藻韵楼。

    梦龄垂手而立,惴惴不安地瞅向对面。

    玉石榻上,周太后一勺一勺喝着冰镇酸梅汤,不紧不慢,不慌不忙,故意晾着她,熬熬她的性子。

    一碗酸梅汤喝完,方缓缓搁下玉勺,拈起锦帕擦擦唇角,悠悠问道:

    “不让太子纳美人,是你的意思?”

    梦龄耷拉着脑袋,声如蚊吟:

    “是。”

    “还算敢作敢当。”

    锦帕甩到一旁,周太后斜倚在玉石枕上:

    “你虽是老身弟弟的徒弟,也得摆正自己的身份,平民百姓家尚要以夫为尊呢,何况帝王家?你小小婢女出身,仗着老身和皇帝的疼惜,竟敢骑在太子头上,披着被子上天,张狂得连领子都没了!”

    梦龄委屈巴巴,小声辩解道:

    “太后明鉴,梦龄没想骑在殿下头上。”

    “没想?”周太后眼珠子一瞪,“连他纳个美人你都要管,这还不是骑在他头上?”

    梦龄绞着衣襟,不自觉红了眼圈儿:

    “梦龄喜欢他,眼里心里都是他,听到他要纳美人,心里不好受,才一时犯了糊涂。”

    话说完,却不听周太后接茬,梦龄愈发不安,小心翼翼地抬起双眸,只见周太后怔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什么,梦龄只怕她是思量着如何拆散自己与太子,连忙扑通跪下,急得掉出眼泪:

    “梦龄以后再也不敢了,还请太后宽恕则个。”

    谁知道周太后眼圈儿也一红,语气还温柔了不少:

    “好孩子,别怕,起来吧。”

    梦龄诧异万分,呆在那里,浑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周嬷嬷亦是不解,但还是低声提醒梦龄:

    “姑娘,太后叫你起来,你就别跪着了。”

    “谢太后。”

    梦龄一头雾水的起身,周太后又冲她招招手:

    “来,坐老身跟前儿。”

    “是。”

    梦龄依言坐下,周太后伸出手来,轻轻摸了下她的脑袋,目光慈爱又自怜:

    “你呀,跟当年的我一样傻。”

    “啊?”梦龄懵住。

    “当年我和你一样的性子,一颗心全扑在先帝身上,他一纳新人我就受不住——”

    忆及往昔,周太后眼底流出悲伤,仿佛又回到那个失落难过的瞬间,梦龄忍不住插话:

    “喜欢一个人,只恨不能天天同他在一处,如何受得了他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是吧!”

    周太后大受鼓舞,腹中苦水滔滔不绝地倒了出来:

    “人为什么吃醋?肯定是因为喜欢啊,不喜欢谁有那闲工夫吃醋?可我醋劲儿一起来,就要被说不懂事,还给扣上善妒小气的恶名,你说说,我冤不冤呐?”

    “冤死了!”梦龄发自肺腑的附和,“咱们女人只有一个夫君,跟别的男人多说句话都不行的,他们男人倒是可以娶好多女人回家,咱们生个气而已,凭什么被骂,好没天理!”

    “哎呀,我的宝贝孙媳妇儿,你说得对极了!”

    周太后激动地拍拍梦龄手背,大有知己之感:

    “偏就有那些个奴颜媚骨的女人,专爱往爷们的床上送女人,以搏贤名,我平生最看不上的就是这种人,要不是她们凡事都惯着顺着男的,咱们女人哪会这么难做?”

    “对对。”

    梦龄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深以为然。

    周太后忿忿道:“我那时候,姓钱的就爱干这种事——”

    周嬷嬷在旁听得一愣一愣,耳听得这话越来越偏题,都要扯到前尘旧怨上去了,急忙开口打断:

    “太后,您莫忘了叫她来的初衷。”

    “哎呀,急什么?”周太后不耐烦地翻来个白眼,“好不容易碰上个知音,先让老身聊痛快了!”

    周嬷嬷犹如被雷劈中的枯树,呆滞的脸庞透着尴尬,一旁的姚灵香投来一个同情的眼神,轻轻拍下她手臂:

    “习惯就好。”

    那边厢周太后已兴冲冲地拉住梦龄的手,眉飞色舞地讲起自己的风云往事:

    “我跟你说,姓钱的啊,那叫一个没骨气!甭管先帝看上哪个美人,她都只会点头答应不说,还赏赐人家珠宝首饰,这也就罢了,她要表现就自己表现去呗,偏生还爱拉着别人一起!每逢我醋劲儿一发,跟先帝使个性子,想让他去我那儿,姓钱的就握住我的手劝:万岁刚纳新人,咱俩这些做姐姐的,就别和妹妹争了。好家伙,这一出下来,我人没落着,还挨顿先帝的训,说我泼辣善妒,多跟皇后学学~你说气人不气人!”

    梦龄素闻钱氏贤名,连沈琼莲亦对她赞赏有加,又知周太后那暴躁性子,便猜测道:

    “她劝你,会不会是怕你惹怒先帝引祸上身?”

    周太后向来头脑简单,何曾想到过这一层,先是一怔,后又傲娇地哼了一声:

    “惹就惹,当我怕啊。”

    梦龄不好再言,幸而姚灵香出声化解:

    “那是,您老人家锋不可当,谁能比得上?便是玉皇大帝如来佛祖驾临,不顺心了,该杠也是杠。”

    周太后笑着嗔她一眼:“小蹄子,就你会说。”

    姚灵香又道:“那您这是给未来太子妃传授心得,以后面对太子时,也让她这么硬气?”

    这话算是戳中了周太后命门,她收起一腔怨念,将梦龄的手放在掌心中,神色里透着真诚:

    “好孩子,你是我弟弟的爱徒,又这么懂我,咱们不是外人,老婆子我啊,今儿个就同你讲些掏心窝子的话。”

    “太后您讲,梦龄听着便是。”

    “咱们说咱们有理,可世道不认呐,别看我现在做了太后,其实我心里都清楚,不管是宫里,还是民间,哪怕是我自己的亲儿子,也觉得我不如姓钱的,世道就认她那样儿的,有什么办法?”

    梦龄默了片刻,问:“殿下爱惜梦龄,这份情谊,能不能抵得住世道?”

    “我的傻孩子喂。”周太后摇摇头,“太子虽是我的宝贝孙子,但瞧在咱们投缘的份上,老婆子我啊,多嘴提醒你一句,他是男人,男人的爱惜不长久,你若太当真,最后伤得是自个儿。”

    梦龄失望不已。

    周太后幽幽一叹:“想当年,我何尝不得夫君爱惜?从小我就跟着爹打猎,性子野,没规矩,直脾气,想发火就发火。起初,先帝觉得新鲜,不但不生气,还喜欢得紧,夸我与众不同率真可爱,天天小美小美的叫,要什么赏什么,那叫一个宠啊。后来拌嘴的次数多了,他便烦了,开始疏远我,再后来,年龄大了,新的美人一茬一茬的冒,我啊,就越发遭他嫌弃了。同样的性子,宠你时是率真可爱,夸你与众不同,不宠你时就成了暴躁善妒,骂你德行有失,唉,找谁说理啊。”

    梦龄怔怔道:“原来爱会消失......”

    “孩子。”周太后握紧她的手,“你现下风华正茂,太子自然愿意哄着你,什么都依你,可若青春不再容颜凋残,又有人大把大把的给他送美人,他还能一直哄你依你吗?”

    梦龄无言。

    “孩子,早些认清现实,对你不是坏事,爱既守不住,好歹咱落个好名声,总之——”

    周太后微微一顿,一滴浊泪自眼角滑落,声音微微哽咽:

    “别走我的老路。”

    从藻韵楼往回走的路上,梦龄犹似一棵被风雨打蔫儿的小草,整个人有气无力精神萎靡。

    周嬷嬷依旧在后边跟着,瞧她这模样,心底生出些不忍,出声宽慰:

    “公公器重,祖母爱护,未婚夫又心系于你,姑娘,你的命已经比很多女子都要好了,想开点吧。”

    “是啊。”梦龄抬起一双黯淡的瞳孔,“我的命已经比很多女子都要好了。”

    回去以后,她主动拿起那些曾嗤之以鼻的书籍,大声念了起来:

    “夫有言语,侧耳详听......”

    屋里的茉莉花揪完了,总要换新的花来。

    未来太子妃是太后自己人,作为太后的心腹,姚灵香当然要亲自安排这一切,趁着梦龄歇息之际,她带着人换上一盆盆月月红,向梦龄嘱咐:

    “月月红带刺,姑娘可别乱揪,小心扎着手。”

    “哦。”

    梦龄漫不经心地躺在醉翁椅里,怀里抱着一碗浸冰的樱桃,一颗颗拈入口中,用美味的水果来消解心中的忧闷。

    姚灵香兀自指挥:“窗台的青萝端走,免得月月红揪不成,把青萝给我揪没了。”

    “是。”

    一名宫女去端窗台上的那盆青萝。

    啪!

    一个没拿稳,青萝摔在了地上。

    梦龄侧目望来,那宫女慌忙跪下身去收拾:

    “奴婢一时疏忽,姑娘恕罪!”

    “不打紧。”梦龄笑笑,“换盆新的便是。”

    姚灵香却不乐意了,急冲冲的走过来,一把推开那宫女:

    “起开,我来!”

    那宫女不敢吱声,默默退至一旁。

    姚灵香蹲下身,拣起一枝蔫儿了的翠叶,一脸心疼:

    “都踩扁了。”

    说罢,又忿忿地横了那宫女一眼:

    “毛毛躁躁,回去好好练练,再出来做事吧。”

    那宫女红了眼圈儿,应了声是,委屈巴巴退下了。

    梦龄忍不住道:“一盆青萝罢了,何故发这么大火?底下的人偶尔手滑,也是常有的事嘛。”

    一名颇为年长的宫女接茬:“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姚尚寝平日里最宽容大度了,底下的人出个什么差错,能不计较就不计较,唯有一点,对这青萝爱惜得很,只要有人磕了碰了,她便受不了,不发顿火不罢休。”

    “哦?”

    梦龄的好奇心被勾起,笑着看向姚灵香:

    “对小小一株青萝如此爱惜,难不成你上辈子与它结下了什么缘分?”

    姚灵香小心翼翼地拣起地上的青萝枝,仔细拍打掉上面的泥土,目中流露出一抹温情:

    “上辈子有没有缘分不晓得,但是这辈子嘛,定是有缘分的。”

    “什么缘分?”梦龄追问。

    姚灵香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双眸,唇角弯起,情不自禁道:

    “奴婢有位故人,名唤——”

    说到这儿,她猛然顿住,又将话咽了回去,笑道:

    “总之就是有缘。”

    梦龄愣住。

    犹如一道闪电劈进脑袋,照亮了什么。

    须臾,她搁下手中冰碗,向其他宫女道:

    “你们都退下,把门关上。”

    “是。”

    其他宫女退下,依言关上殿门。

    姚灵香面露疑惑,梦龄朝她勾勾手:

    “你来,我有话问你。”

    姚灵香把拣好的青萝枝放至一旁,拍拍手上尘土,到了醉翁椅前,附耳过去,只听梦龄轻声问道:

    “你说的这位故人,难不成名唤青萝?”

    姚灵香一凛,下意识看看门口,低声恳求:

    “奴婢一时没忍住,说了不该说的,还请姑娘莫往外讲。”

    “自然不会,我只是心有疑问,想请你解答一二。”

    “什么疑问?”

    “这位故人,我师父是不是也认识?”

    姚灵香浑身一震,也不顾双手未洗,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紧张得气都要喘不上来:

    “谁、谁跟你讲的?”

    “我猜的。”

    “噢,那就好......”

    姚灵香松开她手腕,长长舒了口气。

    梦龄心里有了数,喃喃自语:

    “果然。”

    姚灵香又交待:“这是宫中秘闻,务必要守口如瓶。”

    “我晓得的。”梦龄点点头,“咱们都是自己人,半个字也不漏出去,但你要告诉我,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姚灵香四下瞧瞧,坐她身侧,低声讲述起来:

    “青萝原和奴婢一样,都是尚寝局的女官,后来,她成了先帝的妃子......”

    梦龄这边听着故事,太子那边听着禀报:

    “殿下,彭管家招供,打从去年春天三月底,就有人找上门,要他和张峦一家处好关系,暗中监视他们。”

    “什么?”太子大大出乎意料,“我今年春天才向爹爹请命去往沧州,怎么去年彭管家就被人买通了?”

    “是去年没错。”陈准语气笃定,“奴婢命人核实过,彭管家的赌债,的确是去年春天有人给还了。对方命他接近张家,想法获取对方信任,届时人到了,再给他下一步指令,后来,您出行沧州,熊保派人传话,让他想法绑架梦龄姑娘,引您入瓮,奈何锦衣卫看得太紧,始终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幸好孙伯坚送上门来,才教他们如了愿。”

    “竟敢把主意打到梦龄头上......”

    太子眸色如冰,指尖不自觉地划过案上宣纸,抠出一道裂痕。

    陈准又道:“对了,彭管家还招供,最初找上他的人并不是熊保。”

    “哦?”太子抬眸,“那是谁?”

    “他也不晓得。彭管家说,那个人很谨慎,总是坐在暗影里,看不清脸,身形清瘦,听声音最多三十岁。并且那个人离开时,留给他半块玉佩做信物,说时机到了,自会派人与他接头,今年春天,熊保就拿着另一半来了。”

    “身形清瘦,最多三十岁......不是梁芳,是汪直,这等要事,贵妃只会交给她最得力的帮手。”

    “嗯,汪直办事向来谨慎,自是不会教人瞧见他的脸,想来是今年春天他失了权,下放到南京,贵妃才交由梁芳的人接手。彭管家还说,先前的人一来先问国舅,把国舅与张家之间的种种打探清楚了,才与他做下交易。后来的熊保,也让他悄悄把石墩上的画拓下来,由此可见,他们是料到万岁心系国舅,殿下为父分忧,总有一天会出行沧州寻人,因此提前埋下暗桩监视张家。”

    “那就是了,去年春天三月底,正是梦龄与爹爹相认后。”

    太子点点下巴,却忽又拧起眉心,摇摇头道:

    “不对,我出行沧州的初衷是要查梁芳,不是为了寻找舅爷。再说了,寻找舅爷的由头,是因为石墩上的画,那画,张峦本人也是今年才想起来,他们再神机妙算,也不能算到此节啊!”

    “这——”陈准也迷惑了,“如果贵妃的目标不是殿下,那大费周章,意欲何为呢?”

    太子思索片刻,眼神蓦地一凛:

    “难不成——贵妃一开始想杀的人是舅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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