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文查完了床,揉着僵硬的脖子刚在座位上坐定,桌子上的电话便尖锐的响了起来。他习惯性的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刚刚指向8的位置,同时发出“叮叮”的报时声,与电话的铃声交错在一起,让陈海文的心也跟着跳了一下。

    电话那头的声音然他更加心惊。他不敢相信,又问了一句,“你说谁自杀了?”

    华叔握着听筒的手都是抖的。他用另一只手托着自己握着听筒的手,下意识的吞了口唾沫,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支离破碎,“是夫人!夫人割了自己的手腕,血……血流了一地……”

    汽车的轰鸣声渐渐远去,更衬得这幢大宅子里安静的让人心慌。华叔强打精神,“先生已经出发了,你快准备手术,他们马上就到!”

    陈海文的脑子里有一刹那的空白,但长久的职业习惯让他很快便回过神来,先是让留守的医生护士做好手术的准备,又安排了几个可靠的人在楼下候着,其他无关人员全部隔绝在病房里。刚安顿好,便听到汽车刺耳的刹车声,他急忙迎了出去,饶是再有心理准备,也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的愣在了原地。

    如果不是因为看到皇甫子谦抱着陶秋岚跑了过来,陈海文差点就要以为受伤的那个人是皇甫子谦了。这么冷的天,他半裸着上身,身上还有半挂着的衣服都已经几乎快要被鲜血染透了,肩膀处缠着的绷带早已经散了开来,破败的飘着,伤口随着他的每一次跑动都渗出更多的血来,他也全然不顾。

    孙连长跟在他的身侧,一只手紧紧地扼着陶秋岚的手腕,露出来的半截衬衣袖子也已经全部都红了。

    陈海文急忙招呼医生护士将陶秋岚接了过来,一边大致观察了一下陶秋岚的状况,一边问道:“多长时间了?”

    他听到皇甫子谦的声音都是虚的,伴着粗重的喘息声,“约莫半个小时,我已经紧急处理了,现在需要缝合!”

    陈海文点了点头,这会儿功夫已经来到了手术室门口,护士推着陶秋岚先进去,皇甫子谦一把拉住陈海文,“给我准备一套手术服……”

    陈海文看了一眼皇甫子谦的手,颇为严厉的说道:“你现在的情况,能拿得稳手术刀吗?”他见皇甫子谦一脸挫败和不甘的样子,心里微微的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用力攥紧的手,安慰道:“你放心,夫人不会有事的!”

    手术室的门一直都关着,让孙连长觉得时间就像静止了一般,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侍卫们都在楼下戒备着,空荡荡的走廊里只有他和皇甫子谦两个人,静的仿佛能听到他的心跳声,杂乱的回荡在这方寸之间。

    皇甫子谦更是从没有过的安静。自从手术开始之后,孙连长觉得他的整个魂魄好像也跟着进了手术室一样,只留下一具躯壳,呆呆的望着自己被鲜血染红的双手,如果不是那微微的颤抖,他就像是一尊静止的雕塑一般,仿佛刚刚一路上的慌乱、哀求、愧疚、愤怒,已经将他全部掏空了一样。

    孙连长又将目光转回手术室的方向。仿佛是听到了他的祷告声,陈海文从手术室里走了出来。皇甫子谦想要站起来,可双腿发软,一只手强撑着才勉强站定。

    陈海文看着他一双眼睛中满是期待,又带着害怕,死死的盯着自己看了好一会儿,似是要从自己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丁点儿的蛛丝马迹来。他嘴唇抖了一下,“怎么样?”

    陈海文见他摇摇欲坠的样子,一边伸手扶着他的手臂,一边道:“没事了!”

    这句话让皇甫子谦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便松了下来,他再难自持,一下子便瘫坐在长椅上,想笑,却偏偏流出泪来。

    陈海文也觉得莫名的酸楚,拍了拍他的肩膀,“多亏你及时发现,处置的又很得当。不过夫人失血过多身子虚弱的很,只怕需要好好静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话音刚落,陶秋岚便被护士们推着从手术室出来。皇甫子谦两步上前,想要去握陶秋岚的手,又怕触到她的伤口,最后只是小心翼翼的抚上她纸一样苍白的脸,明知她听不到,还是低低的唤了声“岚岚”。

    天色渐亮,新的一天即将来临,皇甫子谦望着那张晨曦中渐渐清晰的脸,却只盼着时光可以倒流,他和她能回到过去,回到那个每天早晨一睁眼就能看到她笑脸的过往,回到那段连空气都带着微甜的时光。

    敲门声响起,皇甫子谦以为是护士,并没有理会,敲门声再次响起,只是这次声音小了一些,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很快便停了。下一刻,病房门被轻轻的推开,赵汉生半探了颗头进来,目光低垂的唤了声“大元帅”。

    皇甫子谦听出了他的声音,但并没有转头,只是依旧直直的望着病床上的陶秋岚,沙哑的嗓子透着筋疲力尽,“有什么事情找正海拿主意吧!”

    赵汉生颇有些为难,想了想,还是轻轻的走了进来,将一张报纸递到了皇甫子谦面前,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静静的立在他的身后,等着他的命令。

    他看到皇甫子谦的身子一僵,似是不敢相信一般的转回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回过头去死死的盯着那张纸,寥寥十几个字,他看了好长时间。他将目光锁在几乎与床单一样雪白的陶秋岚身上,赵汉生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得到那张报纸被他捏在手里,皱成一团。

    赵汉生以为皇甫子谦一定会大发雷霆,却见他最终只是看了一眼安静的连呼吸都几不可闻的陶秋岚,第一次站起身来,快步走出了病房。

    “这是怎么回事?”

    他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可赵汉生还是被他话里的盛怒吓得微微一抖,低垂着眼帘一五一十的答道:“林总长自开战以来便对各家报社进行了严密的监控,以防传出什么不利的消息……”

    “我没问这个!”

    赵汉生一个瑟缩,下意识的吞了口唾沫,“据说是有人将信直接寄给了报社的总编辑,好在咱们安插在工厂的人在报纸印出来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这份声明,虽然也怀疑会不会是同名同姓的,到底还是不敢大意,将报纸截了下来。林总长拿不定主意,所以特来请示大元帅……”

    “全部销毁!”

    赵汉生叩靴称是,正要离开,又听皇甫子谦问道:“送信的人呢?”

    “信是从学校寄出来的,郑处长正在追查……”

    皇甫子谦用力的攥着那张纸,过了好半天,才低声道:“若非有心之人,那便算了吧。此事也不要再声张!”

    赵汉生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说,也愣了一下,可马上就缓过神来,低垂下目光,答了声“是”。

    皇甫子谦将那张纸收进衣兜,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方才又进去。

    陈海文中途进来好几次,一开始还劝,可皇甫子谦也只是“嗯”的应一声,等陈海文下次再进来,发现他仍是一动也不动的盯着病床上的陶秋岚,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陈海文知道无用,也不再劝,只是例行帮二人换了药,便静悄悄的退了出去。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直至最后一缕阳光落下,病房里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将病床上面无血色的陶秋岚也一起吞没。皇甫子谦并没有起身去开灯,只是一直望着那片模糊难辨的阴影,“我知道你已经醒了。”

    病床上并没有任何的回应,安静的甚至连呼吸都几不可闻,越发显得皇甫子谦声音悠远,回响在这个空荡荡的病房里。“那麻醉的药效只有四个小时,天亮的时候你就应该已经醒了。我知道你只是不愿意见到我而已,宁愿死了也不愿意见到我。”

    病床上的陶秋岚仍是紧闭着双眼的躺着,平静到让皇甫子谦都有些怀疑,她是不是真的醒了。可他刚刚已经麻木的神经却是已经苏醒了过来,在他的左半边身体不断的叫嚣着,再也掩饰不住。

    “你早就谋划好了一切,也许跟着孙家人出逃前就已经计划好了,骗了我,骗过了所有的人,一心赴死,决绝到没有半点的犹豫,那么多在乎你的人,你也不曾有半点的留恋。你安顿好了一切,正海的女儿、大姐、春桃还有雅南,你跟所有人一一告别,可我呢?你可曾有哪怕一瞬间考虑过我的感受?就连江南的那些人,你都有话要千方百计的说给他听,可我呢?”

    他看着陶秋岚长长的睫毛微微的一颤,将那张报纸从衣兜里掏了出来,一字一句的读着。“余虽万死,亡母无辜。泣求留一方白骨容身之所。横尸街头之祸,挫骨扬灰之恨,余愿一人承担!”

    他看着陶秋岚微微抽动的嘴角,语气陡然转狠,“你宁愿这样狠毒的诅咒自己,宁愿这样卑微的去求别人,可你怎么忘了,江南的人但凡顾忌着你的感受,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病房外的赵氏脸色一变,正要推门进去,跟着她一起来的秦正海急忙拉住她,微微的摇了摇头,病房里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呜咽声,像是极力压抑着的。赵氏的手缓缓的从门把手上垂了下来,只听得那哭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撕心裂肺一般的嚎叫,让门外的赵氏都忍不住流下泪来。

    皇甫子谦双眼通红,用力的将陶秋岚揽在怀里,任她哭得声嘶力竭,只是轻轻的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岚岚,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秦正海扶着赵氏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坐定,轻轻的替她拢了拢大衣,“你还没出月子,小心受凉!”

    赵氏拉着秦正海的手,心有余悸道:“如果秋岚真的出了什么事情,我真的不敢想子谦会怎么样!”

    秦正海轻轻的将她拥在怀里,“子谦有分寸的,夫人这下发泄出来,也许真就好过来了也不一定。我们先回去吧,留点时间给他们自己处理。”

    赵氏点了点头,虽仍有些放心不下,但还是跟着秦正海离开了医院,只留下华叔一个人守在走廊处,听着病房里的痛哭声,不断的擦拭着自己的眼角。

    病房里的陶秋岚似是眼泪都已经流干了,最后只剩下不断的抽泣,身体也是精疲力竭,无力的伏在病床上,渐渐的没了声息。皇甫子谦以为她睡着了,起身想要给她盖好被子,刚一动,便听到她的声音,尤带着抽噎,“我不会再去求别人了。下次,我一定会悄无声息的死……”

    她的话让皇甫子谦勃然大怒,又急又气道:“你就真的这么想死?还是只有我死了你才会满意?”他神情落寞,“我以为那一刀会让你心软,如今看来,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哪怕是我死了,你只怕也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他猛地抓住陶秋岚的手,一下子按在自己肩膀上的伤口处,那里隐隐的疼痛,从来没有停止。可有一个地方更疼,疼的他几乎快要窒息。他拉着她的手滑到那里,能清楚的感到她的手在触到那一阵跳动时明显瑟缩了一下,他却不许她退缩,反而更用力的按住,仿佛这样,那里的疼痛便可以缓解一些。

    “如果当时是刺中了这里,你会不会就不再这么恨我?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就能忘掉过去,好好的活下去?”

    “我不想活下去……”

    虚弱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让皇甫子谦都恍惚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他话语一滞,喃喃的唤了声“岚岚”。

    “我不恨你,我也不恨任何人。我只是恨我自己。”陶秋岚话语平静,满是绝望。“最该死的人是我。如果我死了,就不会有那么多无辜的人受到牵连。父亲不会再因我而遭人裹挟,母亲不会因我而不得善终,雅南也可以做回自己,不再成为某个人的影子……”她稍稍顿了顿,“还有你……你也可以不必如此两难,尽快达成你的宏图大志……”

    “我不会让你死的!”

    “昊龄……”

    皇甫子谦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哪怕她的声音此刻再无往日的柔情蜜意,他仍觉得从未有过的满足。可他不敢应一声,仿佛他不开口,她刚刚的那一声便可以一直停留在他的耳边一般。

    皇甫子谦望着黑暗中静静的躺在病床上的陶秋岚,他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却偏偏能够勾勒出陶秋岚此刻的样子,白皙到几乎透明的脸,大大的眼睛微微闭着,遮住了里面的空洞和绝望。她睫毛轻颤,双唇微启,说出来的每个字都让皇甫子谦心疼。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活下去。空气中总是弥漫着血腥味,像是那些死去的人都围绕在我的身边一样,他们在我的耳边不断的哭诉,让我替他们赔命。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母亲望着我流泪。她一向坚强,哪怕是被父亲抛弃,被病痛折磨的时候都不曾在我面前流过一滴的眼泪。她的泪是红色的,可她望着我的眼神又是悲悯的,像是有许多的话要对我说。可她说不出来,她被人抛尸荒野,魂飞魄散,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岚岚……”

    “还有你。”陶秋岚的呜咽压抑在喉间,像是每一个字都浸在酸楚的泪水中,“我知道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可我没有办法再和你在一起了……我看着你的时候总是会想起母亲来,我甚至连多看你一眼都觉得是对母亲的一种愧疚……”她将头偏过去,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眼角滑出的泪水。“那日秦先生的话我都听到了。你身系天下,不应因为我而畏首畏尾,进退两难。”

    “事情很快就会结束……”

    “不会结束的!你曾说过,这是战争,只有输赢。若输了,你便是身败名裂,任人蹂躏,非我所愿。若赢了,你便是我杀亲灭族的仇人,非我能容。”她转过身去背对着皇甫子谦,“这个道理你早就知道,我们都不过是在自欺欺人,不愿意承认罢了。”

    病房里陷入长久的沉寂,久到陶秋岚以为皇甫子谦是不是离开了,方才听到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会赢,我也相信你到时会理解我的选择!所以我不会让你死!”他语气冰冷,像是这汝州城夜里的风,让人觉得刺骨的冷冽。“你若再有寻死的想法,我便让他们统统陪葬,春桃、雅南,你身边的人,江南的人,你在乎的他们,一个都别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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