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个时辰后,孙伯坚带回来一卷长长的文书,双手呈于太子:

    “殿下,小生都核对过了,所有灶户的盐引数额、签字画押都在上头。”

    “好。”

    太子正阅览着,哗哗破水声传来,抬头一看,一艘载满盐包的大船正在缓缓离岸,但是岸边却不见一名官差,他不禁皱眉:

    “何人之船?竟不见官差查问,就这么大喇喇的走了?”

    孙伯坚答:“那是熊保的船,向来无人敢问。”

    “不像话。”

    太子话音方落,咕噜一声,似是谁的肚子叫了下,循声一看,孙伯坚面色微红:

    “小生起的早,未曾用过早饭,现腹内饥饿,让殿下见笑了。”

    太子莞尔:“无妨。”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三人坐在街口的小馆子里,梦龄笑喊:

    “掌柜的,三份驴肉火烧,三碗羊肠汤!”

    “好嘞!”

    很快,掌柜端上托盘过来,一一放好,梦龄捧起大汤碗,送到唇边滋溜一口,露出满足的笑容:

    “就是这个味儿!”

    孙伯坚笑道:“姑娘喜欢我们沧州小吃啊。”

    梦龄不假思索道:“我是沧州本地人,当然喜欢啦。”

    “哦?”孙伯坚惊喜,“您是本地人啊,您家是哪里的?”

    “兴济县城东张家。”

    梦龄放下汤碗,拿起驴肉火烧啃。

    “太巧了!”孙伯坚更喜了,“小生也是兴济县人。”

    太子瞥他一眼:“你不饿了是吧。”

    “噢。”

    孙伯坚这才想起是因自己肚饿,他们才来吃饭的,赶忙拿起驴肉火烧啃了几口,接着和梦龄搭话:

    “小生二姨的婆婆的娘家三妹嫁的丈夫也姓张,说不好和姑娘家是同宗,论起来,咱们或许有亲呢。”

    啪!

    太子把汤勺狠狠扔进碗里,溅出的汤汁弄到了手背上,他立刻夸张地喊:

    “啊,烫死了!”

    “啊?烫到了?”

    梦龄急忙抽出手绢,为他擦掉手背上的汤汁,正要撤回之时,又听他道:

    “还是烫。”

    梦龄蹙额:“有那么烫吗?我喝着不热啊。”

    太子咳了一声,面上凝出一丝忧伤:

    “大约是昨晚梦见了我娘,心疾有些复发,又喜阴惧热起来。”

    梦龄登时露出心疼的表情,柔声哄道:

    “别多想,我给你吹吹,吹吹便好了啊。”

    说罢,她挪至太子身前,捧起他的手,凑唇过去,轻轻吹起他的手背。

    太子享受不已,得意的瞟了下孙伯坚。

    孙伯坚眼神一黯,低首捧起汤碗默默喝汤。

    太子乘胜追击:“说起来,我和梦龄的关系可不一般。”

    “嗯,瞧出来了。”孙伯坚轻轻点头,“你们比寻常主仆要亲昵许多。”

    “那是。”太子眉梢轻挑,“我俩打小相识,而且,她师父是我舅爷,哪能以寻常主仆而论?”

    他自觉这话够明显了,定能教孙伯坚知难而退,趁早断了念想,谁料到孙伯坚一听,怔了片刻,竟松了口气,抬起头来,缓缓展露笑颜:

    “差着辈儿呀。”

    太子的脸瞬间僵住。

    梦龄愣了一下,也跟着笑:

    “还真是呢,这么看,奴婢和万岁爷算同辈儿啊。”

    孙伯坚心底一片轻松,怪道太子对梦龄如此在意,梦龄也对太子透着亲昵,那轻哄的话语,轻柔的动作,多像姑姑照料侄子啊。

    “算个什么?”太子啪地拍了下桌,“师徒辈分,岂能与亲缘相提并论?”

    梦龄吓了一跳,误会了他的意思,忙道:

    “是是,奴婢口不择言,万岁九五之尊,岂能随意攀亲?往后再不提了!”

    孙伯坚歉然:“都怪小生失言,连累了姑娘。”

    好家伙,明明他挑的事,倒成自己乱发火,让他做了回好人!

    太子气不打一处来,偏偏梦龄在此时撤走了手,坐回原位,委屈巴巴道:

    “吹好了,汤放了这么久,也不热了,殿下您喝吧。”

    “饱了!”

    太子噌地站起了身,那边掌柜的打后厨探出脑袋,笑道:

    “客官,吃好了呀,一共一钱零五文,给您抹个零头,算一钱银子,下回还光顾哈。”

    太子郁结,独个儿走向门口。

    不知是不是天公感知到了他烦躁的心情,轰隆一声响雷,淅沥沥下起了春雨。

    掌柜的拿围裙擦了擦手,笑着来至桌前:

    “您二位谁付钱啊?”

    梦龄与孙伯坚面面相觑。

    孙伯坚道:“小生家产被抄,身无分文。”

    梦龄道:“宫里不用钱,我从不带。”

    “啊?什么意思?”掌柜的懵住,比出三根手指:“仨人,一个子儿都没啊。”

    “您稍等。”

    梦龄赶忙起身,哒哒跑到太子面前,小声商议:

    “殿下,要不先把您的玉佩抵给他?”

    太子睨她一眼:“我今儿个是扮小宦出来,你见哪个小宦带玉佩?”

    梦龄泄气。

    那边孙伯坚站起来:“掌柜的,拿笔墨来。”

    “干啥?”

    “给您打张欠条,小生本地人,待手头宽裕了,一定来还。”

    “拉倒吧,你孙伯坚谁不知道?身上背的债比山还高,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真有点钱,那些灶户早抢去了,还轮得着我这小店?”

    “那、那小生留下来做工,用工钱抵饭钱。”

    掌柜的摸摸下巴,手掌一挥:

    “行,就这么定了!”

    “等一下!”

    梦龄灵机一动,又哒哒跑回来,抽出先前那条锦帕,双手呈上:

    “掌柜的,我这手绢是上好的冰蚕丝做的,应值几个钱儿,您看能不能抵了饭钱?”

    “哟,冰蚕丝啊。”

    掌柜的连忙接过,打量了几眼,眉开眼笑:

    “这玩意儿好,我婆娘喜欢,可惜平日里买不起,行,留下吧,不许反悔啊!”

    梦龄忙应:“不反悔不反悔!”

    掌柜的满意点头:“好,你们可以走了。”

    梦龄刚抬起脚,雨声传入耳中,又回首问:

    “掌柜的,下雨了,能不能借两把伞?”

    掌柜的手掌一挥:“借什么?”

    “啊?我身上实在没别的东西换了。”

    梦龄正哭丧着脸,却听掌柜的话锋一转:

    “送你们!”

    烟雨迷蒙,小店门口,两把发黄的油纸伞展开,犹如树叶一般漂离。

    店内,掌柜的展开那条锦帕,美滋滋地笑:

    “嗯,绣工不错,少说得值几钱银子,划算!”

    发黄的油纸伞漂出巷口,转往府衙的方向。

    梦龄仔细为太子撑着伞,只是个子终究矮,总得踮着脚,太子看不过去,一把夺了伞柄:

    “我来撑吧。”

    经过方才的‘差辈儿’事故,梦龄比往常谨慎许多,试探着问:

    “这、这于礼不合吧。”

    经过方才的‘差辈儿’事故,太子也比往常暴躁许多,没好气道:

    “你不是喜欢做长辈吗?我给你撑伞,不正合你意?”

    “一句玩笑话罢了。”梦龄小声咕哝,“您还真往心里去呀?”

    玩笑二字一入耳,太子的火气立时消了不少,缓和了脸色:

    “走吧,别淋着。”

    梦龄解放了双手,瞬即轻松了许多,步伐也变得轻盈起来。

    那边独个儿撑伞的孙伯坚见她得了空儿,便又与她搭起话来:

    “姑娘。”

    “嗯?”

    梦龄侧脸看向他,孙伯坚笑道:

    “城西的小吃多,卖什么的都有,比这边的吃食美味多了,有家卖蜜饯的最是出名,它家的沧州蜜枣堪称一绝,常常得排队买,离这儿有个几里地,你可以去尝尝。”

    “不了。”梦龄笑着摇摇头,“殿下公务繁忙,我得随行在侧。”

    太子不自觉地勾起唇角,露出得意的小眼神。

    可是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梦龄接着说:“等我离宫回乡,再好好去那里品尝一番。”

    “离宫回乡?”孙伯坚喜从天降,“你可以离宫回乡吗?”

    “嗯!”梦龄笑着点头,“殿下是好人,只要我尽了宫女本份,总有一天,他会放我回乡嫁人的。”

    “张梦龄!”太子顿住脚步,忍无可忍的喊。

    “啊?”梦龄一个激灵,“殿下,又怎么了?”

    他满腔怒火,却找不着由头,瞥了眼她与孙伯坚越来越近的肩膀,瞪着眼道:

    “咱俩就这一把伞,你离那么远,我总得迁就你往你那边举,雨都淋到我肩上了,你看不到吗?”

    他是暗示她离自己近点,不想她又会错了意,脚步一跨,溜到孙伯坚伞下,一脸无辜道:

    “好啦,您只给自己打,就淋不着了。”

    他真想把伞摔了。

    偏偏孙伯坚不合时宜的又靠近了些,举着伞往她那边挪了挪,眼尾含笑:

    “小生绝不会淋着姑娘。”

    梦龄回之一笑:“多谢。”

    两人并肩而立,宛如一对壁人,他倒像个外人了。

    啪!

    伞终究是没逃过狠狠摔地的命运。

    他也不顾太子风度,气冲冲的淋着雨,一个人咚咚咚向前走。

    “殿下,殿下!”

    梦龄忙奔出去捡伞,孙伯坚立马紧跟过来。

    她追他,他追她,狭窄的小巷里,三个人影连成一条不断缩紧的线,最后汇聚在一处。

    梦龄将伞举到太子头顶,嗔道:

    “好端端的,您扔什么伞啊?”

    他气鼓鼓答:“手酸,举不动。”

    “酸了您说一声嘛,奴婢来举呀,瞧瞧,脸上都淋湿了。”

    梦龄一面轻哄着,一面举袖来擦他脸上的雨滴。

    太子傲娇地哼了一声:“你跟人聊得多起劲儿啊,我插得进去话吗?干脆一个人回来好了,让你们聊个够!”

    “话不是这么说,您一个人咋回去啊,包袱在奴婢这儿,咱们还得换衣裳呢。”

    梦龄说着打开包袱,拿出各自衣服。

    这点倒是说到关键处,太子即使怄气,也得好好配合。

    两人分别穿上宦官服,戴好帽子后,梦龄又细心给他扶了扶,还不忘给他看自己的:

    “殿下,您看奴婢的帽子正不正?”

    正。

    但他还是要象征性的扶一扶,给那个孙伯坚看。

    扶完之后,才颇为满意地瞧瞧身边的少女,终归,她还是回到了自己伞下。

    谁知梦龄想到一处,亮晶晶地瞧向孙伯坚:

    “咦,你个子高,要不你给殿下撑伞?”

    “噢,好啊。”

    孙伯坚当仁不让,赶快撑着伞到太子跟前儿,梦龄则撑着伞退开。

    太子的脸青一阵红一阵,闷了片刻,横了孙伯坚一眼:

    “你回去!”

    “啊?”孙伯坚一头雾水。

    太子随口道:“跟着我们,教人看见了,容易起疑。”

    孙伯坚不疑有他,应了声是,持着伞退开,梦龄复又归于原位,与太子一起回往府衙。

    两人没走几步,孙伯坚又追了上来,太子烦躁:

    “你怎么阴魂不散?”

    “噢,小生是想问殿下,何时来递诉状呢?”

    “等雨停了,下晌儿我会出趟府衙,你守在门口,假装拦路告状。”

    “是。”

    讨厌的人儿这才彻底退下,远离了他的视线。

    回至府衙,一踏进房间,只穿着中衣的平安立刻从床上弹起:

    “殿下,您可回来了,奴婢都快装不下去了。”

    “唔,你可以退下了。”

    太子懒洋洋的张开双臂,梦龄赶紧来脱他的宦官服,而后扔给平安。

    平安手脚麻利的穿上之后,猫腰悄悄出了门。

    太子往醉翁椅中一躺,梦龄则转去屏风后,脱下身上宦官服,换上平日里穿的袄裙。

    隔着屏风,窈窕袅娜的身影若隐若现,映出朦胧的风情,落在太子眼中,搅得心底痒痒的,一想到她也被别人觊觎着,还一心盼着离宫,便愈发烦躁起来,忍不住唤:

    “张梦龄。”

    “嗯?”

    “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吗?”

    “啊?”梦龄冒出脑袋,“我又错了?”

    太子横她一眼:“你说呢?”

    此时梦龄已换好袄裙,只发型还未来得及改,便从屏风后转出来,懵懵地摇摇脑袋:

    “奴婢不晓得。”

    “好好想!”

    “奴婢想不出来嘛,您直接说不就得了?”

    “哼。”太子狠狠拿眼剜她,“没心思想自己哪儿错了,有心思跟人聊天是吧。”

    梦龄郁闷,嘟囔道:“您今个儿怎么了嘛,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话不好好说,当着孙公子的面也发脾气,人家只是一个书生,万一被吓到了,不给你办事怎么办?”

    她不提孙伯坚还好,一提孙伯坚他就来气,砰地一拍椅背:

    “我就发!我就吓!他爱办不办!”

    梦龄也来气了,声音不禁提高了两分:

    “你到底哪根筋搭错了?”

    太子噌地站起身,瞪着眼珠子道:

    “你说我哪根筋搭错了?”

    梦龄眼神一动,快步走到他面前,忽地捧住他的脸。

    许是太过突然,太子不自觉地往后躲了一下。

    “别动。”

    梦龄又给扳了回来,认真盯住他的脸,指端轻轻抚摸起他的唇角。

    温柔的触感冲开了胸腔中的闷气,牵得心底一荡一荡,他轻轻勾了下唇角:

    “你摸我做什么?”

    “怪道今儿个邪火多呢。”梦龄一副恍然状,“原来是上火了,瞧这火疖子,啧啧。”

    说罢,她松开他的脸,手指从唇边的火疖子移开。

    “哈?”

    他微微失望,可是下一刻,那双纤手来至他的胸口,轻轻一推,他一个不稳,向后趔趄着躺坐在醉翁椅里,只感莫名其妙:

    “干什么?”

    “我给你去去火。”

    “你——给我去火?”

    他顿时红了脸,为自己心中生出的绮念感到羞耻。

    “嗯。”

    梦龄点头,伸手一拔,发簪抽出,一头乌发如瀑散落。

    他不由自主的滚了滚喉结,这、这情景,要还不浮想联翩,还算是男人吗?

    她俯下身子,白嫩娇妍的脸蛋一点点靠近,纤手悄然伸出,再次捧住他的脸,轻轻一扳。

    他睁大了眼睛,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无比期待她给自己“去火”。

    又是一盏茶的功夫。

    窗外春雨细细,窗内檀香袅袅。

    太子乖乖躺在醉翁椅里,微微闭着双目,轻轻咬着下唇,脸上极为享受又极力忍耐的模样,最后终是控制不住,自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细细的、酥酥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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