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量完尺寸、挑了布料,已经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江言铠道了声“对不住”,遣了个伙计模样的人招呼他们,便到后厢房张罗裁衣服的事情了,只留陶秋岚、红玉、蒋弘文和秦正海在铺子里。

    陶秋岚虽然面色平静的喝着茶,可心里却急得不得了。她费了这么大的功夫才有机会进到汝州城来,难道就要在这个裁缝铺里虚耗掉吗?

    秦正海和蒋弘文为了避嫌,只是在门外站着。陶秋岚见二人好像说着什么,并未注意屋里,便赶紧小声问红玉:“那个地方在哪里?我们得找机会出去!”

    “大盛书屋。”

    陶秋岚思量片刻,提高了声音对着门外的二人喊道:“秦秘书!”

    秦正海对蒋弘文交待了几句,便走了进来,恭敬的问道:“少夫人有什么吩咐?”

    陶秋岚强装镇定道:“秦秘书,与其这样枯坐着,不知道可否推荐个打发时间的去处?”

    秦正海面露难色。“时间这样紧,恐怕江伯这里离不了人的。”

    恰巧江言铠掀帘出来,闻言道:“是我疏忽了。少夫人有事情尽管去忙。晚上五点来取便可。”

    “江伯……”秦正海还想开口。

    江言铠也不理他,只是瞪了他一眼,然后朝陶秋岚微微鞠了一躬致意,便又朝屋后走去。

    秦正海哭笑不得,转头问陶秋岚道:“不知道少夫人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我第一次到汝州城来,也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去处。不过最近闲来无事,倒是想买几本书解解闷。”

    “别的我不敢说,汝州城里出名的书店我倒是知道几个。”

    陶秋岚微笑着站了起来。“那就有劳秦秘书了。”

    “少夫人,时间也不早了。旁边的锦汉饭店颇具江北特色,少夫人可有兴趣尝尝?”

    陶秋岚略一沉吟,浅笑道:“如此也好!”

    陶秋岚觉得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秦正海终于在吃饭的时候不再对他们亦步亦趋了。点好了菜,他和蒋弘文便告了退。虽然包房门紧闭,可有了上次与陶致远送别时的教训,她也不敢大意。用眼神示意红玉了一眼,红玉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口,屏息听了一会,这才对着陶秋岚微微笑了笑:“没人。”

    陶秋岚的一颗提着的心终于归了位。她小声的问道:“到了书店应该找谁?”

    红玉晃了晃手上的红绳子,“有了这个,自然会有人与我们联系的。”

    陶秋岚这才注意到,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腕上多了这样一条链子。可这条红绳样式普通,除了绳子上系着的那个佛像的吊坠。她虽然不懂玉器,可也知道这样晶莹剔透的佛像必然价值不菲,世间恐怕也再难有第二个。

    红玉继续说道:“若有人问想买什么样的书,我们便答想买颜真卿《东方朔画像赞》拓本。对方若回只有《乞米帖》拓本,那便是他了。此时只要回答说我们只要买《东方朔画像赞》,他便也会认出我们,会问我们愿意出价多少,届时只需将那个数字告诉他便可。”

    陶秋岚听红玉这样说,心跳突然就失了节拍。红玉或许不知道,可她又怎么会不记得。这两本书都是她最爱的书法帖子,也是在江南时陶致远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帮她寻来的。她一直当宝贝一样的珍惜着,临摹了一次又一次,只是为了抓住一丝丝颜体的精髓来,只是为了享受当陶致远夸奖她书法时的那种温暖和满足的感觉。

    原来,铭记在心的,并不只是她一个人而已。

    吃过中饭已经快要两点钟了,秦正海带她们去了三四家书店,虽然规模都颇大,但并没有红玉所说的那家大盛书屋。午后的街头余热正盛,陶秋岚的心却觉得冰冷异常。趁着在书架前翻书的间隙,她小声的问红玉道:“除了名字,你可还知道其他什么线索?比如地名什么的?”

    红玉茫然的摇了摇头。“没有,公子只跟我说了这个名字。终归应该是个流传甚广的地方才是!”

    其实就算是知道了地址,她也没有办法直白的告诉秦正海。她初来乍到,不去什么名胜古迹、不去洋行剧院,却点名道姓的要去如此具体的一家书店,任个傻子都会起疑的。

    陶致远当初选择了这家大盛书屋,定然没有想到她会如今天这样,落得个连自由行动的权利都没有的境地。

    秦正海见两人久久没有什么动作,便上前道:“少夫人,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江伯那里拿衣服了。再晚,宴会就要开始了。”

    终究还是不死心,过了今天,她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进的了这戒备森严的汝州城了。

    “秦秘书,不知道附近还有没有其他的书屋?”怕他起疑,略带歉意的笑了笑道:“看了这么多也没找到心仪的,终归觉得遗憾。”

    “附近就这些了。城东倒还有几家,不过都是一些书画古籍之类的,鱼龙混杂,多是些前朝的遗老遗少们去的地儿。”

    陶秋岚眼睛一亮,书画古籍,岂不正应了颜真卿书法拓本的特征?多半就是那里了。

    “我正是想找一些书法拓本,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去那里看看?”

    秦正海虽然面露难色,话也是商量的语气,可话里的意思却是不容商量的意味。“今天的堂会是少帅为了庆贺和少夫人新婚特意举办的,参加的也都是军中的重要人物,少帅一再嘱咐万万不可迟到。况且咱们还得回去江伯那里试穿衣服。少夫人如果实在想买书,改天再来就是了。”

    陶秋岚找不出一丝反驳的理由,只能悻悻的跟着秦正海返回江言铠的铺子。

    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只盼着皇甫子谦可以如今日这般,可以给她多一点的自由。

    伙计见陶秋岚和秦正海回来,招呼他们宽坐稍等,便从店铺旁的一个小门走了进去。不一会,便见江言铠捧着一件红色的旗袍走了出来。

    “让少夫人久等了。”江言铠面带笑意。

    “哪里,是我太过叨扰了才是。”

    “店里简陋,还要烦请少夫人移步到旁边的小屋里试穿一下。有什么不满意的,我马上改。”

    一旁的红玉已经上前接过了江言铠手里的衣服,与陶秋岚一起走进了一旁的房间。

    衣服是织锦缎的料子,穿在身上有点微微的凉意。虽然是红色的,但因为有浅浅的黑色花纹,并不会过分的艳丽和招摇。领口、袖口和下摆全部都是金丝线镶边,显得无比喜庆。合身的剪裁,更加显现出秋岚的纤瘦和婀娜。连一向寡言的红玉都忍不住的称赞,“少夫人穿着这身衣服真好看!”

    镜中的陶秋岚勉强扯出了一个微笑。旗袍的剪裁很好,但这样的颜色和款式总让她想起刚到江北的第一天晚上,想起她婚礼的那天,她穿着的那身纯白的旗袍。

    那天本应该成为她这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的。她应该穿着这样一身火红的衣服,羞怯的与她的丈夫拜天地,喝交杯酒,然后接受众人的祝福。而不是穿着如丧服一样的衣服,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别人共舞,然后还要被自己的丈夫用枪指着,险些丧命。

    如果当初,她穿着这样应景的衣服走向他,而他也以礼相待,那他们会不会也如其他寻常夫妻一样,平淡的相携一生?

    可是没有如果。就算她有心,他有情,可他们所代表的家族,所代表的政治势力,早就已经将他们摆在了互相对立的地方。

    便如此刻这般。

    陶秋岚掀帘出来,屋里的人俱是一愣。流云阁之所以起这样的名字,便是因为女人们穿了江言铠做的旗袍,走起路来各个都似流云般婀娜飘逸,所以才能得到那么多人的追捧。江言铠见过那么多形形色色的美人,千金贵妇、电影明星,可唯有看到陶秋岚,江言铠才觉得,自己这大半辈子的手艺才算是找到了最终的寄托。

    蒋弘文不由想起前两次看到陶秋岚的情形。

    第一次看到她,是在戒备森严的火车站,她就那样站在火车门口,不悲不喜不怒,仿佛是个最事不关己的陌生人。连他自己都几乎要相信了,她真的就只是这辆火车上一个普通的女学生而已。

    他挽着红绸领着她踏进皇甫家的大宅,连他都觉得这一切简直荒谬之极,可她却笑着对自己说“有劳蒋副官了”,仿佛他只是帮她搬了一件行李般平常。

    从那时候,他便对她充满了好奇。他自然知道皇甫子谦对这桩婚姻有多抗拒,不然不会连婚礼都让他来代劳,可不同与皇甫子谦那样张扬的抗拒和怒气,陶秋岚似乎更多的是不在乎。

    虽然他不知道,这样的不在乎,是因为对新郎是谁的不在乎,还是对自己幸福的不在乎。

    他也不知道,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事情,或者正经历着怎样的事情,才能让一个正值花季的少女对自己的婚姻和幸福置若罔闻。

    第二次的见面是在婚礼当晚的宴会上。她穿着一件纯白的改良式旗袍,虽然衣服的颜色和款式与婚宴并不搭,可他却觉得,这样不带一丝杂质的纯白反倒更能显现出她的气质来。

    她随着皇甫少帅翩翩起舞的时候,仿佛是一株盛开在墨绿湖畔的白莲花。所谓清新雅致,出淤泥而不染,大致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可无论哪一次,都不如此刻这般光彩夺目。明明是同一个人,明明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冷寡言,可就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虽然蒋弘文说不清楚,那不一样的到底是什么。

    连秦正海也不由多打量了几眼。要说陶秋岚也不至于漂亮到艳压群芳,可就是让人移不开视线。或许正是因为她的这份清冷的味道,漂亮而不自觉、不炫耀,才能让她即使穿着这样绚丽的颜色也仍旧能如此的婉约和自若。

    他不由想起皇甫子谦。他们二人,一个清冷,一个孤傲,一个知性温婉,一个才情横溢,本是最最般配的一对儿,如今却偏偏……

    秦正海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江言铠也顾不上眼前的人是少夫人还是普通妇人,他上前绕着陶秋岚转了一圈,才退后几步,连连点头道:“好!好!今日我就是死也可瞑目了!”说完半眯着眼,似是回忆很久远的事情一样,“我十二岁便跟着师傅学手艺,这么多年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世面了,少夫人可是第一人啊!这匹凤穿牡丹的料子,还是从前朝宫里流出来的宝贝,我原本以为没人能配的上它的高贵雅致,跟着我这些年,原来是为了等少夫人啊!流云!好一朵清新雅致的红云!”说完冲着秦正海大笑道:“子谦这小子有福气啊!”

    陶秋岚到底还是不习惯这样被人看着,红着脸道:“江叔真是谬赞了。是您的手艺好,连带着让我也沾了光了。”

    “少夫人,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出发吧。”秦正海也意识到自己视线停留在陶秋岚身上的时间似乎长了点,清了清嗓子,说道。说完又对着江言铠道:“江伯,要不您也一起去吧,子谦也老念叨着您呢!”

    “我才不去呢,到时候再跟你老子吵起来,白白扫了子谦的兴致!”

    秦正海无奈的摇了摇头,倒也不再坚持。

    陶秋岚正要开口与江叔道别,红玉倒是先开了口。“秦秘书,不知道能否耽搁十分钟?”见秦正海面露不解,遂又解释道:“走了一天了,我想帮少夫人整理一下头发。”

    秦正海点了点头。陶秋岚以为红玉有什么话要同自己讲,便又跟着她回到了刚刚换衣服的屋子。

    红玉却是一言不发,只是将陶秋岚原本随意束着的头发放了下来,在脑后分成了两边,两束头发交叠着盘了起来,最后用原本束头发的卡子固定在了脑后,从镜子里看,倒是简洁又不失年轻女孩的俏丽。

    “红玉,你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陶秋岚见她一直不开口,这才轻声问道。

    “少夫人真是要好好打扮打扮,这才撑得起咱江南女子的脸面!”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口:这样才能留得住皇甫子谦的心,才能有机会再次进到城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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