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个酒鬼,从我有记忆起,家里就没太平过。他喝醉之后对我妈拳打脚踢,如果这时候我在家,他会连我一起打,边打边骂我是狗杂种。对于这个称呼,我已经习惯了,不光是他,我妈也这样叫我。

    她经常恶狠狠地瞪着我,问我为什么不去死,如果没有我,她早就解脱了。

    在长期的劳作和家庭暴力下,她得了乳腺癌。家里没钱,我挨家挨户地磕头,求他们借钱给我,终于勉强凑够了手术的费用。做完手术后,要长期吃药,可是我们没钱了,再去借钱的时候所有人都闭门不见。

    出院后没多久就复发了,她躺在床上,疼得满床打滚,她求我给她一瓶农药。我终究是没有勇气,眼看着她最后几个月不光忍受着病痛还要忍受那畜生的拳打脚踢,活活被折磨致死。

    我考上高中没钱去读,校长不知道从哪儿得知了我家的情况,就给我免了学费。

    我离开家去县城读书,学校虽然免了学费,生活费还是要自己出的。课余时间我就捡垃圾去卖,寒暑假就去餐馆打工,就这样我养活了自己和爷爷。除了学习我没有什么爱好,也不配有什么爱好。说起来学习也不算我的爱好,只不过我别无选择。

    我成了我们市的高考状元,一瞬间各种采访、报道扑面而来,他们去采访我们村里人、我爷爷、同学、班主任,甚至我打工饭店的老板。所有人都对我满是称赞,提起我的时候满脸自豪,仿佛我跟他们是无比亲密的关系。为了把我塑造成寒门贵子的形象,他们将我的童年公之于众。什么“苦难成就天才”、“靠捡垃圾上北大”之类的字眼频繁出现在各大报纸上,我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政府为了凸显他们对人才的重视,出了我第一年的学费和路费,还帮我们家盖了新房子。这样也好,爷爷的生活起码能好一些。

    上大学之后,我除了学习就是打工。我没有任何特长,也不擅长跟人交流,融入不了任何集体。但是王悦不一样,他特别健谈,拉得一手小提琴,打篮球也很厉害。他做什么事情都要拉上一堆人,当然也包括我。我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他,他却乐此不疲。

    那一次去爬泰山,他又邀请我,我当时刚发了工资,也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就去了。当我毫不费力爬上山顶的时候,看他们气喘吁吁的样子,觉得也挺好玩儿。他们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纷纷对我竖起大拇指,我突然觉得很想笑,他们哪里知道我小时候每天要爬好几座山去上学呢?

    后来我因为肠胃炎晕倒在宿舍,他们把我送去医院,尽管我不愿意,他们还是找到了我家里的联系方式。其实我知道他们是不会来的,爷爷腿脚不便,走出大山都很困难,那个人,他更不会来了。知道我考上北大之后,他几乎每个月都要打电话来要钱,说没有他哪有今天的我,现在到了回报他的时候了。

    算了,跟他有什么好说的呢?他要便给他吧。可是,我没想到他会来医院,果然,他是来要钱的,当着我同学的面。

    突然觉得我活着还是死了没有什么分别了。后来王悦他们给我凑了一些钱,我拒绝了。我不能手术,我还有爷爷要照顾,如果手术出了意外,他怎么办呢?就算是手术成功了,我也没有时间和钱去做术后的调理。

    原本我是打算毕业后就工作的,可是大三的时候爷爷去世了,世界上唯一一个疼我的人没了。我赶回去的时候,从邻居那里得知爷爷半年前就查出来癌症了,他没有告诉我也不想拖累我,后来可能真的疼得受不了了吧,他喝农药自杀了。整理遗物的时候我发现这几年我打给他的钱,他没有用,全都锁在了柜子里。

    爷爷留给我一封信,让我以后好好生活,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呢?我不知道。突然觉得我二十几年的人生毫无意义。

    大四的时候,同学们都在为以后的人生做着打算,而我,对未来没有任何憧憬。王悦申请了斯坦福,他问我准备去哪儿,我说不知道。带我毕设的蔡老师建议我去美国的普林斯顿大学,他的师兄在那儿任职,如果我想去,他可以给我写推荐信。

    可是,我哪里有钱出国读书呢?或许是看出了我的顾虑,张老师说我这个绩点应该可以申请到奖学金,让我不要担心。我用爷爷留下的钱考了托福,也如张老师所说申请到了普林斯顿的全额奖学金。我倒没想着在学术上有什么成就,理想性的东西向来不属于我,当时出国只是想着逃离这个地方,离那个人更远一点。

    在普林读博的时候导师给的工资很高,我再也不用为钱发愁了,但是科研任务很重压力很大。因为不规律的作息和饮食我再次晕倒了。

    在医院我遇到了王悦,他不管不顾住到了我的公寓里,非要照顾我。他总是这样,永远有用不完的热情。

    后来我去德国做博后,不久,接到通知,那个人醉倒在在马路上冻死了。很奇怪,我并没有很开心,也没有很伤心,仿佛那个人跟我毫无关系。

    这就是骨子里带的冷漠吗?

    出站后我去C大见了鲁老师,他很久之前就邀请我来C大任教,而我的导师想让我留在普林,我想了一下,决定拒绝鲁老师,不为别的,只是想远离这片土地。

    和鲁老师谈完,他虽然不舍,还是尊重我的选择。那天恰逢C大夏令营,校园里很是热闹。从化学楼出来,我被撞倒在地。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

    她应该是吓坏了,一直在哭,她旁边的男生一边安慰她一边询问我的伤势。我从地上站起来,就是擦破了点皮,但他们还是坚持把我带到医院做全身检查。

    在医院里,她全程跟在那个男生后面,低着头,不停地哭。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能哭的人,就算要哭,也轮不着她这个肇事者哭吧?

    她的逻辑,我不懂。

    也不想懂。

    她可能光顾着哭了吧,徽章掉了也没发现。

    因为鲁老师前期跟院长举荐了我,面试,我还是要去的。几天后,我再次见到了她。她正跟旁边的同学谈论着什么,笑得很开心。

    我走上前去,准备把徽章还给她。可看着她笑意盈盈的眼睛,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那天的事情,实在不怎么美好。

    我胡乱编了个理由,向她问路,她说了很多,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突然说要带我过去,鬼使神差地,我没有拒绝。

    到达目的地后,她递给我一瓶水,说希望以后我能成为C大的老师。她笑得如春日的阳光般,双眼不染一丝尘埃。

    我决定留下了。

    再次见面是在我的办公室,她低着头,礼貌而疏离地叫我郁老师。原来她就是鲁老师派给我的学生,只不过,她又把我忘了。

    如此健忘可不行,所以,我给了她一本书。

    我让她当我的助教,每天跟她一起做实验,我喜欢听她说话,喜欢跟她斗嘴,喜欢看她翘起下巴得意洋洋的样子。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或许是疯了吧。

    那天我在实验室见到了李一,我知道他认出我来了,但那又怎样,他敢把这一切告诉她吗?

    有一次她问我学化学的初衷是什么,我没有说话。我的高考志愿是班主任填的,因为他是化学老师。无所谓了,反正我学什么专业也没什么差别。

    我反问她为什么学化学,她说这是她的理想,为了人类能更好生活的理想。说这些的时候她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已经构想出了美好的未来。这一看就是象牙塔里的小孩,理想这种东西对我这种人来讲太奢侈了。

    第一次被她发现我的病是在办公室里,能看出来她很害怕很紧张,但她还是用诙谐幽默的话转移我的注意力。这是我第一次跟她这么近距离接触,她的手掌很暖,头发很长,发丝落到我手上的时候有点痒。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疼了,忍一忍就过去了,实在忍不住了就吃止疼药。这次是止疼药吃光了还没来得及去买,发作的时候被她撞见了。我是不愿意被她见到这个样子的,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不想让她看到。

    后来,她问我肚子还疼不疼,有没有用她的方法按摩,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起初,我以为她说的是场面话,以前也有人问我好点了没,我知道那只不过是场面上的问候而已。可是后来她隔三差五给我发一些保护肠胃的食谱。

    她跟那些人不一样。

    她送给我一块手表,每天定时提醒我吃饭睡觉,我渐渐迷恋上了手表的嘀嘀声,我喜欢她处处管着我,喜欢她的专制和霸道。理智告诉我不可以,但一次又一次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我在清醒地犯着错误。

    我再一次晕倒了,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看到她在向我奔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走马灯吗?

    再次睁开眼是在医院,她背对着我,在跟医生说话。

    她再一次救了我。

    她带我去做各种检查,看得出来她很紧张,可不知为什么我竟有些开心。检查的结果出来了,结肠癌。很奇怪,我没有什么感觉,可能这就是命运吧,我妈和爷爷相继得癌,现在又轮到了我。

    她说我需要手术,要家人过来陪同,还说不能怕他们担心就不通知他们,家人也不会因为关系不好就不过来看我。在她的认知范围里,家人之间是充满爱的,她的世界,是温暖的。

    当她再一次说让家人过来的时候我忍不住对她发火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她天真无邪的脸,也许是我嫉妒她,也许是她殷切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是那么可笑!我从医院里离开了,她很错愕,离开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

    回到家之后,我特别恨我自己,也很担心她,她从那么远的地方赶过来,救了我一命,在医院里陪了我两天,我却对她大发雷霆。现在正值寒假,宿舍她又进不去,今晚她睡在哪里呢?我想先给她订个酒店,结果酒店订不了了,全城封控。

    我打她手机,关机;返回医院找她,不在。我慌了,人生第一次这么慌。

    就在这时候,王悦打来了电话,他劝我去手术。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她说的。王悦说她是没办法了才给他打的电话,让我千万不要怪人家。我怎么会怪她呢,只希望她不要生气就好。

    他让我一定要积极治疗,如果我死了,她该怎么办?这个课题还没有完成,就要半途而废吗?原来她是因为这个啊!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同意手术,听得出来她很开心。她开心就好,什么原因都不重要了。我问她晚上住哪里,她说亲戚家,她有地方住我就放心了。

    我因为化疗而失明,她告诉我不要担心,晚上她借口睡不着让我陪她聊天,聊到最后听得出来她很困了,我说挂了吧,她说好。过了好一会儿,当我以为她挂了的时候,她说让我不要怕,她会陪着我。怕?我在怕吗?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怕不怕,或许,我也是会怕的吧。但这一刻,我不怕,因为我一定要活下去。

    她坚持陪我一起去北京,我不愿意,我实在不想她看到我不堪的一面。但是她说生命最大,眼神是那么真挚而诚恳。我妥协了,是啊,只有活着才有可能不是吗?

    化疗的确很痛苦,但是我能坚持下去,每次化疗后去拿报告单,她都很开心,因为肿瘤在一天天地变小。

    有一天她在房间里面哭,苦得很压抑很痛苦。她的眼睛已经红肿了,可还是挤出一个笑容,告诉我没事。那一刻,我的心揪着疼。

    所有的理智全被抛在脑后,我抱住了她。那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那么肆意地哭。那一刻,我想成为她的依靠。

    手术前我写了遗嘱,如果我死了,我名下的所有财产都给她。我知道她不需要,可除了这些我不知道还能给她什么了。

    我活下来了,这一次,我要把她留在我身边。

    我跟她在一起了,我知道她不爱我,但没关系,我爱她就够了,我要用一辈子爱她。我知道她喜欢学霸,我也只有这一点能拿得出手了,虽然跟李一比起来微不足道,但我一定努力变成她喜欢的样子。

    我们住在了一起,过上了两人一猫三餐四季的生活。她不想公开,我们就不公开,只要她开心,只要她在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

    可我没想到这份爱给她带来了无尽的苦难,她顺风顺水的人生被我毁了。

    她陷入一个巨大的舆论漩涡中,谩骂与指责铺天盖地,而我自以为是地对她好,却成了伤她的一把刀。终于,在遍体鳞伤之后,她不要我了。

    我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孩。

    在医院里我遇到了她的母亲,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林奇综合征,原来是这样啊。基因就像抽签,是老天爷给人刻在骨子里的命运。我和黑无常一样,注定走向属于我们的结局。

    在我病重之际王悦把她叫来了,利用她的善良和热情,把她困在我身边。这种拙劣的方式,和我当年追求她用的方法如出一辙。

    她去做实验了,说是要为毕业论文再补些数据。走之前她嘱咐护士给我打止疼药,她不知道这些药对我几乎已经没有作用了,巨大的疼痛已经深入五脏六腑和每一块骨头,我知道我没有多少时间了。虽然每天都生不如死,但是我必须坚持下去,我想看到她毕业。趁着我还清醒,还能帮她看看毕业论文。

    我打开她的电脑,找到毕业论文,整个看下来数据很全,前言部分还需要补充些文献。我下载文献的时候,默认下载到一个叫T61的文件夹里,那里面里面有5篇文献,这5篇文献讲了hytroxybutyramide、methyleneammoniumiodide和tetracaine的合成和提纯方法,可是她的课题根本用不到这些东西。随后我查了这三种药品的详细资料,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这些天她究竟在干什么。

    我的小女孩她很勇敢,比我当年勇敢。我知道,这一次她走投无路了,绝望了,她要帮我结束这种痛苦了。可是我不能让她这么做,不能让她毁了自己的人生,我不值得。我本就是要死的,早一天晚一天而已,可她不一样。她是在阳光下长大的天使,应该有美好的人生和光明的未来。因为我,她的人生偏斜了,我们本来就不属于同一个世界,是我偏要去强求不属于我的幸福。

    现在,一切该回到正轨上来了。

    那晚我问她实验顺利吗,她说已经完成了,我知道这一切该结束了。我让她去外地开会,在我的连哄带骗下,她还是不情不愿地同意了。

    雪儿,我的宝贝,这次我不能陪你一起去看了。其实六年前我陪你看过,当时我在你的电动车后座上,沿途开满了栀子花。

    后来,你忘了,连同我一起。

    终于扎对位置了,我好冷啊,雪儿。你回来的时候看到我这个样子会害怕吗?别怕啊,别怕。也不要哭。

    我不疼,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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