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还未开始,周太后携着后宫众人在二楼纳凉,大家临栏而坐,轻摇团扇谈笑风生,哄得周太后满面红光乐个不停,唯有梦龄坐在人群后头,一面附和着她们笑,一面悄悄张望楼梯口。

    太子上得楼来,端端正正施了一礼:

    “见过奶奶,见过各位娘娘。”

    众娘娘微笑点头,周太后热情招呼:

    “来,宝贝孙子,坐奶奶这儿。”

    早有宫人往她旁边搬了绣墩,太子含笑过去,一面走一面不动声色地寻找人群中的梦龄,撩袍坐下时,终于扫到了最后头的她,两人眼神一碰,各自勾起唇角。

    周太后慈爱地摸摸孙子脑袋,笑着比划:

    “想当年,送到老身跟前儿时,才这么点,一晃眼,都长成个大人了。”

    “可不是?”王皇后笑着接话,“那么瘦弱的小孩子,被您养得这么好,可见您这做奶奶的有多用心。”

    其他妃嫔纷纷附和:“是啊是啊,说到疼爱太子,没有谁能排到太后前头!”

    太子亦由衷道:“得遇奶奶,是孙儿这辈子最大的福分。”

    周太后眼眶一红:“你也是奶奶的福分,弟弟远走,大儿子不爱亲近,小儿子去了封地,直到你出现,奶奶在这宫里,总算有了寄托。”

    姚灵香怕她再说出些话传进皇帝耳中惹是非,赶忙捧上锦盒,笑道:

    “太后疼殿下疼到骨子里,老早就命人打造了条如意锁项链,还斋戒十日,特意去庙里求了法师开光,好保佑殿下呢。”

    “对对。”

    周太后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打开锦盒,拎出那条金灿灿的黄金如意锁:

    “来给我的宝贝孙子戴上。”

    太子低下脑袋,项链戴好之后,冲她绽出一个明亮笑颜:

    “谢谢奶奶。”

    余人也依次呈上礼物,第一个自然是王皇后,奉上一顶玉发冠。随后是万贞儿,她仍未到场,又差人送上一盏斗彩鸡缸杯,美其名日刚好和梦龄的配作一对,毫无疑问,再次换来周太后狠狠一个白眼。

    再接着是邵宸妃,她依然大方,亲自呈上一条缠枝花纹金腰带,得到周太后的满意颔首,以及众妃的轻声议论,没眼力劲儿的名号更加巩固。

    柏贤妃也没来,照旧只派了贴身宫女来,奉上的是枚龙纹玉佩,此物一出,周太后与王皇后同时坐直了身子,异口同声道:

    “悼恭太子之物?”

    那宫女点点头:“太后和皇后娘娘好眼力,这枚玉佩正是悼恭太子出生之时,万岁爷赏赐之物。这些年来,贤妃娘娘把它放在佛龛里,日日烧香礼拜,今日赠予殿下,便是希望悼恭太子的在天之灵,能护佑着殿下一帆风顺安如泰山。”

    周太后听完,拍拍孙儿肩膀,唏嘘道:

    “她呀,和老身一样,也把寄托转到你这儿了。”

    太子面现感动,双手接过,声音恳切:

    “请替我转告贤妃娘娘,她的爱护之情,晚辈定当铭记在心。”

    那宫女应了声是,躬身退下。

    余下妃嫔一一送上贺礼,砚台、毛笔、弓箭......品级越低,礼物越轻,太子这边一一收下致谢,最后总算轮到了梦龄。

    两两相对,目光相接,太子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暗含着期待。

    当着众人的面,梦龄不好意思与他对视太久,微微垂下头,打周嬷嬷手里拿过一个卷轴,双手呈给太子:

    “殿下寿诞,梦龄手头没什么好东西,亲自作了幅画给您贺喜,愿您日月长明,春秋不老。”

    “让我瞧瞧,画的什么。”

    太子喜盈盈接在手中,迫不及待打开。

    只见碧草连天的田野间,一名少年行走在明亮的光线里,孤独之中,透着难言的豪壮。

    他怔住,画中场景是——

    “南海子?”

    好奇凑过来观赏的周太后抛出猜测,梦龄含笑点头:

    “太后果然好眼力,奴婢在南海子时,曾远远见过殿下一面,便想着,既是送礼,不如画下初见,也算是个纪念。”

    那次他雨天独行,早在没变天时,她就瞧见了他,那会儿不知身份,又离得远,只远远望着那寂寥悲壮的身影,无端生出一丝怜惜。

    为免他人起疑,画中人儿的宦官服变做了皇子所着锦衣,更显矜贵气质,周太后赞不绝口:

    “好好,画得真好,也是我乖孙子生得好,才能画得这么俊俏!”

    太子面上平静如常,心下却乐开了花,故意咳了两声,道:

    “若换成雨天,有人来给遮个伞,意境便更美了。”

    梦龄听出他言外之意,面颊染上一抹绯红。

    周太后不明所以,摆摆手道:

    “不不,雨天太过凄清,还是晴天好,喜庆!”

    王皇后打趣:“太后说的是,再者嘛,梦龄眼里只看得到太子一人,画里自然容不下别个。”

    那抹绯红一路染到耳朵根,梦龄羞极,玉足轻跺:

    “娘娘惯会取笑!”

    说罢,身子一扭,去往长廊那头吹风了。

    周太后轻推了把王皇后:“女孩子脸皮薄,你呀,把人家说羞了。”

    “羞,才证明说准了!”王皇后轻点了下扇柄,笑眼中透着羡慕:“梦龄画得这般传神,可见心里有多看重太子,将来他们婚后啊,必然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侣!”

    周太后骄傲地抬起下巴:“那倒是,老身给挑的孙媳妇,当然错不了!”

    众妃嫔一顿附和吹捧,欢乐的笑声中,太子弯着唇角收了卷轴,也不交给林林,仍抱在自己怀里,坐回椅中后,看似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她们说笑,眼神却时不时飘向梦龄那边。

    过了会儿,他寻个借口起身离座,趁着没人注意,打另一侧悄悄绕到她那头。

    守在附近的周嬷嬷率先瞧见,还未开口,林林已抢先一步,拽她到了一旁。

    太子衣襟带风,步至梦龄身侧,微笑轻唤:

    “梦龄。”

    梦龄听到他的声音,先是惊喜回头,接着下意识瞅瞅四周,见没有外人,略略放下心来,低声嗔道:

    “你也不怕被人瞅见?”

    太子慵懒地靠在栏杆上,满不在乎道:

    “光天化日,咱们又没做什么,还不许人吹个风啦?”

    “行,那您在这儿吹,梦龄去往别处,省得有人说闲话。”

    “诶。”

    太子一把扯住她手臂,语气带着些撒娇:

    “陪我一道品品画嘛。”

    梦龄心里其实也不舍离开,不过是故意逗逗他,现下有了台阶,便停了脚步,回首睨他一眼:

    “品画就品画,别拉拉扯扯的,教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太子嘻嘻一笑,松开她手臂,抽出腋下画轴,缓缓展开。

    梦龄靠回栏杆,与他保持出一人的距离,微微侧过脸,目光落在画上的人身上,只听他慢悠悠地问:

    “你觉得是晴天一人独行好呢,还是雨天两人撑伞好呢?”

    梦龄又嗔他一眼,纤纤玉手指向画中天空的一对飞雁:

    “雨天,画不了这个。”

    太子顿时了然:“比翼双飞?”

    梦龄抿唇浅笑,轻轻点了下头。

    “好,真好,原来巧思藏在这儿。”

    太子喜不自胜,乐颠颠瞅着那两只并肩飞翔的雁儿,唇角快要咧到耳朵根去。

    梦龄眉眼带笑,静静凝视着他的侧脸,忽地想到那日太后劝解自己的话,不由得眼神一黯,轻声叹道:

    “眼下雄雁旁边只有一只雌雁,自然是双飞,可等时间长了,往后随行的鸟儿越来越多,心里眼里还会只有雌雁吗?从前喜欢的地方,是不是也会厌烦呢?”

    执着卷轴的手一顿,太子抬眸望向她,少女浓睫低垂,掩藏着不安的心事,他正要开口宽慰,下方有内侍高声通传:

    “万岁、贵妃娘娘到——”

    太子赶紧收了画卷,直接来至楼梯口迎接,周嬷嬷也与梦龄打另一个方向回到太后身边。

    朱见深携万贞儿款款上了楼,除周太后外,余人尽皆起身福了一福:

    “参见万岁,参见贵妃娘娘。”

    朱见深轻轻按了下手,径自走到周太后面前,和万贞儿一起行礼:

    “娘。”

    周太后瞟向万贞儿:“呦,今儿到得挺早啊,还以为要等到黄昏呢。”

    万贞儿微微一笑:“太子寿诞,听说底下的人备了好些节目,需得白天观赏,若到得晚了,岂不错过?”

    周太后见好就收,扶着姚灵香手腕缓缓站起身:

    “那开始吧,让大伙开开眼。”

    坐椅撤去,众人临栏而立,只听鞭炮齐鸣,下方殿外广场漫起白色烟雾,犹如人间仙境,待白雾慢慢散去,四周彩旗飘飘花团锦簇,一排乐伎坐于边上,一队舞女来至中央,内侍朗声喊道:

    “太子千秋,百鸟来朝!”

    话音一落,丝竹声起,高贵雅致细腻柔美的音调中,美丽的舞女身着羽衣,同时翩翩起舞,犹如成精的鸟儿化成了人形,特来庆贺人间太子的生辰。

    梦龄看得入神,耳边传来品级低等的妃嫔议论声:

    “以往歌舞都在殿内观赏,今儿个倒是在殿外跳,真是少见。”

    “是啊,这大热的天,哪有殿里凉爽?也不知尚仪局怎么安排的。”

    话才说完,群舞跳至最高潮,随着乐声起伏,众鸟灵整整齐齐聚在一处,扑扇着双翅,向上方的贵人行朝拜之礼。

    与此同时,又听头顶呼啦啦声响,好似乌云密布,光线忽然暗了下来。

    众人抬头看去,竟是一大片鸟儿振翅飞过,大小不一,什么品种颜色都有,密密麻麻,源源不绝,与下方的丝竹、群舞交相辉映,蔚为壮观。

    先前议论的妃嫔茅塞顿开:“百鸟来朝,祥瑞之兆,怪道尚仪局要在殿外献舞。”

    另一名却面露疑惑:“我只听过百鸟朝凤,按理,应该在皇后寿诞献上啊。”

    先前那名妃嫔亦不明其中道理,无法解答,梦龄扭头笑道:

    “娘娘有所不知,相传黄帝的长子少昊,天命不凡,出生时百鸟来朝,万物欢欣,是为大吉。尚仪局如此安排,便是借此典故,歌颂君主圣明,天下归附。”

    “哦~”

    两位妃嫔恍然,投来敬佩的眼神:

    “不枉是太后和万岁选出的太子妃,当真是出类拔萃百里挑一。”

    “娘娘过奖了。”

    梦龄不好意思地笑笑,转回头,正对上太子关注的目光。

    听到有人夸赞心上人,他的心里别提多美了,忍不住得意地挑了下眉。

    周太后瞥见,以为孙儿喜欢这场表演,豪气地一挥手:

    “不错,我的宝贝孙子喜欢,赏,好好的赏!”

    末尾那群鸟儿扑棱着翅膀散去,太子心思一动,故意提高声调问:

    “奶奶,这些鸟儿你最喜欢哪只啊?”

    “哎呦,太多了,奶奶年纪又大,都看花眼了,哪里分得清啊。”

    “孙儿就分得清。”

    “哦?你最喜欢哪只啊?”

    “孙儿最喜欢——”

    太子装作漫不经心地瞟了眼梦龄,悠悠道:

    “最前头那只雌雁。”

    梦龄眼神一动。

    “嚯!”周太后又惊又奇,“你这眼神够好使的,不仅看清最前头的是只雁,还能分清雌雄呢。”

    “当然!”太子昂起脑袋,“最喜欢的,自然看得清嘛。”

    梦龄静静听着。

    妃嫔中自然有眼尖的,认得最先飞来的是喜鹊,只是无人敢拂储君面子,因此对视一眼,并未开口,倒是朱见深提出质疑:

    “最前头的——不是喜鹊吗?”

    “哦,许是孩儿看花了。”太子面不改色,又解释道:“去年在南海子,孩儿曾在林子里遇见一只小雁,心中甚是喜欢,方才百鸟来朝,孩儿脑海中全是那只小雁,心里是它,眼里便也只看得到它。”

    朱见深微笑着摇摇头,周太后更是不明就里,啧啧叹道:

    “你这孩子,竟对一只鸟儿如此长情。”

    “嗯。”

    太子点点头,又装作漫不经心地瞟梦龄一眼:

    “她在孩儿心里独一无二,便是后来者再多,也无可替代,绝不厌烦。”

    梦龄身子一震,唇边缓缓牵出一缕酸甜的笑意。

    曲终,鸟儿散尽,舞女乐伎退下,鼓锣上阵,内侍高喊:

    “狮舞大地,吉祥万千!”

    顿时锣鼓喧天,随着咚锵咚锵的音律,一群人舞着各种式样的狮子进场,方才高雅柔和的氛围立时变得喜气洋洋热闹非常。

    小孩子们最是喜欢这种场景,一个个看得红光满面,朱祐杬更是挤进万贞儿怀里,兴奋大叫:

    “母亲,等我生辰到了,也要这个!”

    邵宸妃语气嗔怪:“杬儿还小,现下不宜铺张,等你成年了,再大大庆祝一场。”

    万贞儿却道:“无妨,杬儿想要,母亲自有法子满足你。”

    邵宸妃一怔,笑道:“娘娘过于宠溺他了。”

    万贞儿笑笑不说话,目光轻飘飘落在太子身上,别有深意。

    说话间,鼓声陡然加重,密集的锣声里,两条栩栩如生的金龙出现,一大一小,从不同方向翻腾着涌入。

    群狮立刻退至四周,俯首称臣。

    那两条金龙盘旋舞动,逐渐交汇在中央,交颈抵首,亲密的模样宛如一对父子。

    周太后呵呵笑道:“看出来了,大的是我儿,小的是我孙,父慈子孝,其乐融融呀。”

    朱见深微笑颔首,伸手摸摸太子脑袋,与场上金龙呼应。

    内侍高喊:“神龙飞腾,祥瑞年年!”

    “好!”

    朱见深带头鼓掌,余人也大声喝彩。

    太子眼角眉梢挂满笑意,余光处瞥见万贞儿轻勾唇角,目中似期待着什么,心中瞬间升起不好的预感,还未来得及细想,忽听人群啊地大叫,下方漫起红光,竟是那条象征他的小龙着起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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