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后,郁暮华变得很虚弱,李轩堂给他换了一种靶向药,和免疫疗法双管齐下。治疗了半个月后,进行全身检查,结果显示他的肿瘤没有变化。

    这个阶段,不恶化就是好结果。

    这天,郁暮华精神状态还不错,易卿推他出去晒太阳。花坛里开了各种不知名的小花,五颜六色;柳条伸展,有柳絮在空中飘荡。

    春天来了。

    “妈妈,下雪了。”一个小女孩儿指着空中的柳絮笑得很开心。

    “宝宝,那不是雪。”一位年轻妈妈笑着更正,“这是柳絮,是柳树的种子,只是长得像雪。”

    “哦,”小女孩儿似懂非懂,“白雪病也不是雪,它是我的种子,长得像雪。对吧,妈妈?”

    妈妈沉默了。

    “妈妈,你别哭。”小女孩儿用手帮妈妈把眼泪擦去,“我会发芽长高高,比爸爸还高,到时候我来保护妈妈。”

    “嗯!”妈妈强忍泪水在女儿脸上亲了一口,“宝宝永远是妈妈的天使!”

    看着这一幕,易卿有些动容,小朋友的世界是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他们不会悲观,不会绝望。

    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雪儿。”郁暮华突然开口。

    “怎么了?”

    “我想出院了。”

    易卿没说话。

    “肿瘤不是控制住了吗?”郁暮华扯出一丝虚弱的笑容,“我在家吃药也是一样的。”

    看着他苍白的脸,易卿终究是没忍心拒绝。

    ————

    C市,郁暮华公寓。

    从医院回来后,他精神状态好了很多,每天早上陪易卿去菜场买菜,和摊贩讨价还价;傍晚和易卿下楼遛弯儿,看大爷下棋,听大妈唱曲。

    日子波澜不惊,平淡却温暖。

    一天,易卿坐在桌前写毕业论文,她要赶在盲审之前把初稿写出来。这段时间她要照顾郁暮华,分身乏术,论文的事情一直没有提上日程。

    眼看还有两个月就要毕业答辩了,再不写,鲁南屹的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

    这五年,她的工作量很大,做出来的东西很多,所以毕业论文要写的东西特别多。按照鲁南屹的说法,要是再不写,就等着延期毕业吧。

    对于延毕这件事她完全能接受,博士的延期率多高啊,能正常毕业的都属于珍稀物种,她可不想被当成大熊猫围观,虽然她挺喜欢大熊猫的。

    当她把这番话讲给鲁南屹听的时候,鲁南屹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在她耳边骂了一个小时。要不是手机没电了,他还得再骂一个小时。

    算了算了,为了耳根清静,还是写吧。

    写写写,努力写,头发乃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熬秃了也没关系……

    终于写完一章了!易卿往后一仰,伸了个懒腰,起身关电脑准备睡觉。

    “阿暮?”易卿刚站起来正对上郁暮华的眼睛,“你什么时候醒的?”她明明是是等他睡着了才过来写的。

    “刚醒。”

    “怎么都不叫我?”易卿急忙走过去,“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郁暮华笑笑,“我看你在忙。”

    “是不是我把你吵醒了?”易卿扯过一角被子盖在自己身上,“还是电脑屏幕的光太刺眼了?”

    “没有,”郁暮华把头转向她,“是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梦见我死了,你在哭。”

    “梦都是反的,你不会死,我也不会哭。”

    郁暮华没有说话。房间里变得很安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窗外下起了小雨,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雨滴打在窗户上,发出“叮咚”的声音。

    时间过了很久,就在易卿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声旁响起一个声音。

    “雪儿,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声音有些沙哑。

    “我不答应。”

    “雪儿——”

    “我不答应,别说了。”

    周围再次归于沉寂。有些话他不说她也知道,那又何必要说呢?徒增烦恼而已。

    雨下了一整夜,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天蒙蒙亮的时候易卿被雷声吵醒,她翻过身继续睡,手触及到身旁人的那刻,她顿时睡意全无。

    郁暮华发烧了,烧得不省人事。

    又是一轮紧急抢救,检查结果不容乐观。肿瘤继续生长,已经转移到膀胱,输尿管阻塞,形成尿潴留。为了把尿排出来,医生给他插上了导尿管。

    从此,他肚子上又多了一个袋子。

    面对医生提出的姑息疗法,易卿坚决不同意,最后,只能用最后一种方法——放疗。在治疗的过程中,肿瘤虽然抑制住了,可他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治疗被迫中止。

    他开始出现疼痛,疼起来全身发抖,汗如雨下。很快,易卿就找到了他疼的规律,只要在那之前吃上止疼药,他的痛苦就会减轻。

    可很快,其他的症状接踵而至。之前骨瘦如柴的腿变得浮肿,大腿内侧长了密密麻麻的血泡。易卿给他按摩的时候仿佛抱着的是条假腿,每按一下,腿上都会留下一个坑。无论是按摩还是挑破血泡涂药他都一声不吭,连表情都没有,就那样直直望着天花板,像是一个局外人。

    学校和工会的领导过来看望,说让他安心养病、不用担心、一定能治好,他每次都笑着点头。

    当年她也对他说过这话。

    他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疼痛的时间越来越长,痛感越来越强烈,普通的止疼药根本没用,开始用上了杜冷丁和吗啡。

    癌细胞转移到了骨骼,骨头没有神经,止疼针和止疼药都是通过阻断神经传递来发挥作用,这也就意味着止疼针失去功效,最后只能用芬太尼透皮贴来稍微减轻一下痛苦。

    渐渐地,癌细胞侵犯了他的脊椎,他连坐着都做不到了。

    他的下半身已经瘫痪。平躺会呼吸困难,侧躺会压到手臂,他两只手臂早已经被扎得千疮百孔。易卿把他半抱在怀里,让他跟床之间留有一点距离,能稍微舒服一点。抽过腹水后他能睡三四个小时,然后再次被疼醒。

    大腿的血泡迟迟没有好转,后来易卿才发现那是他自己掐的,疼得受不住的时候掐的。

    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不再对他寸步不离,每天早上处理好他的事之后就去实验室,晚上再回到医院。

    有一天晚上当她回到医院的时候,在病房门口听到里面传来痛苦的□□声。时间过了很久很久,渐渐地那声音转成了低低的啜泣,慢慢地归为平静。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推门进去,郁暮华躺在床上,很安静。

    “今天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易卿尽量让自己听起来没有异样。

    “我很好。”他咳嗽了一声,“实验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再表征一下,就完成了。”

    喂他吃过饭后,她开始给他清理便袋、尿袋、擦身、按摩,做完这一切后她在他额头落下一吻。

    当她亲吻他嘴唇的时候他把头偏了过去。

    “怎么,害羞了?”易卿把他的脸扳过来,又要亲上去。

    “都是癌细胞。”郁暮华再次把脸偏了过去。

    易卿笑了:“怎么,害怕传染给我?癌细胞的传播途径都不清楚,亏你还是个大学教授。”

    郁暮华没说话。

    易卿坐在窗前看向漆黑的夜空,今晚月色很好,没有星星。

    一夜无言。

    第二天上午郁暮华抽腹水,下午打营养针,易卿坐在旁边看着。

    打最后一瓶营养针的时候,易卿开口了:“阿暮,学校的栀子花开了,”她顿了顿,“我们出院吧。”

    郁暮华看着她:“今天?”

    易卿点点头。

    “今天不行,”郁暮华把手机递给她,“明天上午海口有个国际新能源会议,你今晚就得出发。”

    易卿接过手机,看到上面的会议宣传网页,疑惑道:“我没报名啊,你给我报的?”

    “嗯。”

    “我不想去。”易卿开始耍赖皮,“再说,我也没有订票。”

    “机票给你订好了。”

    “我不去。”

    “Jason教授邀请了我,”郁暮华苦涩一笑,“雪儿,你替我去,好不好?”

    看着郁暮华那殷切的眼神,易卿垂下了眼睛:“可是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自己可以的。”郁暮华拉过她的手,细细摩挲着她的手指,“这里有医生、护士,我不会有事的。”

    “不行,”她还是有点不放心,“让南雍过来吧。”虽然他已经转去别的课题组了,但毕竟师生一场,有事他得顶上。

    “不用。”

    “就这么说定了,”易卿佯装生气,“你不同意我就不走了。”

    郁暮华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好,都听你的。”

    “这还差不多。”

    郁暮华看了一眼时间,催促她:“快走吧,时间来不及了。”

    易卿简单收拾了一下,把注意事项跟公冶南雍一一交代好,说得他耳朵都起茧子了,才不情不愿地挂断电话。

    “好了,雪儿,快走吧,”郁暮华再次催促她。

    “我听完报告马上回来,”她环住他的脖子,笑意盈盈,“我们一起去看栀子花。”

    “嗯。”

    坐了3个小时的飞机,易卿抵达海口。她有些头疼,回到酒店给郁暮华报了声平安就睡了。第二天早上,她赶去海南大学听报告,第一场是Jason教授,她对这位教授早有耳闻,他以储氢系统的研究闻名业界。Jason教授之后还有三位报告人,都比较年轻,讲的内容还可以,就是逻辑上有些欠缺,远不如郁暮华。

    上午报告结束后,她掏出手机想给郁暮华打个电话,发现有17通未接来电,都是公冶南雍打来的。她赶紧拨过去,心想就不该静音的。

    电话响了两声后,接通了。

    “师姐,郁老师他……”公冶南雍声音颤抖。

    “他怎么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郁老师去世了。”公冶南雍嗓音嘶哑。

    她立在那里,全身失去了知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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