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至亭前,太子与梦龄一道行礼:

    “爹爹,贵妃娘娘。”

    “万岁,贵妃娘娘。”

    “来。”朱见深含笑招手,“见见张天师。”

    二人上得亭中,张元吉执尘起身,拱手作揖:

    “贫道张元吉,字孟阳,号太和,殿下有礼。”

    “张天师。”

    太子拱手回礼,身侧的梦龄跟着福了一福,恭声道:

    “梦龄见过天师。”

    两人目光一碰上,张元吉唇角微微上翘,当着众人的面问:

    “姑娘可还畏惧贫道这个心肠歹毒之辈?”

    梦龄一惊,忙道:“梦龄一时胡言,还请天师莫要放在心上。”

    张元吉哈哈一笑:“方才不过一句戏言,姑娘莫要当真。”

    余下三人皆露出诧异的表情,太子开口问道:

    “你们见过?”

    张元吉点点头,侧掌示意他们落座。

    太子与梦龄并肩坐于石桌空出的一面,张元吉也坐回原位,解释道:

    “昨日在灵济宫,贫道曾和梦龄姑娘有过一面之缘,那时贫道凭着面相认出了她,便隐瞒身份,与她搭了几句话。”

    众人恍然,太子含笑望向梦龄:

    “不过搭几句话,你就误会人家是心肠歹毒之辈,是不是脑瓜子又往歪了转,施展起你那奇思妙想的特长了?”

    梦龄知他是忆及二人重逢,误会他的种种,嘴上明着问话,实则当着大家的面暗中调情,便轻轻嗔了他一眼,道:

    “哪有,天师有心试探梦龄够不够格做师父的徒弟,故意说了些荒唐话,梦龄这才生出误会。”

    太子莞尔一笑,朱见深亦笑问:

    “那试探的结果如何啊?”

    张元吉笑答:“师叔远见卓识,所相之人自是不差。”

    万贞儿听在耳中,瞟了眼梦龄的脸,指端轻轻摩挲起茶盏边缘。

    梦龄不好意思地笑笑:“天师过奖了。”

    “不必见外。”张元吉面容亲和,“周师叔与贫道爷爷甚有渊源,贫道打小随他一处悟道修行,就如亲生的叔侄一般。你既是他的俗家弟子,咱们便算同门,你可唤贫道一声师兄。”

    “好的,师兄。”

    梦龄嫣然一笑,心中顿时对他亲近了不少,太子思忖着开口:

    “天师,您与舅爷亲如叔侄,定然熟知他的脾性,可晓得他去了哪里?”

    “唉~”

    张元吉长长一叹,抬目望向远方,眸底溢出淡淡的悲伤:

    “说起来,贫道心里便不是滋味。想我们此等情谊,他离去之前竟一声招呼也不打,直到火光冲天,贫道都还以为是谁不小心引发了火灾,急急忙忙带人去救火。然而火熄了,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只剩那些化为焦木的家具,还有一盆盆被烧得残败不堪的青萝,他们的衣物用品尽皆带走,贫道这才明白过来,他放火烧了自己的房子,不告而别了......后来等啊等,再没等到他回来过。”

    朱见深亦黯然神伤:“朕也未曾等回他。”

    纤纤玉手伸来,轻轻覆在他手背上,万贞儿柔声宽慰:

    “他生性淡泊,不喜为世俗名利所扰,想来只愿做个闲云野鹤逍遥自在,因此才不愿被人找到。”

    朱见深颔首:“是啊,人各有志。”

    万贞儿又道:“他达成所愿,万岁,您理应为他开心才是,莫在为此感伤了,总归妾会一直陪着您。”

    “嗯。”

    朱见深回握住万贞儿的手,目中流出无限柔情,万贞儿温声提醒:

    “万岁,您忘了叫两个孩子过来是要干嘛啦?”

    “对,差点忘了。”

    朱见深思绪收回,慈爱地望向太子与梦龄:

    “朕有贺礼送上。”

    那边厢万贞儿已贴心的捧上一个托盘,托盘里搁着一对鸳鸯玉如意,笑道:

    “万岁疼你们,这对玉如意,特意请张天师开了光。”

    朱见深依次拿起,分别搁于他二人之手,郑重道:

    “只、只盼你们相处和睦,连枝共冢。”

    二人相视一笑,齐声应道:

    “是。”

    朱见深又瞧向梦龄,温声嘱咐:

    “梦龄,你有母仪天下之相,更、更要有母仪天下之德,方不负朕与太后所望。”

    “是。”梦龄敛目低眉,“梦龄谨记万岁嘱托。”

    时值夏季,很快,阖宫上下搬进西苑避暑,瀛台依旧是皇帝、皇后、太后、贵妃等人居住,为了避嫌,梦龄的住处不能离兔儿山太近,便被分配到了琼华岛的一处小院。

    离得远,就不必再陪太后打牌,她每日里不做别的,专学宫妃礼仪。

    周嬷嬷每日里也不做别的,专拿个戒尺,盯着她的每一处细节,只要她有一点点松懈,戒尺便啪地一声打来:

    “才这会子便受不住了?身为太子妃,您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皇家的脸面,手再僵腿再酸,也得坚持着!”

    “是!”

    梦龄强打起精神,挺直了腰板,端起太子妃的气派。

    练习礼仪之外,还要捧着《女诫》、《女论语》、《内训》熟读背诵:

    “夫上下之分,尊卑之等也;夫妇之道,阴阳之义也。”

    “女子出嫁,夫主为亲。前生缘分,今世婚姻。将夫比天,其义匪轻,夫刚妻柔,恩爱相因。”

    “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故鄙谚有云:“生男如狼,犹恐其尪;生女如鼠,犹恐其虎”。然则修身莫若敬,避强莫若顺。”

    念着念着,梦龄便停了,搁下书本若有所思。

    啪!

    周嬷嬷的戒尺敲在桌上,催促道:

    “发什么愣,接着念啊。”

    “好没意思。”梦龄撇撇嘴,“不管哪本书,说的都是一个意思:夫尊妻卑,男强女弱,女人待男人,要敬,要顺,要柔,要忍,还要谦,总之,一切以他为主,半点不可逆,怪道沈姑姑从不让我读这些书呢。”

    周嬷嬷不假思索道:“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你是未来太子妃,有朝一日还会成为皇后,一国之母乃天下女子的表率,自然更要把这些道理印进骨子里,怎能嫌它没意思呢?你若都嫌它没意思,往后如何以身作则,教导其他妃嫔?”

    “唉~”

    梦龄无奈叹气,只好又拿起书本,继续摇头晃脑的念了起来:

    “故曰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

    学习是枯燥的、难捱的,但每日的傍晚,她会获得无穷的动力。

    因为那个时候,她会见到太子。

    每逢日头将要落山,梦龄就像出笼的小鸟,顺着水畔一路溜达,溜到兔儿山附近,这里是太子出入的必经之地,他准会看到她。

    果然,太子一见了她,眼睛里是止不住的欣喜,单是打招呼就要磨蹭好一阵,好不容易在催促声中分开,一个坐在轿上,一个立在路边,双方的目光却仿佛有黏性,怎么都扯不开,直到轿撵拐过转角,视线彻底被遮挡,他方依依不舍的转回头。

    一日,两人再次碰到,恰好没有外人经过,只有双方奴仆在场,太子也不顾储君的威仪,犹如脱缰的野马跳下轿撵,飞也似的到她跟前儿,不等她反应过来,叭地亲下她唇瓣,然后嘻嘻一笑,雀跃着跑开,乘着轿撵离去。

    回过神儿的梦龄俏脸绯红,随行的周嬷嬷则暗暗摇头。

    次日,她再溜达到这附近,探着脑袋往下山的小道瞅时,周嬷嬷闪身挡住:

    “姑娘,往别处逛逛吧。”

    “这边风凉快嘛。”

    梦龄找着借口,周嬷嬷却已不由分说拽住她的手臂往回走:

    “风大容易起是非。”

    梦龄听出她言外之意,也不好辩驳,只能由她拽着自己离开,一步三回首,恋恋不舍地瞧向山间小道,一想到往后怕是难以碰面,心头漫出一股酸涩,说不出的难受。

    愁闷之际,忽听头顶传来一声呼唤:

    “梦龄师妹!”

    梦龄抬首,半山腰的石亭,张元吉临栏而立,微笑着朝她招手:

    “请上来一叙!”

    那石亭恰好临着山间小道,是个与太子偶遇的好去处,正合梦龄心意,她忙向周嬷嬷道:

    “天师喊我去呢。”

    周嬷嬷无奈,只得松开了她,梦龄提裙哒哒跑进石亭,微微一福:

    “师兄,找梦龄何事?”

    张元吉笑笑:“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和你聊一聊师叔,解一解思亲之情。”

    这事梦龄熟,毕竟陪朱见深聊过那么多次呢,当即把自己与周辰安的缘分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听完之后,张元吉提出想瞧瞧她的护身符,梦龄也痛痛快快摘下递给了他。

    张元吉捧着那麻核桃雕,仔细端详了会儿,轻声重复周辰安曾交待梦龄的话:

    “十五岁之前,不能轻易示于人前。”

    梦龄挠挠头:“也不晓得他为何这样讲,师父行事,真教人琢磨不透。”

    张元吉却微微笑道:“护身符太早示于人,容易让人顺藤摸瓜找到他,隔个十多年呢,一是不好找,二呢,你长大了,通了人情,有些事便好办得多了。”

    “原来如此。”梦龄茅塞顿开,接着扁起了小嘴:“梦龄虽说拜他为师,却是半点真传也未得,真是枉为他的徒弟。”

    张元吉笑着摇摇头,把护身符递还给她:

    “也许他看上的正是你这份单纯率真,不多想不多问,说什么你听什么,才好隐藏自己的行踪啊。”

    “也对。”

    梦龄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小心戴好护身符。

    这时太子乘着轿撵回往寝居,本来在路口未看见梦龄,心下很是失望,不想一进山道,听到头顶传来说话声,一看是梦龄和张元吉在亭中交谈,不由得喜出望外,忙叫停轿撵,也上了石亭,朝张元吉拱了拱手:

    “天师怎在此处?”

    张元吉回礼:“为了便于万岁召见,贫道也住进了兔儿山,每日傍晚,喜欢在这里吹吹风。”

    “甚好甚好,此处风景极佳,天师可常来。”

    太子嘴上说着话,眼睛却直往梦龄那里瞟,眸底情意挡也挡不住。

    梦龄两颊泛红,抿嘴轻笑,正美美的与他眼神交汇着,手臂忽然被人扯了扯,耳边传来周嬷嬷的声音:

    “姑娘,咱们该回去了。”

    梦龄神色一黯,低低应了声是,心道这一走,怕是往后周嬷嬷就不许自己来这边了,失望转身之际,忽听张元吉又唤:

    “师妹。”

    梦龄止步回首:“师兄还有何事?”

    “平日里闲暇时,还请多来陪贫道叙叙旧人。”

    梦龄心中自然是一百个愿意,只是如今自己一举一动都有人管着,便向周嬷嬷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张元吉见状,不等周嬷嬷表态,抢先开口道:

    “若有不便,那贫道就去找万岁请一道旨,下达给姑娘。”

    “如此小事,若也需得惊扰爹爹,怕是太后那里,得落几句埋怨。”

    太子说着话,目光轻轻扫向周嬷嬷,透出一点警示意味。

    都到这份上了,周嬷嬷只好轻轻点了下头,梦龄喜笑颜开:

    “那就这么说定了,咱们天天聚!”

    就这样,梦龄得以光明正大的日日与太子“偶遇”,太子更打着效仿父亲崇奉道教的旗号,总是不厌其烦的来和张元吉打招呼,偶有闲暇,还会请教一些道教知识。

    两人以张元吉为掩护,借着攀谈之际,悄悄眉目传情,不亦乐乎。

    张元吉也乐得成全他们,每逢两人碰上,便俯身提笔作画,以此避开视线,好让他们更自在的传情。

    梦龄因此对他愈发亲近,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宛如自家哥哥一般信任。

    这一日,聊起她的命格,张元吉轻声一叹:

    “父母刑克,兄弟无靠,易被六亲所累,你的命格哪里都好,唯有此处不美,若家里遇到什么事,一定要及时撇清,免得累及自身。”

    梦龄皱起眉心:“他们是我的亲人,怎可舍弃不顾?”

    “天真,有时亲人也未必靠得住啊。”

    张元吉眸光一痛,唇角泛起一抹冷笑,没再说下去,而是转过身,提笔作起画。

    梦龄瞧出他的不对来,探过脑袋问:

    “怎么了?”

    “没什么。”他轻轻摇摇头,“贫道只是想起,幼年被亲人夺权,差点死于他手中之事。”

    梦龄轻轻啊了声,现出不忍之色,思忖着该怎么安慰他才好。

    张元吉却似看透了她的心事,回之一笑:

    “不妨事,都过去了。”

    梦龄点点头,目光落在他所作的画卷上,只见宣纸上画着一个口笼,那口笼连着一个项圈,项圈上又连着条铁链,便笑着引开话题:

    “通常人作画,要么画山水风景,要么画人像动物,你倒好,画这么个玩意。”

    “家里关的有疯狗,想放出去透透风,又怕乱吠乱跑,贫道只好亲自设计个口笼项圈一体的锁链了。”

    梦龄目露赞许:“虽是幼年坎坷,遭受伤害,却仍心怀善意,这点,你倒是和太子一样。”

    “哦?”张元吉笔尖一顿,“你竟这样觉得?”

    “嗯。”梦龄笑着点头,“说来也是缘分,你的大名里有个吉,他的小名里有个吉。”

    张元吉搁笔,含笑望来:“你不辞劳苦,天天来看他,一点小事也能想到他,定是爱他至极了。”

    梦龄脸上一红,不好意思接话,扭身望向路口:

    “咦,今儿个怎还不见他回来?”

    张元吉想了想道:“今儿个你不必等,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噢。”梦龄回过身,“怕是有什么政务绊着呢。”

    “不。”张元吉摇摇头,“听说琉球使者来访,进献了一批美人,万岁爷晚上要设宴款待,打算给太子也挑两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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