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吃过饭,谢嘉洲随母亲去穿堂的小楼陪少奶奶查账。他脸颊红通通的,不知是因为天冷,还是羞赧。

    为了今早来见少奶奶,爹娘逼着他,叫他昨夜特意洗了澡,又请人来给他净面,连眉毛都修过,换了齐整的新棉袍新冠帽,还熏了香。

    这一番做作,谢嘉洲只觉得,摆在少奶奶那样的精明人物面前乃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愚蠢做派,奈何拗不过爹娘,只得听从。

    嘉洲和母亲上了二层,站在那里候着,从窗子看见楼下少奶奶扶着迎春的手走来,嘉洲只觉双颊一阵滚烫。

    若兰上了楼,笑若春风扑面:“哟,林妈妈!新管家也到了?好早呀。来人,看茶!”忙抬手虚扶,止住林妈妈的礼,自己坐了主座,请林妈妈坐了客座。

    若兰转而唤迎春道:“带人抬张轻薄书案和那扇百花屏风来。文房四宝伺候。”

    迎春带着人将一扇蒙纱绣百花的屏风推来,放在堂中,将主客座位与书案隔开,若兰和林妈妈在一侧,谢嘉洲在另一侧。

    若兰在屏风后笑道:“如此,再多叫几个婢女在旁伺候,做个见证,便不怕男女大防了。事不宜迟,如果管家和林妈妈没有别的话要说,咱们就开始查账吧。”

    一丝插针的缝儿都没给他们留下。

    自始至终,少奶奶的目光只在请安时从上到下轻轻将他扫了一眼,此后便再也没落在他身上。谢嘉洲心里莫名有种失落,但更多的是羞耻——爹娘不听他劝阻,非要他穿成这副花枝招展的样子,根本就入不了人家少奶奶的眼,白白被少奶奶看穿了心思瞧不起……

    谢嘉洲心思纷乱,强行按捺住心神,踏实查账。

    若兰和林婆子坐着饮茶闲话:“也不知道先前那个张郎中的遗孀怎么样了?老妈妈消息灵通,可听得什么动静么?”

    正戳中林婆子的心事,林婆子只觉鬓角冷汗直冒,微微打了个磕巴道:“倒……倒是没留意。”

    若兰轻轻叹道:“孤儿寡母,可怜见的。怪只怪那个天杀的老色坯!敢来作践我,搭进自己的性命不算,害得媳妇儿子跟着遭殃。”

    “是……”林婆子抬手擦一擦额头。她手心里是汗,后背上是汗,浑身汗津津的,坐不了多时,便要告退。

    若兰笑道:“老妈妈放心么?”

    林婆子赔笑道:“少奶奶本事大,老奴没什么不放心的,少奶奶若有用得着老奴的地方,老奴就在这陪着。”

    若兰笑道:“我是说,留年纪轻轻的管家一个人在这里查账,老妈妈放心么?”

    林婆子道:“他只要什么都听少奶奶的,忠心做事,老奴没什么不放心的。”

    若兰便笑着点点头,请她自便。

    林婆子告辞后,满室寂静。

    谢嘉洲抬眼往屏风处瞥了一眼,隔着纱,影影绰绰看见少奶奶靠坐在一把玫瑰椅上,似乎手里捏着一卷书在读。

    她的身形很好看,让他想到兰花,舒展流丽,气质芳华。

    熏炉里焚着香,温暖芬芳的气息如涟漪,一波一波轻轻拍打在他身上,他心思像是在一艘小船上,随着一荡一荡。

    分神间,手迟迟未落笔,笔尖一滴墨落在了账本上,他都未曾觉察。

    “账本儿都脏了。”听得身畔有女子轻声笑道。

    谢嘉洲猛然回过神来,见少奶奶不知何时立在了自己身侧,离他咫尺之近。她因有孕而丰满隆起的腰腹就在他一旁,触手可及。

    他连忙将笔搁下,待要起身,肩膀被若兰轻轻按住了:“管家继续做事便是,不必管我。我只是久久没听见算盘响,以为管家遇到了什么难题,才来看看。”

    带着若兰体温的气息萦绕左右,嘉洲脸庞涨红,心头乱跳,眼睛不敢看她,低头看着桌案上的砚台说道:“小的看这条账目有些不清楚,一时多想了些。”

    若兰笑道:“劳烦管家多费心了。管家是管家,老管家是老管家。虽是父子,管家与老管家是不一样的,我知道。”

    嘉洲道:“多谢少奶奶信任。”

    “往后,就拜托你多多帮衬了。”若兰笑着说罢,将手拿开,又翩然回屏风后坐着看书了。

    经此一次,谢嘉洲再也不敢分心,将旖旎之思死死按住,埋头苦干不提。

    每核对完一本账,就将账本送去请若兰过目。

    若兰中午也不歇,命厨房将午饭连同管家的份一起送到穿堂小楼这里来吃。

    虽然是隔着屏风各自吃饭,若兰提起个话头,嘉洲恭恭敬敬地答,相互说话也算是有来有回。

    起初若兰赞嘉洲的账目差得认真,一点儿都不徇私,没有为他父亲遮掩。

    嘉洲含着惭愧,讪讪笑道:“知道少奶奶慧眼,因此不敢怠慢欺瞒。”

    若兰道:“我虽然年纪比你小三岁,但我见过的世间冷暖不少于你,多多少少,也懂得看人。我知道,就算我是个不懂账目的人,你也不会糊弄我的。”

    嘉洲脸一红,幸而隔着屏风,少奶奶看不见。

    若兰又道:“听说你是有志于科举的?”

    嘉洲道:“无非是孺慕圣贤,爱读些书罢了。贱籍之人,不敢妄想科考。”他以为少奶奶是想借他父亲当年让他冒名科举的事拿捏他,故而不说实话。且上次去考乡试,并未考出什么名堂,说出来怕丢人。

    若兰道:“你若有此志气,为何不考?若说是顾念贱籍,只要你在家里做事做得好,我自会去说动老爷太太想办法为你脱籍为民。将来你高中了,不只光耀你谢家门楣,也是为杨家增光添彩。”

    嘉洲道:“少奶奶太抬举小的了。”

    若兰道:“我是说真的。我此生大概很难走出杨家这道门槛,若你肯帮我,我投桃报李,助你远走高飞,我是乐意的。”

    “那小的就先谢过少奶奶。”

    嘉洲兢兢业业查账,一本接一本,越查越觉得触目惊心。谢志成偷挪的款项越查越多,照目前已经验完的几本账簿推算,大概这些年来挪用的总金额将远远超过盐契上的四千两。

    嘉洲越查越出冷汗,但又不敢糊弄少奶奶,待要怨父亲,又知道父亲偷挪的钱都用在了自家,自己的吃穿用度无一不是出自这些钱,自忍没有指摘父亲的资格,因而痛苦煎熬不堪。

    “我说了,你是你,你父亲是你父亲。虽是父子,你与你父亲是不一样的,我知道。”若兰似乎察觉了他的心思,隔着屏风道:“你放心,你只管查,我在老爷太太面前会替你父亲稍作遮掩。你若觉得良心不安,往后干净做账、打足精神帮我经营盐井便是。往事已矣,我不会用你父亲的过失毁掉你的人生,你也不必因此而自责自毁。咱们的好日子,都还在后头。”

    “是……”嘉洲含愧道。

    他想起身行礼,若兰及时制止了:“管家坐着,继续查账罢。”

    屏风相隔,他看不见少奶奶稚嫩的脸,恍惚觉得她不像十七岁,倒像是个三十七岁、经历过无数风霜的中年妇人。

    少爷议婚时,嘉洲隐约听说过几句少奶奶娘家的事。大概年纪轻轻家道中落,少奶奶待字闺中那段日子不好过罢——若是好过,也不会被人弄来给半死不活的病人冲喜了。

    到了日头西斜,若兰起身道:“管家今日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罢。明日再来。”又道:“若是老管家提起来,劳烦管家告诉他老人家,今儿晚上我还和昨儿晚上一样,会多派几个人守着账房,所以放火灌水之类的事就别想了。”

    谢嘉洲低头束手答应着。

    若兰去上房,陪杨太太杨老爷吃晚饭。杨老爷说起西山的事。

    德顺今晨为了躲书琴昨晚的风波,一大早便匆匆离开杨宅,按老爷太太先前的吩咐,赶去同那小住持商议来家做法事。

    不料那住持婉拒了,说是潜心修行,不欲过问红尘俗世。

    德顺回杨宅报与老爷太太知道,杨老爷听了,点点头道:“这听来才是好和尚。”

    杨太太叹道:“可惜了。”

    若兰问道:“那位高僧可曾提到官人?德顺可曾问过媳妇梦见官人在西山抱着个孩子的事?”

    杨老爷叫了德顺来问,德顺为了装作有能耐,不承认自个儿根本没有问那小师父,便说高僧不认识少爷。

    若兰叹道:“不管怎样,媳妇始终想替官人尽一份心,如此才能心安。妇道人家不好走去那偏僻山庙里,媳妇想着,便叫管家安排人送些银钱去庙里为官人供一盏灯罢,钱从媳妇自己的体己里出。”

    媳妇愿意出她自己的钱给儿子做功德,于杨老爷杨太太毫无损失,自然没有不答应的理由。于是便准了。

    夜里若兰回房,一边继续绣之前的半边儿鸳鸯戏莲图案,一边盘算后面的事。

    迎春在旁给她捏腿,小声说道:“小姐真个相信新管家的为人么?他毕竟是老管家的亲儿子……”

    若兰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笑道:“你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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