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绣着龙凤呈祥的床单于殿外广场铺开，四名宫人各执一角，立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将它抻得展平展平。
廊下，众人坐成一排。
一瞧这阵势，太子与梦龄忍不住对视一眼，脸上皆是一喜。
王皇后一改先前蔫儿了吧唧的颓态，复又支棱起来，轻声笑道：
“那床单上的龙凤呈祥绣得真好，一看就喜庆，教吾想起了昨日的神龙飞腾。”
万贞儿沉着脸不说话，朱见深眸光一动，缓缓瞟向柏贤妃，柏贤妃目视前方，盯着床单不发一言。
周太后经她提醒，瞬间坐直了身子，眼底升起期待：
“这龙凤呈祥不会着火吧？”
话音方落，一下轻微的呲啦声入耳，场中床单冒起一缕细小的白烟，一簇小火苗从凤首跃出，快速往外延展，越烧越旺，越烧越广！
执着床单的宫人连忙扔下，一个个抬脚去踩！
周太后兴奋不已，连连拍打朱见深的肩膀，指向那烧着的床单：
“我儿，你瞧，那个也着了，可不是太子的问题！”
“是啊。”王皇后忙不迭附和，“这次是凤首先着的火，大家皆知，紫禁城的凤首只有咱们贵妃娘娘能当得，总不能她也不祥吧？”
太子起身，拱手向柏贤妃作了个揖：
“还请贤妃娘娘赐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起来倒也简单，不过雕虫小技罢了。”
柏贤妃嘲弄地笑，冰冷的目光落在万贞儿身上：
“贵妃也能做到。”
万贞儿眉梢微微一挑，指尖轻轻揉起太阳穴：
“贤妃也太高看我了，我年纪大，一时半会儿可学不会这本领，你还是教教旁人吧。”
柏贤妃摇摇头：“不，旁人没有条件，只你做得到。”
“为何？”朱见深问。
“有件东西，只我们两个人有。”
“什么东西？”众人齐声发问。
“请随妾来。”
柏贤妃袅袅起身，也不要人撑伞遮阳，顶着浓烈的日头缓步下了台阶，来至广场，太子、梦龄率先跟上，王皇后扶着周太后紧随其后。
朱见深看了一眼万贞儿，指尖在椅把上一下一下地敲打。
见皇帝不动身，柏贤妃也不催促，直直盯着朱见深双眸，发出无声的质问。
朱见深被她瞧得心虚，轻轻拍了下万贞儿手背，两人一同起身，到了众人身前。
周太后迫不及待道：“好了，人到齐了，贤妃，快告诉我们答案吧。”
“看那儿。”
柏贤妃抬起修长的手指，缓缓指向上方。
众人循目望去，只见殿阁顶上，架着一颗碗大的水晶球，线条流畅，纯净透亮，阳光洒在上面，愈发璀璨耀眼，刺得众人睁不开眼睛，一个个抬掌挡在额前。
“再看那儿。”
修长的手指又指向被火烧穿的床单，它依旧铺开在原地，水晶球面的阳光恰好折射在被烧穿的地方。
太子茅塞顿开：“懂了！水晶球把阳光聚在一起，温度远超寻常，折射在床单上，高温之下，它便自己着了起来。”
柏贤妃颔首：“正是此理。”
周太后亦恍然：“怪道没残留没味道呢，原来是这水晶球捣得鬼，嘿，当时怎么没发现它呢？”
“天热，日头大，大家都打着伞来，谁会往上边瞧呢？”梦龄解释完，又补充道：“如此一来，不管下边是龙是凤，哪怕是条虫，也能起火。”
王皇后哼笑一声：“真要是条虫，那便不是凶兆了，天火除害，大大的祥瑞，可见是凶是吉，与天意何干，分明是人为！”
朱见深沉默不语。
“噢~”万贞儿轻轻打了个响指，“想起来了，成化五年，贤妃生先太子的时候，琉球进贡了两个水晶球，万岁赐给贤妃一个，赐给妾一个。当时妾一心怀念自己的孩子，无心把玩，就随手搁在角落里，过了几年，偶然发现，那水晶球竟不见了，还以为是哪个下人不小心打碎了，便没追究。如今来看，定是被谁偷了去，悄悄在这儿施障眼法。”
朱见深微微松了口气：“传下去，查、查一查是谁偷的，揪出真凶。”
“何必多此一举？”柏贤妃讥笑，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便是查清又如何？难不成证据摆在您面前，真凶就能伏法吗？”
朱见深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轻轻移开目光。
柏贤妃又凄然一笑：“罢了，妾今日来，原本也没指望真凶伏法，不过是想万岁知道，金龙起火可以人为，那墓穴坍塌、扶鸾请神，又未尝不可呢？”
朱见深身子一震，目光再次看向万贞儿，脑海里思绪翻飞。
万贞儿面不改色，从容不迫地笑笑：
“扶鸾请神，是我们亲眼所见，妾倒真好奇它如何作假，万岁，莫不如传张天师过来，咱们好好审一审。”
朱见深摇摇头：“张天师乃、乃得道高人，又世袭天师府道统，随便提审，是为不敬，况、况且他与舅舅亲如叔侄，平日对太子亦存着爱护之心——”
梦龄正思忖着要不要禀报张元吉暗害师父一事，太子忽地开口打断：
“那爹爹是相信张天师所测，儿子不祥了？”
平静的语气里压抑着浓浓的失望，他知道自己不该问，他应该像先前那样，扮演一个贴心的孝子，以退为进。
可是，人的情感是天生的，他对父爱的渴望是本能的，他控制不住这股冲动，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朱见深一怔，目光落在儿子身上。
他低垂着眉眼，胸口微微起伏，像极了曾经那个年幼的自己。
万安宫内，先帝望着一地狼藉，话里有话：
“说来也怪，怎么别的宫不落，偏偏落这里，怕不是什么凶兆吧？”
另有妃嫔变着法的拱火，好在舅舅不慌不忙，与之周旋。
无人在意的角落，他望着父亲的脸，攥住贞儿姐姐的衣角，整颗心被填满失落。
此时此刻，身为帝王，他不敢轻易“不信”，然而身为父亲，他亦不忍直言“相信”。
还是柏贤妃打破了僵局，她轻轻一叹：
“妾今日之所以有此一举，全因昨夜咱们的孩子，给妾托了个梦。”
朱见深忙问：“什么梦？”
“他说，夜间观得紫薇星被黑气所袭，定有奸人暗害储君，故而托梦给妾，嘱咐妾一定要出面澄清，勿使弟弟步他后尘，否则——”
晶莹的泪珠滚落脸庞，柏贤妃微微哽咽：
“他的在天之灵，将不得安息。”
朱见深身子又一震，缓缓垂下眼眸，内疚道：
“是朕、朕不好，当年处事不周，没、没有护好极儿的性命。”
“不，都是妾不好。”
柏贤妃不屑地笑笑，满含恨意的目光再次锁住万贞儿，声音中痛苦与嫉妒并存：
“若妾有贵妃的份量，我儿便不会枉死。”
万贞儿迎视着她的目光，声音中亦是痛苦与嫉妒并存：
“若我有贤妃的青春，我儿亦不会枉死。”
柏贤妃一愣，无心追究她话中深意，嫌恶地撇开脸，转向朱见深：
“妾的话已经带到，还望万岁莫要辜负儿子嘱托，告辞！”
说罢，广袖一甩，冷冷转过身去，头也不回的离开。
朱见深怔怔瞧着她远去的背影，却没有勇气去追，眸中漫出无声的哀伤。
良久，直到她的身影再也看不见，才徐徐回过头来，正对上太子询问的目光，他还在等着一个答案。
“既、既是贤妃出面，想来自有上天庇佑，便是凶，也、也能化成吉，你、你莫往心里去，安心当你的储君吧。”
言毕，拍拍太子肩膀，以示安抚，太子红了眼圈儿，轻轻嗯了一声。
等皇帝、贵妃一行人离去，周太后、太子他们要回去时，殿顶水晶折射的光芒闪到了梦龄眼睛，她微微顿足：
“哎呀，贤妃娘娘的水晶球忘拿走了！”
满心怨念的柏贤妃只想离朱见深远远的，也不顾病体虚弱，一路步履不停，直至到了琼华岛，身子终于扛不住，脚下一虚，差点向前栽倒。
杨姝忙扶住她，搀到太液池畔的凉亭坐下：
“娘娘稍候，奴婢这就去为您端碗酸梅汤解解暑。”
柏贤妃轻轻点了下头，杨姝快步出了亭，小跑着回往住处，留下柏贤妃一人坐在亭中歇息。
正捂着胸口喘气时，梦龄的声音传来：
“贤妃娘娘！”
抬眸一瞧，少女气喘吁吁奔上台阶，一张俏脸跑得红扑扑的，额间溢出香汗，双手捧上水晶球：
“您的东西忘拿了。”
“多谢姑娘。”
柏贤妃接在掌中，透明澄澈的球体流转着淡淡光华，玉手轻轻摩挲着，她的唇角挂起一抹清浅笑意：
“这颗水晶球，我的极儿最喜欢了。刚送过来那会儿，他还小，整日里盯着它瞧，也不嫌烦。等大了点，会爬了，开始抱在怀里不撒手，小脸在上边蹭个不停，再后来，两三岁的时候，会走路了，就拿着它在地上滚来滚去的玩。水晶球何等金贵呀，我忍不住训他，万一磕了碰了，给弄碎了怎么办？他马上撅起嘴，那委屈巴巴的小模样哟，真招人疼，万岁爷一下就心软了，笑着说：不妨事，只要极儿喜欢，碎了便碎了，大不了再问琉球要，总归这世上的水晶球有很多，我们的极儿却只有一个。”
说着说着，唇角微僵，笑意不着痕迹地褪去，一滴泪水自柏贤妃脸庞滑落：
“可如今，球还在，我的极儿却没了......”
念及伤心处，她又不受控的咳了起来，梦龄连忙来为她顺气，好声劝道：
“娘娘，您要保重身子啊，不然先太子的在天之灵，如何安心？”
柏贤妃含泪点头，强按下悲伤情绪，咬着牙道：
“对，那个女人还没死，我不能倒，我要亲眼看着她败，为我儿报仇......”
梦龄宽慰：“这么珍贵的水晶球，只您和她有，可见娘娘在万岁心中的份量与她旗鼓相当，只要您想，复宠不过眨眼之间的事，报仇亦不在话下。”
柏贤妃苦笑着摇摇头：“曾经，我也这么以为，然而现实却给我狠狠一巴掌。”
梦龄一惊：“怎么会？梦龄看得清楚，万岁对您情真意切，绝非旁人可比——”
“是。”柏贤妃淡淡打断，“他对我是情真意切，甚至曾亲口对我讲，遇上我，他方懂得，什么叫一见倾心。我信了，还以为他与万贞儿之间的牵绊，不过是从前在沂王府患难与共的恩情，难免有所依赖，而我，我才是他的不可替代。”
蝶翅般的睫毛轻轻垂下，悲伤的目光复又落在晶莹剔透的水晶球上，她的声音开始发颤：
“直到我儿患了痘疹不治身亡，我告诉他，凶手一定是那个女人，因为极儿就是被她抱过之后才染了病。可他说什么也不信，斩钉截铁的说他的贞儿姐姐最喜欢小孩子，绝不可能下这等死手，甚至还斥责了我几句，教我不要多想，更别乱言。”
梦龄想了想道：“万岁是贵妃带大的，仅凭娘娘几句话，自是不愿相信她是坏人，若换做娘娘，想来万岁也是一样，倒也不见得您在万岁心里，就比她轻几分。”
“不错，开始我也这样想，凭几句话自是不够，我得有证据才行。千辛万苦，费尽心思，我终于集齐了人证、物证，呈给了万岁爷，他哭了，比我还崩溃，他无法相信他的贞儿姐姐变成这副模样，他抛下我，独自去质问她，谁也不让跟着。我在寝殿里等啊等，等他为我们的孩子报仇雪恨，终于，他回来了——”
柏贤妃微微一顿，缓缓抬眸看向梦龄，目中划过一丝嘲弄：
“你猜他对我说了什么？”
廊下，众人坐成一排。
一瞧这阵势，太子与梦龄忍不住对视一眼，脸上皆是一喜。
王皇后一改先前蔫儿了吧唧的颓态，复又支棱起来，轻声笑道：
“那床单上的龙凤呈祥绣得真好，一看就喜庆，教吾想起了昨日的神龙飞腾。”
万贞儿沉着脸不说话，朱见深眸光一动，缓缓瞟向柏贤妃，柏贤妃目视前方，盯着床单不发一言。
周太后经她提醒，瞬间坐直了身子，眼底升起期待：
“这龙凤呈祥不会着火吧？”
话音方落，一下轻微的呲啦声入耳，场中床单冒起一缕细小的白烟，一簇小火苗从凤首跃出，快速往外延展，越烧越旺，越烧越广！
执着床单的宫人连忙扔下，一个个抬脚去踩！
周太后兴奋不已，连连拍打朱见深的肩膀，指向那烧着的床单：
“我儿，你瞧，那个也着了，可不是太子的问题！”
“是啊。”王皇后忙不迭附和，“这次是凤首先着的火，大家皆知，紫禁城的凤首只有咱们贵妃娘娘能当得，总不能她也不祥吧？”
太子起身，拱手向柏贤妃作了个揖：
“还请贤妃娘娘赐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起来倒也简单，不过雕虫小技罢了。”
柏贤妃嘲弄地笑，冰冷的目光落在万贞儿身上：
“贵妃也能做到。”
万贞儿眉梢微微一挑，指尖轻轻揉起太阳穴：
“贤妃也太高看我了，我年纪大，一时半会儿可学不会这本领，你还是教教旁人吧。”
柏贤妃摇摇头：“不，旁人没有条件，只你做得到。”
“为何？”朱见深问。
“有件东西，只我们两个人有。”
“什么东西？”众人齐声发问。
“请随妾来。”
柏贤妃袅袅起身，也不要人撑伞遮阳，顶着浓烈的日头缓步下了台阶，来至广场，太子、梦龄率先跟上，王皇后扶着周太后紧随其后。
朱见深看了一眼万贞儿，指尖在椅把上一下一下地敲打。
见皇帝不动身，柏贤妃也不催促，直直盯着朱见深双眸，发出无声的质问。
朱见深被她瞧得心虚，轻轻拍了下万贞儿手背，两人一同起身，到了众人身前。
周太后迫不及待道：“好了，人到齐了，贤妃，快告诉我们答案吧。”
“看那儿。”
柏贤妃抬起修长的手指，缓缓指向上方。
众人循目望去，只见殿阁顶上，架着一颗碗大的水晶球，线条流畅，纯净透亮，阳光洒在上面，愈发璀璨耀眼，刺得众人睁不开眼睛，一个个抬掌挡在额前。
“再看那儿。”
修长的手指又指向被火烧穿的床单，它依旧铺开在原地，水晶球面的阳光恰好折射在被烧穿的地方。
太子茅塞顿开：“懂了！水晶球把阳光聚在一起，温度远超寻常，折射在床单上，高温之下，它便自己着了起来。”
柏贤妃颔首：“正是此理。”
周太后亦恍然：“怪道没残留没味道呢，原来是这水晶球捣得鬼，嘿，当时怎么没发现它呢？”
“天热，日头大，大家都打着伞来，谁会往上边瞧呢？”梦龄解释完，又补充道：“如此一来，不管下边是龙是凤，哪怕是条虫，也能起火。”
王皇后哼笑一声：“真要是条虫，那便不是凶兆了，天火除害，大大的祥瑞，可见是凶是吉，与天意何干，分明是人为！”
朱见深沉默不语。
“噢~”万贞儿轻轻打了个响指，“想起来了，成化五年，贤妃生先太子的时候，琉球进贡了两个水晶球，万岁赐给贤妃一个，赐给妾一个。当时妾一心怀念自己的孩子，无心把玩，就随手搁在角落里，过了几年，偶然发现，那水晶球竟不见了，还以为是哪个下人不小心打碎了，便没追究。如今来看，定是被谁偷了去，悄悄在这儿施障眼法。”
朱见深微微松了口气：“传下去，查、查一查是谁偷的，揪出真凶。”
“何必多此一举？”柏贤妃讥笑，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便是查清又如何？难不成证据摆在您面前，真凶就能伏法吗？”
朱见深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轻轻移开目光。
柏贤妃又凄然一笑：“罢了，妾今日来，原本也没指望真凶伏法，不过是想万岁知道，金龙起火可以人为，那墓穴坍塌、扶鸾请神，又未尝不可呢？”
朱见深身子一震，目光再次看向万贞儿，脑海里思绪翻飞。
万贞儿面不改色，从容不迫地笑笑：
“扶鸾请神，是我们亲眼所见，妾倒真好奇它如何作假，万岁，莫不如传张天师过来，咱们好好审一审。”
朱见深摇摇头：“张天师乃、乃得道高人，又世袭天师府道统，随便提审，是为不敬，况、况且他与舅舅亲如叔侄，平日对太子亦存着爱护之心——”
梦龄正思忖着要不要禀报张元吉暗害师父一事，太子忽地开口打断：
“那爹爹是相信张天师所测，儿子不祥了？”
平静的语气里压抑着浓浓的失望，他知道自己不该问，他应该像先前那样，扮演一个贴心的孝子，以退为进。
可是，人的情感是天生的，他对父爱的渴望是本能的，他控制不住这股冲动，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朱见深一怔，目光落在儿子身上。
他低垂着眉眼，胸口微微起伏，像极了曾经那个年幼的自己。
万安宫内，先帝望着一地狼藉，话里有话：
“说来也怪，怎么别的宫不落，偏偏落这里，怕不是什么凶兆吧？”
另有妃嫔变着法的拱火，好在舅舅不慌不忙，与之周旋。
无人在意的角落，他望着父亲的脸，攥住贞儿姐姐的衣角，整颗心被填满失落。
此时此刻，身为帝王，他不敢轻易“不信”，然而身为父亲，他亦不忍直言“相信”。
还是柏贤妃打破了僵局，她轻轻一叹：
“妾今日之所以有此一举，全因昨夜咱们的孩子，给妾托了个梦。”
朱见深忙问：“什么梦？”
“他说，夜间观得紫薇星被黑气所袭，定有奸人暗害储君，故而托梦给妾，嘱咐妾一定要出面澄清，勿使弟弟步他后尘，否则——”
晶莹的泪珠滚落脸庞，柏贤妃微微哽咽：
“他的在天之灵，将不得安息。”
朱见深身子又一震，缓缓垂下眼眸，内疚道：
“是朕、朕不好，当年处事不周，没、没有护好极儿的性命。”
“不，都是妾不好。”
柏贤妃不屑地笑笑，满含恨意的目光再次锁住万贞儿，声音中痛苦与嫉妒并存：
“若妾有贵妃的份量，我儿便不会枉死。”
万贞儿迎视着她的目光，声音中亦是痛苦与嫉妒并存：
“若我有贤妃的青春，我儿亦不会枉死。”
柏贤妃一愣，无心追究她话中深意，嫌恶地撇开脸，转向朱见深：
“妾的话已经带到，还望万岁莫要辜负儿子嘱托，告辞！”
说罢，广袖一甩，冷冷转过身去，头也不回的离开。
朱见深怔怔瞧着她远去的背影，却没有勇气去追，眸中漫出无声的哀伤。
良久，直到她的身影再也看不见，才徐徐回过头来，正对上太子询问的目光，他还在等着一个答案。
“既、既是贤妃出面，想来自有上天庇佑，便是凶，也、也能化成吉，你、你莫往心里去，安心当你的储君吧。”
言毕，拍拍太子肩膀，以示安抚，太子红了眼圈儿，轻轻嗯了一声。
等皇帝、贵妃一行人离去，周太后、太子他们要回去时，殿顶水晶折射的光芒闪到了梦龄眼睛，她微微顿足：
“哎呀，贤妃娘娘的水晶球忘拿走了！”
满心怨念的柏贤妃只想离朱见深远远的，也不顾病体虚弱，一路步履不停，直至到了琼华岛，身子终于扛不住，脚下一虚，差点向前栽倒。
杨姝忙扶住她，搀到太液池畔的凉亭坐下：
“娘娘稍候，奴婢这就去为您端碗酸梅汤解解暑。”
柏贤妃轻轻点了下头，杨姝快步出了亭，小跑着回往住处，留下柏贤妃一人坐在亭中歇息。
正捂着胸口喘气时，梦龄的声音传来：
“贤妃娘娘！”
抬眸一瞧，少女气喘吁吁奔上台阶，一张俏脸跑得红扑扑的，额间溢出香汗，双手捧上水晶球：
“您的东西忘拿了。”
“多谢姑娘。”
柏贤妃接在掌中，透明澄澈的球体流转着淡淡光华，玉手轻轻摩挲着，她的唇角挂起一抹清浅笑意：
“这颗水晶球，我的极儿最喜欢了。刚送过来那会儿，他还小，整日里盯着它瞧，也不嫌烦。等大了点，会爬了，开始抱在怀里不撒手，小脸在上边蹭个不停，再后来，两三岁的时候，会走路了，就拿着它在地上滚来滚去的玩。水晶球何等金贵呀，我忍不住训他，万一磕了碰了，给弄碎了怎么办？他马上撅起嘴，那委屈巴巴的小模样哟，真招人疼，万岁爷一下就心软了，笑着说：不妨事，只要极儿喜欢，碎了便碎了，大不了再问琉球要，总归这世上的水晶球有很多，我们的极儿却只有一个。”
说着说着，唇角微僵，笑意不着痕迹地褪去，一滴泪水自柏贤妃脸庞滑落：
“可如今，球还在，我的极儿却没了......”
念及伤心处，她又不受控的咳了起来，梦龄连忙来为她顺气，好声劝道：
“娘娘，您要保重身子啊，不然先太子的在天之灵，如何安心？”
柏贤妃含泪点头，强按下悲伤情绪，咬着牙道：
“对，那个女人还没死，我不能倒，我要亲眼看着她败，为我儿报仇......”
梦龄宽慰：“这么珍贵的水晶球，只您和她有，可见娘娘在万岁心中的份量与她旗鼓相当，只要您想，复宠不过眨眼之间的事，报仇亦不在话下。”
柏贤妃苦笑着摇摇头：“曾经，我也这么以为，然而现实却给我狠狠一巴掌。”
梦龄一惊：“怎么会？梦龄看得清楚，万岁对您情真意切，绝非旁人可比——”
“是。”柏贤妃淡淡打断，“他对我是情真意切，甚至曾亲口对我讲，遇上我，他方懂得，什么叫一见倾心。我信了，还以为他与万贞儿之间的牵绊，不过是从前在沂王府患难与共的恩情，难免有所依赖，而我，我才是他的不可替代。”
蝶翅般的睫毛轻轻垂下，悲伤的目光复又落在晶莹剔透的水晶球上，她的声音开始发颤：
“直到我儿患了痘疹不治身亡，我告诉他，凶手一定是那个女人，因为极儿就是被她抱过之后才染了病。可他说什么也不信，斩钉截铁的说他的贞儿姐姐最喜欢小孩子，绝不可能下这等死手，甚至还斥责了我几句，教我不要多想，更别乱言。”
梦龄想了想道：“万岁是贵妃带大的，仅凭娘娘几句话，自是不愿相信她是坏人，若换做娘娘，想来万岁也是一样，倒也不见得您在万岁心里，就比她轻几分。”
“不错，开始我也这样想，凭几句话自是不够，我得有证据才行。千辛万苦，费尽心思，我终于集齐了人证、物证，呈给了万岁爷，他哭了，比我还崩溃，他无法相信他的贞儿姐姐变成这副模样，他抛下我，独自去质问她，谁也不让跟着。我在寝殿里等啊等，等他为我们的孩子报仇雪恨，终于，他回来了——”
柏贤妃微微一顿，缓缓抬眸看向梦龄，目中划过一丝嘲弄：
“你猜他对我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