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餐桌一头,卢玉珊端坐着,慢条斯理的舀起一勺汤,正要递到嘴里,只听到门外响起汽车的鸣笛声,她的手不由得一抖,那滚烫的汤碰到了她的嘴唇,灼热之后便是麻木。一滴汤汁落在她的手背上,很快便滑散了下去,只留下那一点的灼痛,像针扎一样。

    她只觉得浑身冰冷,可心里却觉得发着烫,像是她的嘴唇,像是她手背上的那一点。

    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徐妈看她动也不动,忍不住轻声道了句“小姐”,又看了看她的脸色,正踌躇着要不要再开口,客厅的门已经被推了开来,接着便是皮靴扣在地板上的声音。徐妈看到卢玉珊的脊背微微的发僵,而后便如常的放下手里的勺子,缓缓的站了起来。

    同一时间,陶致远已经迈步走进了餐厅,目光落在站着的卢玉珊身上,脚步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他先是愣了一下,这才略有些尴尬的轻咳一声,走到餐桌的那一头坐了下来,像是解释一般道:“今日会议结束的早。”

    那头的卢玉珊也坐了下来,并未置可否。佣人们悄无声息的将碗筷餐具摆好,又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空气中有短暂的沉寂。

    那餐桌又宽又长,因为没预着陶致远会回来,所以所有的菜品全都布置在靠近卢玉珊的这一侧,陶致远面前除了刚刚端上来的那一套餐具,几乎空无一物。

    徐妈看了二人一眼,轻声道:“我再让厨房多准备几个菜。”

    陶致远摆了摆手,“罢了,我也不饿。”

    徐妈又看了看卢玉珊的脸色,壮着胆子道:“那不如请总司令移步到这边。”她见卢玉珊并未有其他的举动,便接着道:“这些都是总司令爱吃的菜,小姐一直让厨房煨着,就是怕总司令万一回来……”

    卢玉珊“啪”的一声将手里的筷子放了下来,徐妈赶紧住了口。陶致远倒似不以为意,自顾自的站了起来,还自己拿着那套碗筷走到了卢玉珊这一侧,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他的目光在那些菜品上扫了一圈,微微笑了笑,“果然都是我喜欢的。”他夹起一块放在嘴里尝了尝,“平日里总是忙,看来错过了不少好东西。”

    卢玉珊顿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又拿起筷子。二人谁也不再说话,或许是因为多了一个人,这样的平静较往日又多了几分欣华之意。

    可这样的温馨也仅仅维持了一会儿,陶致远的副官李亦宗便来了,小声跟陶致远耳语了几句,便见陶致远面色凝重,撂下了一句“我今天不回来了”,匆匆离开了。

    徐妈见卢玉珊略有些怔忡的样子,便劝慰道:“小姐不要想太多,我看总司令准是有什么急事,不是因为……”

    卢玉珊紧绷的脸上扯出一丝的冷笑,显得颇为阴冷怪异,“不是因为什么?那个病秧子吗?”她冷哼了一声,丝帕被她用力的攥在手里,“莫说我从不把她当回事,就算她得志一时,可终究不过是别人的影子而已。如今正主回来了,我倒要看看她这个赝品还凭什么再装模作样!”

    她整个人像是忽然泄了气一般的靠在沙发上,“如今父亲这个样子,他爱去找谁,我都不会再管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低低的说:“我也管不了。”

    倒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可有些事情却是不能不管的。卢玉珊弯腰从车里走了出来,下意识的收了收衣领,目光落在横拦在她面前的那两个人身上,凤眉一挑,“全都滚下去!”

    那两个人却只是笔直的站着,丝毫不为所动。卢玉珊更加生气,冷言道:“我不管你们是日本人还是美国人,你们最好记得,这里是江南!莫说是你们,就连你们的主子,我让她今日死,她便活不到明天!”

    那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下,“是总司令命我们在此保护的!”

    湿冷的风吹在她的脸上,像是浸在冰冷的水里一般。“保护?”她冷哼一声,“保护江北的皇甫夫人?你可知单凭这一点,就可以定你的叛乱通敌之罪?”

    那两人对看了一眼,稍稍低下了头。卢玉珊没再说什么,越过他们径直向那幢小楼中走去。

    陶秋岚听到有脚步声,急忙停下手里的动作,刚刚坐回床边平静了呼吸,门便被推了开来。上次匆匆一瞥,再加上又是那样的境况,陶秋岚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和卢玉珊寒暄,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愣了一下方才道:“嫂嫂……”

    卢玉珊却是笑了出来,“我也真是傻,当日竟然没有看出来。他那般决绝的拒婚,为的竟然是你!”

    陶秋岚脸色惨白,想要开口解释,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卢玉珊缓步走进了房间,“你既然已经决定离开江南追随皇甫子谦,为何现在又要回来呢?是因为皇甫子谦大势已去?还是因为他也不愿再袒护你?”

    卢玉珊的语气陡而转厉,“陶世卿那是遗臭万年的死罪!陶致远愿意赌上自己的名誉,我不管!可我绝不允许他以牺牲父亲为代价!”

    陶秋岚猛地站了起来。她多日没有进食,本就有些虚弱,所以身子有些晃了晃,勉强撑着床沿才站定。“你说什么?”

    卢玉珊微微回头看了下,徐妈识趣的退了下去,临走前还关上了房门。卢玉珊这才道:“我说那陶致远可真是个痴情种,为了你连江山都不要了!谁都知道这次是扳倒皇甫子谦最好的机会,他为了你心软也就罢了,可为何要将这件事情栽赃给我父亲?”

    “可这一切与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卢玉珊哈哈大笑了出来,“世人皆知的事情,也不知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糊涂!皇甫子谦和陶致远都恨不得将对方挫骨扬灰了方才甘心,毒气战这样的机会,他们为何突然不约而同的放弃了?”她嗤笑一声,“说来说去,若不是你这个女儿有这样周旋于两个男人之间的本事,陶世卿哪敢做那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陶秋岚气急了,“你撒谎!”她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仿佛这三个字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精力。她的脸因为生气而发着红,可嘴唇却是毫无血色的,看起来颇为怪异。

    “你撒谎!”

    “你不用这样以死要挟他。我告诉你,任你饿死了,他也给你变不出一个完好的陶世卿来!”卢玉珊直直的望着陶秋岚,一字一句道:“陶世卿已经死了,死在那日的毒气战里,自作自受!”

    卢玉珊从未觉得如此畅快过。一开始是因为骄傲而不愿意承认,再后来是因为陶致远身边那些来来去去的人让她没了精力,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她一直都是恨着陶秋岚的。

    卢玉珊与陶秋岚只不过寥寥几面,因为从来不曾将她看在眼里,卢玉珊甚至都不曾记得陶秋岚的长相,只隐隐约约记得婚礼上她站在皇甫子谦身侧时目光低垂的怯懦模样。她在江南这么长时间,从来都不曾知道陶锦麟还有这么一个远房的侄女,所以便想着她不过是因为皇甫子谦的关系才可以出现在婚礼现场,从来未曾将她与陶致远联系在一起。

    她那时只是觉得不甘,为陶致远的拒婚而不甘。她也隐隐的替皇甫子谦不甘。他的身边应该是她这样华丽张扬的人作伴,方才不负花团锦簇的人生。而陶秋岚更像是一杯温吞的白水,与爆碳一般的皇甫子谦完全是两个极端。

    或许也正是因为对皇甫子谦的这份惋惜,才让她更觉得陶致远的难得来。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皇甫子谦尚屈服于政治联姻,她相信,陶致远身上这份连皇甫子谦都没有的风骨,也会给他带来皇甫子谦所达不到的成就。

    可慢慢的,卢玉珊才发现,陶致远那不是风骨,而是真的不喜欢她。总有些风言风语会传到她的耳朵里,也可能是陶致远根本就没有打算瞒着她。她不顾尊严的闹过,借着父亲和陶锦麟施压过,全都无济于事。她气急了,故意杀死了一个女学生,他也不过是提醒她不要弄出太大的动静,仿佛是特意借着这样的机会让她出了这口怨气罢了。

    等到陶锦麟卧床不起,陶致远全面接管江南军务,他才稍稍收敛了一些。她以为要苦尽甘来了,又突然冒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毓慧格格。

    陶致远仿佛一下子变成了情窦初开的少年,做尽了一切荒唐的事情,哪怕背上复辟的帽子都不在乎。

    也是因为毓慧,他第一次与她拔枪相向,用卢家人的性命恶狠狠的警告她。

    而那个时候,那个瘦削的女人就躲在陶致远的身后,仿佛是害怕的瑟瑟发抖,可露出来的半张脸却带着笑。卢玉珊不可置信的看着她,看着她望向陶致远时又突然变回的那副不知所措的模样,脑海中突然闪过另一个楚楚可怜的身影。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可陶致远隐忍又满是疼惜的目光让她知道,疯的,又何止是她一个。

    卢玉珊像是突然间打通了任督二脉,这么长时间以来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些问题,全都刹那间有了答案。为何他总是中意那些女学生,为何她们都是瘦瘦的可怜模样,还有当日婚礼上陶秋岚的慌乱退缩以及皇甫子谦的隐忍怒意,全都有了答案。

    她永远记得自己当时的感受,像是在临阳的凛冬中被人从头浇了一桶冰水,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好半天大脑都是一片空白,可血液却是炙热的,毫无头绪的在她瑟瑟发抖的冰冷躯壳里横冲直撞,好似下一个瞬间就会冲破她冻的发脆的脑袋和皮囊,她甚至猜想,那些血一定会喷的很远很远,替她不甘的心昭示冤屈。

    她曾经那般志得意满,显赫的家族,称霸一方的夫家,青年才俊的丈夫,一切世人艳羡的东西,她曾经以为自己全部都得到了。可黄粱梦醒,她才发现自己手中空空如也。父亲势力渐微,江南一直处于皇甫子谦的遏制之下,而她精心挑选的丈夫,永远对她客气的像个陌生人,除了新婚之夜那一次像是较着劲的亲密之外,再无其他的接触。

    所有的人都在看她的笑话,那些曾经投注在她身上的艳羡目光,如今只会在隐晦的提起那个女人时才会出现。可那个女人凭什么呢?她只是陶家一个最不显眼的人,凭什么可以得到天下最独一无二的尊荣,得到最不可一世的男人全部的爱?

    而这一切,原本应该是属于她的。

    她努力的拼凑着众人口中那个女人的一切,可怎么也无法和自己印象中的那个寡淡的像水一样的女人联系在一起。这样的错乱一直折磨着她,让她在羡慕和鄙夷间来来回回,在高傲和卑微间上上下下,疯魔了一般。

    她以前总是想方设法的去走进陶致远的心,可当她真的看明白了他一切行为的答案,她却又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她甚至有些懊悔,为自己的那一次不合时宜的醍醐灌顶。所以她刻意想要抹去这一段,可这样的自自欺人不过更是一场有心无力的徒劳罢了。那个女人就像个幽灵,无时无处不在,却又看不到、摸不着、杀不了。而隔了那么长的时间,那么远的距离,她早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恨谁了。

    她只是觉得悲凉,替自己,替陶致远,替陶秋岚,替皇甫子谦,甚至替毓慧,觉得悲哀和可笑。

    卢玉珊从来没有想到陶秋岚会再次出现在江南,出现在她和陶致远的身边。她看着陶秋岚错愕的表情,只觉得痛快。这就是她的报应,她留下来的烂摊子,终于报应在她自己身上了。

    “你说我父亲……他……他怎么了?”陶秋岚的声音破败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洞里挤出来一样,带着血和泪。

    卢玉珊一直死死的盯着她,一字一句回荡在这个寂静的小屋里,清晰无比。

    “他死了!”

    房门被人从外面撞开,陶秋岚的目光略过卢玉珊的肩膀落在门口的陶致远身上,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强撑着床沿想要站起来,可双腿打着颤,怎么也没办法站立分毫。那边陶致远已经快步走了过来,将卢玉珊微微撞了个趔趄也浑然不觉。

    陶秋岚双手死死的攥紧他的衣服下摆,“我要见父亲!你带父亲来!”她见陶致远一声不吭,更觉得戚惶,用力的摇晃着他,“求求你,我要见父亲!”

    他的身体被她拉的微微晃动了一下,想要开口安慰,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陶秋岚借力站了起来,望着他的目光中全是卑微的乞求。“你告诉我,我父亲还好好的是不是?你告诉我……”

    陶致远知道终有这一天的,他只是自欺欺人的盼着这一天来的更晚一点罢了。

    “对不起,秋岚……”

    他的话音还未落,便见陶秋岚双目一闭,他慌忙伸出手去,却只来得及抓住她的尾指,眼睁睁的看着她整个人直挺挺的向后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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