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车夫谈及自己家中亲人的状况,不由得悲从中来。

    『家妻已经患病许久,我又在这路上伤到了背,在大人这儿也打扰许多时日,小民知道如果恳求大人帮助,您一定会再帮助我们一家人,可是我自觉无以为报,能在大人的搭救下不至于客死他乡,小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大人的恩德,小民全家上下就是今生来世给您当牛做马也报答不了……』

    他见到我要打断,不料这回却很坚决。

    『大人,方老大(他的名字)这辈子别的事情活不明白,我也没读过书,从小到大只知道在乡下耕地放牛。可是,我也明白自己不能再给大人多添一分一毫的麻烦了。您是天地间万中无一的善人,事已至此,方老大不能再白白受下大人的恩德。否则,我自己对家人从未付出一分一毫,却是因为大人的照顾才使得家人生活改善,那我上愧对祖宗,下愧对后人,也愧对和自己患难多年的拙荆(妻子)。』

    『…………』

    『大人,小人有一个小小的不情之请。』

    车夫扔下拐杖,恭恭敬敬的行拜,声音里带着几分虚弱。

    『好,你说来听听吧。』

    寡人也无法向他解释,自己无论如何都会帮他的想法。

    我知道,事已至此,要是我还强要对方答应我的好意,很难说不是一种伪善。

    强求人家接受任何的事情?不要把这当成是善念。

    太过于得意其中,只会是背道而驰。

    车夫作揖罢了,抬起头道:『我们在乡下的田地原本也很少,一年到头种出来的粮食仅够养家糊口的。只因拙荆患病在身,我为了挣些膏药盘缠才和妍儿父女离乡。但事到如今,我亏欠大人的恩德实在是无以为报了,小人愿意回乡去变卖了田地和房屋给家妻瞧病。等到家妻好了,就算不能再远行,从此也可以借住在娘家,平日里做些针线活以供己用,而小民再来投靠大人,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愿意当您的下人。什么样的粗活累活我都能干。』

    『…………』

    二营长,你对此又是什么态度?

    天天说到人民万岁的话,你还是立刻给他钱,叫他不要变卖田地了吧?反正你是个国君,钱财早就多到不得了的地步……

    先别急躁。

    寡人没说我不给盘缠、也没打算让他当我的下人,却还是心生一问,不得不提。

    『尊驾变卖田地,和自己的妻儿天各一方,却要来当孤的下人,这样的话我不是害的你们妻离子散么?』

    『大人……我……』

    『方老大,寡人也有两个条件,你打不打算听听?』

    『小民洗耳恭听。』

    『好。』

    孤负手而立,道:『你要走,寡人确实不应该阻挠的,但以尊驾家中的情况,恐怕您说的做法实在是太折腾自己全家上下了。孤也是于心不忍的啊,你这么说什么给我当下人之类的话,莫不是觉得寡人帮你就是为了让你对我死心塌地不成么?』

    『绝无此意……我……』

    车夫的声音弱了几分,可寡人却指着他怒喊一声。

    『你还说没有啊!?当着我的面搞什么家破人亡的馊主意出来,怎么???不出这样的主意就没人帮你是不是???还说什么万中无一的善人……你敢说出这样的话,敢去这样拍我的马屁,我告诉你,寡人不稀罕!!!什么万中无一啊???我只是为了万中无一而去万中无一吗???我为什么不能是将来天下人人行善之时、那其中的一份子而已呢???你简直是口出狂言。』

    『我……我……』

    『你什么你,先给我住口!自作主张!自以为是!你以为把自己的家人抛弃了,在这儿闹什么骨气就会有人看得起你吗???为了点尊严而拆散家庭却不是去保护家庭的人,也不配被人看得起!!!如果是你把妻子留在娘家的那个做法,寡人要驳回!』

    二话不说,孤又摸向腰间的剑。

    『给我住口!!!』

    『…………』

    『两个条件,你听好——第一个条件:我现在给你足够的银两,你一家人立刻返回家乡,治好病以后。你们就继续耕田放牛,寡人不需要你们来当仆人。第二个条件……』

    孤沉默了一阵子,才道:『你自己也说了,不愿意白受寡人的好意,那第一个条件你想来也多半不答应……第二个条件还好说,你,就按你自己所说的,回去把你家的一切都变卖了,给你的家人瞧病。届时寡人派人赠送你路费盘缠,待你妻子病愈后,你就拖家带口来投奔寡人吧。我不会让你给我当下人或者仆人,可是,你要是想在我这养家糊口,我自然可以安排你在我国家里维生,做些正经的事情。』

    所以,我并不是说,我打我自己的脸,我说人民万岁,却不管他怎么样,还是让他给我当仆当牛做马。

    第一个条件,直接白给他盘缠。我能提出这个做法,是自己总不能让有些自认“善良”的人说我别有居心。

    第二个条件,我也不能害得他家人分散,我更不屑的让别人为这种事情才替自己效力。

    过了片刻。

    『你想好了吗!?』

    寡人侧着身子,双手撑着自己的剑拄在地上。

    『大人……我……我答应你。』

    方老大扑腾一声,跪倒在地,说道:『等到拙荆病愈,我就让她和我翻山越水再来投奔大人您。我要告诉她,我们一家都是受了大人恩德的,事成之后,方老大若一去不复返,和人间禽兽无异!可若不能和妻子一并来此,我也愧对大人的期望,所以,我一定会将拙荆带来的……』() ()

    『好。你闪吧,我不想多废话。』

    孤沉默了下来,没再看他父女二人。

    可是,方老大还是停在原地。

    寡人此刻看也不看了,只是冷声道:『怎么?你还有何请求?』

    『大人……路上旅途舟车劳顿,小女年纪尚幼,昔日离乡之时,已经是一路上习惯不了沿途的颠簸而日渐消瘦、虚弱多病……』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此去若是时间长了,恐怕需要一二年的时间。要是可以的话,能否让小女暂时留在您身边先伺候着您?小人回到家中去安顿好了一切,就带着孩子她娘来投奔大人。』

    『(点头)但我不用人伺候!!!你把她留下就行了!!!』

    『大人……妍儿她……妍儿向来听话。』

    『(拔剑)你再讨价还价,那么孤会派人去把你的妻子抓到这儿来再给她瞧病了!』

    『大人,草民不敢,草民不敢。』

    方老大不由得连连扣头,很快,他慌慌张张的起身,因为背伤刚愈,便步伐摇摇晃晃的往后退去。

    『小人遵命,小人遵命……妍儿……你要听大人的话。』

    孤还是侧着身子,绝没有注视他们过一分一秒。

    『别急着走,盘缠也没准备好吧?方妍儿,带你父亲先回去休息。你们再多留几日,等你背伤再好些都没关系。』

    『是……妍儿知道了……』

    方妍儿娇声回答过后,安安静静的扶起了车夫。

    而走的时候……

    父女二人一直望着寡人。

    孤没有再看他们一眼,干脆转过了身去。

    直到他们消失,我还是不愿回过身去。

    什么?

    二营长,突然发什么羊癫疯?

    绝不是如此。

    我是说,旁人认为他们所需要的,都是寡人不需要也看起来留不住的。

    年轻之时,我认为有些人总归能是我的兄弟,一生患难的知己。

    然而,他们却因为再小不过的事情而与寡人反目成仇,甚至于我都不计较的时候,他们计较上了。

    寡人也认为人和动物,终究是关系没那么复杂的。可事情何尝如此轻易?

    人们喜欢说,白眼狼是忘恩负義的……那么白眼狗是不是存在的?

    是,就是存在白眼狗。

    在失去这些东西以后,我感觉到什么也把握不住啊。

    孤这一生,过往之中尽是荒唐。

    我失去的东西,都是我恰恰认为自己能够挽留的。

    然而,世事只由天意,不由人心。

    我以前非常相信自己只要情義所至,连一只动物都可以明白我的好意。

    可是,后来我发现即便是你突破这个极点,你达到善行上绝无仅有的高度,甚至于说甘愿是一个古往今来的、为此牺牲自我一切的存在。

    有什么用???连一只畜生都不会明白自己!!!

    这样的荒唐,也不得不使人联想了。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复杂的,正因如此,有时候爱憎会因为相互理解而永不动摇。

    可是,也正因是复杂的,理解同样是困难至极。

    他不是我,他不会明白我吃了多少的苦,受过多少的罪。

    人和动物的关系固然是简单的,可是当面对一个动物都无法去使得对方意识到自己的好意,还有什么好说的?

    犹是如此,我在大街上让卫士倒来烈酒。

    舞剑之际,一切尘埃随风,腾空而起,红叶纷飞。

    我是不得不随烈士们的志向而奋战至死,可我心中更多的感受却是这世上过往,遗留下数不尽的荒唐。

    世上有一诗,名曰《十二镇魂》。

    今日舞剑之时,我周围飞影流转,仿佛万物众生都在这剑法之中。

    世间亿亿万万的十二生肖,接连往复轮回。

    众生之中,万事岂是我一人能改?

    一道道光影不断闪过,接连徘徊至此。

    【鼠】十年蛰伏与谁说,悲愤化修罗。

    【牛】金刚不坏无从破,至亲恨难躲。

    【虎】万水千山愿漂泊,梦里不识我。

    【兔】怪众生相何其多,借来都寂寞。

    【龍】浩然之气入梦来,清浊无人裁。

    【蛇】提剑欲战三界外,侠魂也慷慨。

    【马】沧海桑田拈花过,独我难消磨。

    【羊】妙手空空何诱惑,嫉妒更赤裸。

    【猴】色香迷艳几分错,裙下愚臣情。

    【鸡】如何分得半轮廓,正邪两相迫。

    【狗】一眼人心知好坏,彼岸盼花开。

    【猪】月明影孤却悲哀,窗前谁徘徊。

    【春】大智若愚落慧根,乾坤易挪腾。

    【夏】几曾相识仍相问,单骑渡凡尘。

    【秋】对镜自照是谁身,破烂也销魂。

    【冬】前尘旧事何处闻,往时多悔恨。

    此剑法最后四式,也可以说是——【生】大智若愚落慧根,乾坤易挪腾。【老】几曾相识仍相问,单骑渡凡尘。【病】对镜自照是谁身,破烂也销魂。【死】前尘旧事何处闻,往时多悔恨。

    它的名字是……

    十二镇魂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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