“啊?”

    他立时坐直了身,从旖旎的遐想中抽回。

    “他说师父收奴婢为徒那晚,是我们在老宅住的最后一晚,第二日就要搬离,当夜师父在后院的石墩背面刻下一幅画,跟他说:若有朝一日,这处宅院物归原主,便是此画重见天日之时。”

    太子一听,立刻起身朝她走去:

    “画的什么?”

    “我爹说宅院荒废多年,饱受风雨侵蚀,石墩缝隙里满是泥尘,不过他还记得,画的是一只燕子被风雨阻隔,遥遥望着檐下的巢穴,很契合爹爹当年的心境,他会命人好好清洗一番,给供奉到屋里。”

    梦龄说着,把信展开给他看,太子快速阅完,微一思索,道:

    “梦龄,你家在河间府沧州兴济县,对吧?”

    “对啊。”

    “好,太好了!”

    “哪里好?”

    他不答,神秘一笑:

    “走,我们去见爹爹!”

    乾清宫。

    朱见深阅完书信,幽幽一叹:

    “画有重见天日之时,人、人却再无重逢之日。”

    梦龄忆起,南海子的山洞里他也曾幽幽感慨过,那时她问他为何不下旨召人进宫,他说没用。

    正不知该安慰什么时,太子开了口:

    “爹爹,您既是思念舅爷,干嘛不派人寻他呢?”

    “没用。”朱见深苦笑着摇摇头,“他、他有心躲,再多的人也寻不到。”

    梦龄不解:“师父为何要躲起来?”

    “为了一个人。”

    朱见深合上信纸,递回给梦龄,而后负手踱步至窗前:

    “当、当年我登基在即,他嘴上说要回龙虎山替、替我请授符命,实际呢,是要救关在牢里的一个人,借此带她出宫,远走高飞。”

    梦龄与太子对视一眼,均在心里猜测起来,只听朱见深接着道:

    “后来我派人去龙虎山找他,谁、谁知他竟一把火烧了自己的房子,留下一片废墟,从、从此去如黄鹤,不见踪影。”

    梦龄与太子同时啊了一声,朱见深垂下眉眼,敛去眸底的失望:

    “其实我不会追究的,他、他为什么对我连这点信心都没呢?”

    太子想了一下,问:“爹爹,舅爷带走那人,与他是什么关系?”

    朱见深神色复杂的笑了一下:“出宫后,他们结为了夫妻。”

    “那就是了。”太子点点头,“您是舅爷的亲侄子,他一手扶持您教导您,怎会对您没有信心?但毕竟事关牢犯,两人又结为夫妻,定是形影不离,若回来找您,少不得被人发现端倪,真捅到明面上,岂不教您两头为难?”

    朱见深顿觉安慰不少,然而思及一处,眸光又一黯:

    “可、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故人去的去,老的老,哪、哪怕是悄悄回来一趟,也好啊。”

    梦龄宽慰:“许是他被什么绊着了,又或许他回来过,只是远远的看,要不然他怎会借宿奴婢家呢?说不好就是上京路过的。”

    朱见深眼神一动,面容舒展不少。

    太子成功捕捉到他的变化,随即添一把火:

    “梦龄说得对,爹爹,舅爷定然牵挂着您,只是他谨慎惯了,不会贸然出现而已。不如这样,孩儿去梦龄老家走一遭,就打着寻他的名号,一路上大张旗鼓,怎么张扬怎么来。一来嘛,容易传到他耳中,让他得知您有多惦念他;二来嘛,孩儿是小辈,身边自然没有旧人,何况又是在沧州一带行事,离紫禁城远着呢,大大减少了他的担忧,好让他放心来找。”

    朱见深脸上终于见了笑,拍拍儿子的肩:

    “好,好,朕、朕派禁兵护送你,沿途查下去,总能有所收获。”

    禁兵由御马监与兵部共掌执柄,太子自是不愿让他们随行,微微笑道:

    “禁兵适宜守城,寻人这种事,还是由东厂的锦衣卫来吧。”

    朱见深也不坚持,笑着答应:

    “好,依你。”

    从乾清宫出来,梦龄兴奋极了,似一只小蝴蝶舞在太子身周,笑盈盈道:

    “殿下,您去沧州一定会带上奴婢的,对不对?”

    太子故意道:“你猜。”

    “肯定是。”梦龄信心十足,“您那么讲义气,怎会落下奴婢呢?”

    太子笑眯眯的揉她脑袋:“脑瓜子越来越灵光了。”

    梦龄笑着躲开:“殿下,您真觉得师父会现身吗?”

    “嗯......”太子摇摇头,“我心里也没底。”

    “啊?”梦龄讶异,“那您为何要来这一出?阵仗都摆开了,若最后师父没现身,万岁那儿怎么交待?”

    “我想看看,能不能收获点别的。”

    “别的?”

    “万贵妃身边的人——”

    太子停住脚步,回首望向万安宫,眸底闪过一抹厉色:

    “该轮到梁芳了。”

    梦龄百思不得其解,蹙额问道:

    “去奴婢老家,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又是神秘一笑:

    “因为你的老家,在河间府沧州。”

    “河间府沧州紧邻运河,是长芦盐的发源地,仅次南直隶的淮盐,离京又近,朝廷特意在运河岸设了长芦都转运盐使司,出于便利,奴婢的盐引大多都是去那里采办的,如今太子要出使沧州寻人——”

    万安宫内,禀报完毕的梁芳心下惴惴,不住地搓着手:

    “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暖榻上的贵妃轻轻拨弄着棋盘上的棋子,若有所思:

    “他竟去了沧州......倒是出乎我意料。”

    “娘娘。”梁芳探着脑袋问:“奴婢的盐引都是让干儿子熊保去办的,要不给他递句话,先停一停,等过了风头再继续?”

    “不。”万贞儿轻轻按了下手,“让他去,该怎么就怎么办,别躲着。”

    “啊?”梁芳懵住,哭丧起脸:“那、那要让太子查出什么来,岂会放过奴婢?”

    “哈。”万贞儿乐了,“挺好啊,我只怕他不放过你。”

    “啊?”梁芳更懵了,一张脸简直要丧到阎罗殿去。

    指间搁下一枚黑子,那枚黑子正好与其他黑子呈合围之势,堵住正中间的白子,万贞儿唇边噙起一抹云淡风轻的笑:

    “悬崖边上走钢丝,我倒想看看,他怕不怕摔,敢不敢走下去。”

    旌旗招展,游龙似的车队浩浩荡荡,一路沿着运河前行,跪于路旁的百姓一个个颔首低眉,不敢直视。

    谁也不知,此时最豪华的那驾马车悄悄掀起一角软帘,露出一张明媚娇俏的面孔来。

    圈在皇城多年,难得有出来的机会,梦龄欢喜极了,眨巴着明亮有神的大眼睛,美滋滋的欣赏着路边风景。

    春水初生,嫩芽吐绿,婀娜多姿的柳条轻拂着河面,荡开一圈圈涟漪,在暖阳的照耀下,泛起旖旎醉人的光泽,仿佛在欢迎归乡的故人。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春风拂面,梦龄情不自禁的哼唱起来:

    月儿圆圆,圆圆哟~

    爹爹摆筷娘放碗,八月十五团圆宴,团圆宴~

    月儿圆圆,圆圆哟~

    鞭儿轻甩车轮转,夫君陪我把家还,把家还~

    月儿圆圆,圆圆哟~

    恩恩爱爱情意坚,爹娘直赞好姻缘,好姻缘~

    月儿圆圆,圆圆哟~

    团圆美酒滋味甜,阖家欢乐真美满,真美满~

    马车内的太子斜倚在软枕上,轻轻托着脸,含笑瞧着她,等她唱完了,故意调侃:

    “才刚进沧州,就想着带夫君回去见爹娘,你好心急哟。”

    “哼。”梦龄扁起嘴,“人家怕你闷,给你唱支歌儿,你倒好,反过来取乐,不给你唱了。”

    说罢,缩回脑袋,放下软帘,坐回马车里,扭过脸不理他。

    “哎呦呦,生气啦?”太子凑过来一点,笑着打趣:“你自己成日里说要嫁个好夫君,怎地我顺着你说倒不行了?”

    以前她是总大咧咧的提自己的婚事,但近来,不知是不是又长了一岁的缘故,竟愈发害臊起来,不由得嗔了他一眼:

    “人家今儿个又没说,你说什么?”

    她面上越羞,他心里越美,偏偏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

    “我也是听着这歌儿应景嘛。”

    梦龄一怔。

    吱吱呀呀的车轱辘声传入耳中,夹杂着马夫甩鞭的声音,而她的面前,坐着玉树临风的俏郎君,正笑吟吟瞧着自己,真真对上了那句“鞭儿轻甩车轮转,夫君陪我把家还”。

    猛地一看,太子与她,不像出行的主仆,倒像是一对探亲的小夫妻。

    这个想法一冒出头,梦龄唰地红了脸。

    太子心下愈发荡漾起来,挑眉笑道:

    “要不要给你现找一个夫君啊?”

    梦龄的脸直接红到脖子根。

    偏偏他又作出惊讶之色,凑过来问:

    “哎呀,你怎么脸红了?”

    梦龄急忙扭过脸,避开他的视线,噌地又掀开软帘,飞速探出脑袋,一颗心扑通乱跳,随口胡诌:

    “里面闷热,奴婢还是透透风吧。”

    清凉的风儿迎面吹来,挟着曾经他说过的话:

    “张梦龄,我与你,不只是朋友,更是一场交易。你助我巩固圣心,我放你归家,许你荣华,大家各取所需,两全其美。”

    张梦龄,清醒!清醒!

    她拍拍自己的脸,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他是太子,她是奴婢,情份大不过交易,趁早收心。

    思绪拽回,她复又赏起景。

    太子却不知她心中所想,听见她拍自己脸,接着来逗她:

    “梦龄,其实嘛,夫君也不难找——”

    话未说完,只听梦龄咦了一声,似是发现了什么,便打住话头,问道:

    “怎么了?”

    “殿下,你瞧那个人——”

    梦龄让开点身子,指向车窗外。

    太子挪至她身边,与她一起趴在车窗前,顺着她的手指望去。

    只见远处的盐场码头,立着一个木桩,木桩上绑着一名男子,披头散发,浑身挂满菜叶子,在一众跪地行礼的人群里,显得别样瞩目。

    虽然如此狼狈,那男子却依旧抬头挺胸,目中尽是傲色,毫不避忌的瞅着他们的车驾,眼神正好与梦龄相接,久久不移。

    瞧着他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梦龄,太子顿时心生不悦:

    才和梦龄说找夫君,他便冒了出来,真是好生晦气!

    “他为什么被绑在那里呢?”梦龄疑惑地问,“还一直往咱这边瞧。”

    “你回车里,我来会会他。”

    “哦。”

    梦龄退回车里,太子身子一挪,宣誓主权似的堵上窗口,阻隔了那男子的视线,冷然视之。

    那男子瞥见他,也不收回目光,迎视着太子的眼睛,仍是神态傲然。

    两两相对,竟是各不退让。

    车队缓缓行过码头,双方离得近了些,那男子看清太子身上的衣饰规格后,神色一动,继而唇角延出一抹嘲弄的笑。

    那嘲弄里,还带着点凄凉。

    太子心念一动,扭头向外唤道:

    “平安。”

    “奴婢在!”车帘外的平安忙探进头来。

    太子指指盐场:“记住那个被绑的男人,待会儿到了沧州衙署,你悄悄换个衣服去打听打听,他是怎么回事。”

    “是!”

    抵达沧州衙署时,河间府一应官员全都来迎,饶是太子推辞,也架不住他们盛情难却,最后还是出席了接风宴。

    宴席中间,太子瞥见平安到了门口,便借口出恭,一个人走了出去。

    主仆二人到了无人处,平安附在他耳边低声道:

    “殿下,打听清楚了,那人名叫孙伯坚,原是盐司的书吏,掌管文书账簿,说是私自昧下了本地灶户上缴食盐六万引,未曾记账,因此被革职除名抄没家产,罚他曝晒十日当街示众,以平民愤。”

    “哼,六万引?”太子微微冷笑,“他一个小小书吏,便是有胆儿昧下这么多盐,这么多眼睛看着,去哪儿销赃呢?”

    平安恍然:“殿下的意思是——他是冤枉的?”

    太子又是一声冷笑:“曝晒十日,摆明了是要活活熬死他,来个死无对证。”

    平安想了想,提议道:“今儿个才第二日,要不奴婢拿着您的手令,去让他们放人?”

    “不。”太子摇摇头,“你去太过张扬,待会儿我去跟里面的官员说,此行主为寻找国舅爷,他老人家乃得道高人,一向慈悲为本,为免他老人家瞧见不忍,那些当街酷刑就免了。等孙伯坚被放了,你再悄悄引着他过来,我要单独问话。”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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