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莉心脏跳得飞快,吵得她听不清自己的话:

    “我只是想倒杯水。”

    “嗯。你先去喝水。”

    她重新回来时,亚瑟已经搬来另一张矮椅,自己坐在上面。

    埃莉却没有去坐扶手椅,反而像小时候那样,坐在亚瑟身前的小地毯上,把腿伸得长长的。

    睡袍滑了上去,露出她膝盖上一截皮肤。

    “埃莉,你已经不是小孩子。”

    埃莉双手塞在腿下,吹起口哨。

    亚瑟看着她,没有说话。

    埃莉收起刻意表现出的孩子气,咬住唇。

    没办法用这个借口掩饰过去吗。

    亚瑟没有要她起身,轻轻叹口气:“我知道你为什么还想当一个孩子,也知道你为什么刚才会说那些话。你怕自己会离开这里,离开熟悉的环境,对未来感到不确定和不安。”

    他似乎想要摸摸她的头发,但不等她依偎靠近就收回手,“别害怕,哪怕你长大了,这里还是你的家。”他会把这间小屋留给她。

    亚瑟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他一边说她已经不是小孩子,却还是把她当作小孩子来对待。

    埃莉带着怒意:“那你呢?”

    你还会在这里吗?

    “我?哪怕我离开,我也还是你的父亲,会一直……”

    埃莉猛地站起来:“我从来就不是你的女儿!”

    “我是你的父亲,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亚瑟仰头看着她,“我照顾你,你依赖我。也许我们之前太过亲密,也许是我在一些事情上没有把握好距离,让你混淆了依恋与爱情。”

    他知道!他清楚!他明白她的感受!

    但他却怀疑这份爱慕是不是真的。

    ……不,他认为这是假的。

    他明明是个温柔的人,却也能说出这么残忍的话。

    埃莉眼里积起一片水雾。她努力忍耐,还是落下泪来,在颊上留下两道晶莹的水痕。

    亚瑟有些着迷的看着她的眼睛,但没有安慰:“有空的时候,想想你之后想要做什么。”

    .

    他不可能爱上任何一个人。

    这不是什么对爱情或人性失望,亚瑟很清楚,这是一种自我保护。

    他是牲畜,是奴隶,是邪恶的卓尔。

    在幽暗地域,任何人都可以使用他或折磨他,他没有受过除了信仰罗丝和服侍女性外的教育。

    初来地表,他没有多少可以交换的东西——后来的死灵法术反而需要他小心遮掩。地表种族戒备他却又喜爱他的身体,当然,他并不介意利用这一点。

    而埃莉不同。他遇见她时她只是一个婴儿,那么柔软,那么弱小。她没办法伤害利用他,反而需要他的保护和照顾。她以最柔弱的形象进入他的世界,他这才能够接受她,直到她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

    ……但他没办法爱她。

    他需要复仇。

    他的结局只有两个:成功复仇,或在复仇的路上死去。

    他甚至已经因为她偏离了十几年。

    他可以借口说,这也给自己更多时间做更充足的复仇准备。但他无法否认,这十几年来,他陪着埃莉长大,听她说发生的一切,几乎更像是为了弥补自己没有经历过、却幻想过的童年和少年。

    ……也许,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他没有体验过那种情感,所以不清楚该怎么回应。

    亚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认为第二个原因更重要,不过他确信,父亲对埃莉来说是一个更好的身份。

    .

    埃莉拒绝称呼亚瑟父亲,开始直呼其名:

    “因为你本来就不是我的生父。”

    亚瑟摇摇头,没有阻止她。

    埃莉后知后觉的发现,这反而拉远了二人的距离。

    她原本独占父亲这一称呼,现在却得和别人用同一个名字。哪怕除了自己没什么其他人,埃莉还是拖着长音,将亚瑟的音节拆开,喊他阿-图-尔。

    只有我是这样喊亚瑟的,埃莉想。

    然而这并没有改变什么。

    .

    埃莉开始和一位男生交往。

    亚瑟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变化,并决定给她更多隐私,直到她在晚餐时突然对他说:

    “你不问问吗?”

    “比如?”

    “比如我怎么认识他的,他人怎么样,我喜欢他什么。”

    “你怎么认识的他?”

    “我们一起上了一堂文法课。”

    “那很好。”

    “我吃饱了。”

    .

    埃莉很快分手,又更快的交往另一个。

    这次,亚瑟主动问起:“你喜欢这次的男生吗?”

    埃莉语气不耐烦:“不知道,我和他还不太熟。”

    .

    两个月后,当埃莉说自己开始交往又一个男友时,亚瑟数了数。

    这似乎已经是第十个,他表情严肃了些:“注意保护自己。”

    埃莉放下叉子,又舔舔唇角酱汁:“保护什么?”

    亚瑟皱了下眉。

    埃莉单手托腮:“你是指我的身体?我不太清楚那些。书里写得又总是太模糊,或者一看就是假的夸张的。你可以教我吗?”

    亚瑟恍惚在埃莉身上看到自己,引诱海拉斯特的自己。

    原来是这副样子。他可怜起埃莉,又好像是在可怜过去的自己。

    他一直没有说话,埃莉脸却慢慢涨红:“你在想什么?你认为我不该这么快的换男朋友吗?你觉得我会自作自受,希望我最后自食苦果吗?”

    “我是你的父亲,埃莉。”亚瑟顿了下,更正说,

    “虽然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但我一直希望你能过得幸福自由。注意保护自己,好吗?”

    埃莉偏过头,猛的推开盘子:“我吃不下了。”

    .

    幸福。自由。

    多么虚伪的词语。

    他根本不在乎。

    他明明知道什么能让她感到快乐,但他不肯。

    .

    埃莉和这一任男友分手后,没再和又一人交往。

    亚瑟却有了新麻烦。

    竖琴手越来越多管闲事了。

    他离开死城时,被一位深绿色眼睛的人类缠住,花了不少时间才摆脱对方。那双绿色眼瞳里有丝丝缕缕的墨色,美丽却让他想起海拉斯特。

    而他能够很快闻出竖琴手的疯狗味,还是多亏了这位疯法师的教导。

    亚瑟翻进后院,正撞见埃莉。

    她今天提前回来了?

    “阿图尔?一切都好吗?”埃莉迎了上来。

    亚瑟取下面具:“都好。”

    “你出了好多汗。”她说着便要替他擦去额上汗水。

    亚瑟不动声色的避开:“我去换件衣服。”

    埃莉垂下眼,几乎为自己感到羞耻。

    .

    晚饭时,埃莉告诉亚瑟,她决定试着成为一名吟游诗人:

    “这样,我小时候听过的故事都能派上用场。”

    她终于有机会,开始一个一个重述起亚瑟最常讲给她听的故事。

    一切灾祸都有一个微小的起因,一切幸福都有一个平庸的结尾。

    她曾经喜欢充满曲折的波澜壮阔的剧情,因为她知道故事最后总会有一个好的结局。在那种期待下,如果过程不够艰辛,结出的果实仿佛就会不够甜美。

    现在,她只想让故事中的困难少一点,再少一点。最好直接跳到她曾觉得最无趣、最平庸的幸福结局。

    .

    除了故事和诗篇,埃莉也开始哼唱受欢迎的歌曲。

    她在教会学校时学过鲁特琴,很快便能弹出几个简单的和弦伴奏。

    一天,她轻声哼了一首爱情民谣小调,问亚瑟:

    “你有什么喜欢的歌吗?”

    亚瑟看着她,看到那双漆黑的瞳仁里仍闪烁着期待。

    “也许是小时候的儿歌?”埃莉又问。

    亚瑟转过脸,用的幽暗地域通用语。

    “我的灵魂被复仇所困,

    “历经苦恼,

    “无法获得救赎与自由。”

    他唱出第二句时,埃莉已经找到和弦,又同他一起哼了一遍副歌。

    “听上去有些哀伤,歌词是什么意思?”

    亚瑟思索片刻:“不会有结果的希望。”

    埃莉抿唇笑了下,眼睛蒙上一层水光:“那我还是不细问歌词了。”她看了眼窗外,

    “我出发去试唱的餐厅了。”

    .

    距离二人分别的时间越来越近,一年多,不到两年。

    亚瑟有些烦闷起来。

    他得让埃莉提前做好准备。毕竟,离开前一天告诉她和不告而别也没有什么区别。

    但到底该提前多少?

    亚瑟没有想到会是埃莉先说出再见。

    那是一个下午,接近日落,他透过露台窗户,看到埃莉笑着靠在小院外的枫树上。

    她笑得很开心,眼睛颜色更加浓郁,鼻尖横着小小的皱褶,又加深成可爱的纹路一直延向嘴角,露出一排整齐牙齿,白得有些眩目。他看得便有些入迷。

    他看到她笑得弯下腰,手扶在一个人小臂上。

    亚瑟心跳乱了一拍。

    他像是才注意到埃莉对面被枫树遮挡大半的另一个人,还有那人的深绿色眼睛。

    是竖琴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而他居然一直没有发现。

    刚才他的紧张一定是直觉提醒他有危险。

    亚瑟躲回窗后。

    .

    埃莉回家后心情一直很好,甚至连语气都轻快几分。

    “我准备加入竖琴手联盟。”

    “为什么?”

    “约瑟夫可以推荐我加入。哦,他是一位竖琴手,我两个月前在餐厅遇到他。”

    埃莉眼睛弯弯的,“我之前就听说过竖琴手联盟。不过约瑟夫告诉了我更多,他们的工作听上去很有意义。”

    “什么意义?”

    亚瑟不自觉带上嘲弄的口吻。

    埃莉慢慢收起笑容:“维护平衡。”

    她回答得简短干脆。

    亚瑟没有忍住,轻哼一声:

    “平衡?你还记得自己曾经的评价吗?平衡,即是没有变化的中庸和安稳。”

    埃莉微微颦眉:“什么时候?”

    “你十……”亚瑟说着一顿。

    他当然记得,是埃莉十四岁的那个冬天。

    可为什么他还记得。

    也许是因为他十分赞同埃莉的观点。

    “你十几岁的时候。”亚瑟重新道,

    “你那时说,比起修修补补的平衡,你宁愿把不完美的旧世界打破,从头建立一个新的。”

    “人是会改变的!阿图尔。”埃莉声音提高,又慢慢放低,

    “我以为你希望我改变。”

    她看着自己的鼻尖:“不过也许有些地方不会变。……我一直想去费伦不同的地方看看,竖琴手的身份很适合。”

    他应该感到轻松的。

    亚瑟却被一种未知的情绪攫住。是愤怒,是恐惧,还隐隐夹杂着一种令人上瘾的痛苦,那是疯法师教给他的享受。

    当埃莉知道他是死灵法师时,会是什么表情。

    他几乎想要立刻告诉她了。

    她面前的这个人就是破坏平衡的被人厌恶的死灵法师,是竖琴手联盟会调查的对象。他想要看到她在不正常的情感和所谓的有意义之间挣扎。他想看到她痛苦,他幻想她为自己落泪,那令他呼吸困难,却带来奇异的愉悦。

    亚瑟嘴唇发颤,最后问:“约瑟夫是那位深绿色眼睛的年轻人?”

    “你已经见过他?”

    “嗯。他的确是竖琴手。不过还是注意安全。”

    “我会的……谢谢。”

    .

    埃莉在一个清晨离开。

    她转过身,视线和亚瑟相汇,又迅速垂下头:

    “再见了。”

    亚瑟再次感到一种陌生的情绪,想要狠狠抓住什么,却只能握住门框。

    大门合上。

    他始终没有告诉她,他会重返幽暗地域。

    他似乎感到有些遗憾,但这本就是计划中的事。

    ——他养她长大,然后道别。

    最后,十几年前的一时冲动,变成一封简短的信,和他的遗嘱一同放好。

    信中有些是埃莉知道的,比如她的父亲救了他。

    有些是她不知道的,比如她也许不会再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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