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是个胖子,一半天灾(基因遗传),一半人祸(懒动多吃)。所以我从小就被欺负,同学们都叫我胖猪,连妈妈都说我白长这么大个儿了。我感到很委屈,如果他们叫我懒猪或吃货,我心里还好过一些,毕竟这确实不是什么好习惯。可他们只是笑我胖而已。明明“饕餮”和“懒惰”才是七宗罪,他们却觉得这在胖面前都不算什么。

    唉,其实丑才是现代人的原罪吧?

    虽然我外表肥胖,但是偏偏有一颗不相称的纤细心灵。一般的男生喜欢粉色已经有娘炮之嫌了,我这么个大胖子喜欢粉色,简直是奇葩了。可是谁说只有女孩子才能喜欢粉色呢?粉色是广场上的和平鸽,粉色是冬夜安静的路灯,粉色是妈妈拂过脸庞时的手。这样柔和中透着瑰丽的颜色,如果是女孩子专属的,对男孩子就太不公平了吧!

    哼,愚蠢的人类充满了偏见,人家肚子大能撑船,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就这样带着“胖猪”的绰号长到了十五岁,直到上高中我才摆脱了它。那一天是北中报道的日子,我永远不会忘记。

    我遇到的第一个新同学是一个戴着粉色蝴蝶结发夹的女生,她也喜欢粉色,我感觉碰上了同类,于是热情地跟她打招呼。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夸我的名字匠心独运。天啊!我活了十五年都没有人关注过我叫什么,他们只是叫我“胖猪”、“胖猪”,我怀疑十年后如果有同学聚会,他们都想不起来我的名字。可是橙子竟然叫我鸡酉,还夸了我的名字,让我幸福得像沐浴在粉色的光晕里。

    哈,喜欢粉色的果然都是好人。

    相比之下,我的同桌安翔同学就没有那么友善了。他总是叫我“死鸡”,而且每次口气都好不耐烦。不过相处久了,我发现他其实是个很傲娇的人。因为他叫橙子“烂橙子”,但其实他很喜欢她。这么一想,安翔同学叫我“死鸡”,其实也是因为很喜欢我吧?有爱就要大胆说出来嘛!安翔同学真是的。

    其实我并不真的介意别人叫我什么,我只是需要一点尊重而已。正当我沉浸在幸福的高中生活里,都快忘记那段被叫做“胖猪”的岁月时,几个从天而降的小混混打破了我的幻想。

    那天我路过一条小巷子,发现几个高中生年纪的小混混在欺负一个同学。想着我也曾挺身而出救过橙子她们,形象颇为高大,于是沾沾自喜,再次出手。可是哪里想到这几个小混混初生牛犊不怕虎,完全不为我高大的身材所慑,反而是不耐烦地冲我吼:“死胖子滚开!”

    我还再坚持一下,于是站到那个被欺负的同学面前,大义凛然地说:“你们怎么可以以多欺少呢?”

    其中一个小混混完全无视我的话和体型,直接伸手要拨开我,嘴里还嚷嚷着:“哪里的死胖猪?一边呆去!再不走连你一起揍!”

    我的心一下子被刺痛了,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习惯了被当成人,却猝不及防地发现自己在陌生人眼里还是一头猪。这种痛觉火辣辣地燃烧着我的心脏,直炼出一团怒火爆炸开来。

    我打了平生第一次架。

    “你怎么弄成这样啊?”这是安翔同学见到我后的第一句话。

    那些小混混已经走了,那个被欺负的同学也被我叫走了,狼狈的时候,不想被陌生人看见。于是我一个人坐在小巷子里,用被他们扔到水里再捞起来的手机勉强打了个电话给安翔同学。笨拙的我根本打不到灵活的他们,只是一味地被他们攻击而已。凭借着一股脑的怒火,当时的我还屹立不倒。一旦冷静下来,身体上的疼痛和心里的疼痛连成一线,贯穿了我的始终。

    安翔同学一靠近我,我便哇地一下抱住了他大哭:“呜呜呜……安翔同学,你是不是也觉得人家是个死胖子?”

    安翔同学难得地没有挣扎,只是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是个胖子,但不是死胖子。活着的胖子有人权。”

    “有什么区别呢?”我仍是不解,把头枕在安翔同学的怀里说。

    安翔同学笑了,摸了摸我的头说:“区别就是你抱着我,我不会觉得怀里多了个奇怪的东西。”

    “安翔同学……你最好了!”我猛地抱紧了他,还用脸在他怀里蹭来蹭去,把他的校服弄得皱巴巴的。

    他没有反抗,只是尴尬地摸了摸脑袋说:“还好李息兮不在,不然下期文学社的报纸头版故事可能就是我们俩了……”

    “安翔同学,这样我以后是不是都可以抱住你了呢?”我蹬鼻子上脸地说。

    他连忙摆手说:“别别别!上一期就算了,我可不想成为文学社报纸头版故事的常客。”我的表情瞬间有些失望,他的表情也不禁软了下来,问我:“你这么大个人了,为什么还那么喜欢抱着别人呢?”

    “哼,安翔同学还不是经常和橙子抱在一起?”我不服气地反驳。

    安翔同学的脸一下子红了,微偏过头去不敢直视我,有些结巴地说:“那……那是因为……因为我……我喜欢她。”

    “可是我也喜欢你们呀!”我抱着双臂理直气壮地说。

    安翔同学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的理由反驳我,只能没辙地摸了摸脑袋说:“总之,你不要老是来抱我啦!也稍微注意下场合吧!”

    见他松口了,我开心地又抱住他蹭了蹭说:“人家会在没有人的时候再抱安翔同学的!”

    “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安翔同学兀自喃喃着,然而我没有理他的碎碎念。

    过了一会儿,安翔同学说:“我们去医院把你身上的伤处理一下吧,你先打个电话跟爸妈说一声,免得他们担心。”

    我点了点头,掏出手机,发现屏幕怎么按也不亮了。于是我哭丧着脸对安翔同学说:“电池好像烧坏了……”

    “怎么会呢?是不是没有电了?”安翔同学凑过来看。

    我便把刚才那几个小混混的恶劣行径告诉了安翔同学,没想到安翔同学一下子就生气了起来,冲我大吼:“笨蛋啊你!你知不知道电路进水了还强行使用会怎么样啊?万一爆炸了怎么办啊?你做事前就不能考虑一下后果吗?”

    我委屈地低着头,用眼睛的余光偷偷看滔滔不绝的安翔同学,小声地说:“对不起嘛……人家当时只是很想见你而已……”

    他抬着的手,忽而又放下了。他幽幽的眼波凝着我,顷刻只剩叹息:“唉,算了,没事就好。”下一秒,他又抱起双臂愤愤不平起来,啐了一口:“那几个混蛋!要是被老子逮到了非揍他们一顿!”

    我不想牵连安翔同学,扯了扯他的衣角说:“算了吧,安翔同学。以暴制暴也不好,人活一世不能只为一口气的。”我感觉自己说得好像太大道理了,太远的东西总是没什么说服力的。于是摸了摸脑袋,我又想出了一个更好的理由,说:“毕竟……毕竟电池烧起来的味道好香啊,有股叉烧的味道。”

    安翔同学的表情瞬间就垮下来了,一副被我打败了的样子,无奈地说:“……我带你去吃叉烧饭可以了吧?”

    “安翔同学最好了!”我趁着这没人的光景,又抱了一次安翔同学。

    唉,其实安翔同学他们也好傻。他们担心我胡乱抱他们,让他们尴尬。可是他们不知道,比起接受拥抱,伸出拥抱的双手需要更多勇气。我又哪有那么多勇气在别的场合伸出双手呢?

    “没人跟你抢,不要吃那么快,小心噎着啊。”安翔同学看我狼吞虎咽的,不禁放下了筷子皱着眉说。

    我吞下一块叉烧,义正词严地说:“幸福稍纵即逝,要好好把握的啊!”

    安翔同学又想了半天,还是没想出什么好的理由反驳我。唉,他连我都说不过,怎么跟橙子过日子啊?我不禁深深地为他的下半生担忧。

    为了掩饰自己说不上来的尴尬,安翔同学岔开了话题:“安鸡酉,你为什么想做一只鼠妇啊?”

    “可以呆在黑暗的角落里,没有人察觉。”我把开学第一天对付老师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是因为不想别人来打扰你吗?”安翔同学有些担忧地拧着眉。

    “黑色显瘦。”他瞬间又被我打败了。唉,我真的为他的下半生担忧。

    少顷,他又说:“你就不能多跑跑步锻炼一下吗?”

    “人家这么胖,跑起来又难看,又吃力。”我不开心地说。

    安翔同学却下定决心般,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明天起放学后跟我去跑步,就这样决定了!”

    我的脸马上皱成了苦瓜,但是大脑仍然机智地想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我说:“不行不行,怎么能耽误你跟橙子宝贵的约会时间呢?”

    安翔同学却笑了,露出他闪亮的白牙:“没事,她来了正好一起跑,我觉得她也是缺乏锻炼很久了。”

    我不再为安翔同学的下半生担忧了,我开始为自己的下半身担忧了。

    “安翔同学,我们休息一下好不好?”我气喘吁吁地说,下半身的两条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

    “才这样你就不行了,才五分钟而已啊!”安翔同学丝毫不为所动。

    “呼呼呼……真的,真的跑不动了……”我错了,下半身的两条腿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晰地属于我,酸胀,疼痛,脂肪如惊涛骇浪般相互拍击。

    “你再不快点,我都要跑不起来了。”安翔同学没有停下来,仍是催促我。

    虽然安翔同学的步伐已经快降到走路了,可是我仍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回话都说不出来。安翔同学想了想,突然一下子跑到前面,回头冲我大喊:“你要是追上我了,我就让你抱一下吧……哇哇哇!你怎么突然跑这么快!”安翔同学话还没说完,就险些被我抓住了。

    在这种猫捉老鼠式的追逐中,我又勉强跑了两圈,最终扑地抱住了放水停下的安翔同学,倒在北中的草坪上。

    “呼呼呼!真是充实的一天呀!”我心满意足地望着天空说。

    “北中的课间都比你长。”安翔同学绝望地闭着双眼说。

    “安翔同学真像中世纪的骑士呀,牺牲自己,保护别人。”我忽然认真地说。

    安翔同学睁开一只眼瞥了我一下,问:“你不会是想找一个骑士了吧?感觉李息兮的题材又丰富了……”

    我摇摇头,笑着说:“不,我也要做一个骑士。”

    我有那么多想保护的朋友们啊,我喜欢粉色,不代表我懦弱。

    正如当我知道安翔同学要转学时,我瞬间面临着如何兼顾保护两个好朋友的问题。

    他走得太突然了,以至于我只能在电话里问他:“安翔同学,你为什么要转学呢?”

    “你还是不要知道的比较好。”安翔同学的声音透过话筒传过来,还是那么熟悉而亲切。

    “为什么呢?”我不解。

    “你太善良了,知道真相又不能说出来的话,会很痛苦的。”出乎我的意料,他并不是想隐瞒我抑或怕我说出去。

    “可是如果决定了一辈子都要做一个善良的人的话,就必须经过很多磨练吧。”我笑着说,哪怕他不能感受到我微笑。

    “生活这样残酷,做一个善良的人有什么好的呢?”安翔同学灰心地说。虽然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可是让他说出这样的话,我知道那一定是很坏很坏的事,让他说出这样的话的人,也一定是很坏很坏的人。

    “让它不那么残酷。如果苏老师善良一点,如果大人们善良一点,如果每个人都能善良一点,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子了吧。”我还是这样天真。

    “你好傻啊。”安翔同学无奈地说,一如既往。

    “可是我很开心。”我毫不犹豫地对他说。

    然后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包括他在那三天里如何辗转反侧失眠到天亮,如何无数次点开了橙子的通讯录又关掉,如何绞尽了他这十八年的脑汁据理力争,然后完败。他说:“你不要告诉橙子,既然事已至此,就不要徒增烦恼了吧。你不是说我像一个骑士吗?那就让我当一回骑士,默默地保护她吧!”

    可是我对他说:“可是你怎么知道,橙子不是也想当一个骑士?”

    他沉默许久,最后只是说:“鸡酉,我好想再抱你一次啊。”

    终于这一次,我也可以当一回骑士,来守护珍视的人了。在安翔同学给出他的答案之前,我没有告诉橙子真相。我只是默默地陪橙子晚自习回家,默默地温暖她冻伤的手,默默地把自己抄好的笔记塞到她的抽屉里。

    真相是一只刺猬,谁碰到都会受伤。想要帮忙,却怕添乱;想要伸手,却怕逾越;想要拥抱,却怕抗拒。最终,我选择自己承受。

    “生活这样残酷,做一个善良的人有什么好的呢?”关于安翔同学的这一个问题,我从来没有停止寻找答案。

    后来上了大学,我选修了一门叫博弈论的课,里面讲到了经典博弈矩阵囚徒困境。这个博弈模型发现在信息封闭的情况下,无论对方选择合作还是背叛,自己都是选择背叛更有利。可是老师又说,在进行真人实验的时候,并不像理论中推导的那样,每个人都选择了背叛。选择合作的人说,他们知道无论对方选择什么,自己都是选择背叛为好。可是彼此是朋友啊,宁可自己被背叛承受牢狱之灾,也不想做那个陷人于无妄的不义之徒。

    “生活这样残酷,做一个善良的人有什么好的呢?”

    “可是我很开心。”

    是的,所以我愿意为你们画地为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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