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致远关上房门,顿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正好看到陶秋岚慌乱之间移开的目光。他的嘴角扯出一丝自嘲的笑容,自顾自的走到窗边,掏出一支烟来,深深的吸了一口,又狠狠的吐了出去。他的一张脸都隐在烟雾缭绕中,那么不真切。

    “父亲每次看着我的时候,也是这种目光。”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自言自语,“怜悯、逃避,还有鄙夷。”他笑了一声,“他以为杀了那晚所有的佣人和护卫,这件事情就可以掩盖起来了吗?可他每次面对我时那份难以启齿的羞愤,还有欲言又止的愧疚,连同这间荒废的房子和无人再敢提及的母亲……”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又拿出一支烟点着,却只是放在了手里。烟雾渐渐散去,陶秋岚望着他已经恢复了平静的一张脸,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样隐秘的往事,她自然是不会知道的。她甚至都不敢想象。当郑秀云用那样粗鄙的字眼事无巨细的说出来的时候,陶秋岚除了震惊,便是唏嘘。郑秀云生于将门,后来又成了江南总司令夫人,从来都是高高在上最顾及颜面的,这桩秘史对别人来说或许是羞耻,可对于她来说,只怕是百蚁噬心的毒药,日日煎熬着,才会这样色厉内荏的失了风度,像个她曾经最鄙夷的乡野泼妇。

    而陶致远呢?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尽数吞下这杯穿肠的毒药,又是如何强忍着不被别人发现的?

    陶秋岚认识他的时候,他的生母已经去世了。他是众人皆知的私生子,注定了在郑家当道的江南难有一席之地。可他又是那样的温润平和,不争也不怨,仿佛自己已经拥有了全部,还经常慷慨的赠予别人。

    哪怕如今他与自己已经站在了战争的对立面,可对于陶秋岚来说,他是自己灰暗而阴冷的青春岁月中,唯一的太阳。陶秋岚无论如何都无法将那样温暖的他,与刚刚暴怒乖戾到差点将郑秀云扼死的人联系在一起。

    陶致远再次吸了一口,吐出长长的烟圈。隔着四散的烟雾,陶秋岚忽然发现,自己或许从来都不曾看懂他。

    又或者,隔着这长长的岁月,隔着遥遥的潼江南北,她与他,都早已经忘记了曾经的旧模样,再也认不出彼此了。

    “父亲觉得是亏欠了我,可他明明知道,他最亏欠的,从来都只是母亲一个人而已!” 陶致远将未燃尽的烟丢在地上,用力的踩了踩。“他明知道母亲是被冤枉的,是郑秀云给那个厨师用了药,又故意将父亲和众人引来了。他明明知道……”他双眼通红,“他明明知道,母亲一直在抵死反抗,却只是顾忌自己的面子,顾忌郑秀云的势力,就那样站在门口,任由那些人看着母亲被人……”

    陶致远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猛地转过身去,双手撑着窗台,只留给陶秋岚一个微微颤抖的背影。

    陶秋岚只觉得心里一酸,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无法感同身受,一切语言便更显得苍白无力。她稍稍顿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头。

    陶致远忽然转过身来,一把握住她的手。陶秋岚有些被吓到,下意识的挣扎,陶致远却握得更紧。“我不会像父亲那样!秋岚,你相信我,我会好好的保护你!”

    陶秋岚只是暗暗后悔自己刚刚的一时心软,略带着愠怒的想要将手抽回。陶致远却是使了十足的力气,不光没有松开,还用力的将她又向前拉了一步。

    “如今这江南是我说了算,谁也不敢再欺负你!”他见陶秋岚脸色不佳,便放缓了语气,说出的话也带着一丝的悔意。“我知道你还在怪我给你吃药的事情!可你为何不想想,以你的身份,皇甫子谦的身份,无论这张战争最终谁赢谁输,孩子都将成为众矢之的。”他见陶秋岚脸色发白,便继续道:“孩子今后还会再有,哪怕没有,我也不在乎……”

    陶秋岚强迫自己收起刚刚一闪而过的怔忡和慌乱,趁机用力挣脱了陶致远的桎梏,后退了几步,正色道:“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她不愿激怒陶致远,稍稍放缓了语气,“都已经过去了。你如今需要保护的,不是我,而是其他人!你若真是为着我好,便将我送回……”

    陶致远闻言大怒,“送回他的身边?”他两步上前掐住她的手臂,“陶秋岚,他到底有什么好,让你这般死心塌地!”他猛地用力将她拽到自己面前,双目死死的瞪着她,“哪怕他嗜血冷酷杀人如麻,哪怕他要亲手攻破你从小到大的家园,哪怕他逼得你父母难得善终,你还是对他这般死心塌地!那我呢?我算什么?我们那么多年相互扶持的感情算什么!”

    陶秋岚一只手护着肚子,一边想要挣脱他。她的动作让陶致远更加失了理智,推着她两步便倒在了床上。

    陶秋岚既惊又怕,她一边侧弓着身子免得被他压到小腹,一边用力的去推,可哪里敌得过陶致远的蛮力,只觉得陶致远就像一座大山,让她窒息的恶心。

    她的眼泪一下子便流了下来。她还没有见到皇甫子谦康复,还没有亲自将孩子的事情告诉他,她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话想要跟他说。她的手触到小腹,突然便来了莫名的勇气。

    陶秋岚停下了一切挣扎的动作。“我知道自己无力抵抗,就像当日你母亲那样。”她的声音不大,陶致远却像是被雷击到一般的僵住了,又像是梦游的人被突然惊醒,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陶秋岚。

    陶秋岚兵行险招,自己也极为忐忑,此刻只能强压下心头的恐慌,镇定自若的回看过去。却见陶致远已经移开了目光,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般,跌跌撞撞的快步离开。

    陶秋岚的眼泪反倒一下子流了出来,委屈带着害怕让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就那样蜷缩在床上,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陶致远是不会放她离开的。她早就知道。若非顾忌着孩子,她早就鱼死网破了。可她费尽心思千算万算,却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万全的法子。

    她的手抚上肚子。这是皇甫子谦的孩子,他生死未卜,这是她能给他,给皇甫家,最后的补偿。

    陶秋岚目光落在一旁茶几上的那个小小的手包,猛地坐了起来。

    夜色越发深了,经过郑秀云这么一闹,守夜的士兵更不敢大意,用力的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以抵抗渐渐涌来的困意。

    门却突然被从里面拉开。那士兵被吓了一跳,一下子便睡意全无,下意识的端枪便瞄准了门口的那个瘦削的身影。

    陶秋岚举了举手里的东西,“夫人将手包落在这里了,你们给夫人送过去吧。”

    两个士兵面面相觑了一下,其中一个人收了枪,不情不愿的走了两步接过来,左右看了一下,嘟嘟囔囔道:“什么狗屁的夫人!” 他想起自己刚刚的风声鹤唳,有些恼羞成怒,恨恨的啐了一口,“你们还当自己是官家太太呢!就为了这点小事来烦老子!”

    陶秋岚只是冷眼看着,并不打算理他。那人还想耍横,另一个士兵见陶秋岚气势颇盛,又想起刚刚陶致远急匆匆赶来的模样,有些拿不准陶秋岚与陶致远的关系,便劝道:“算了算了!”继而又小声提醒道:“小心这里有郑家的人!”

    那人脸色微微一变,到底还是噤了声,过了一会儿又不情不愿道:“这大半夜的,送什么送!等明天再说!”

    陶秋岚目的已经达到,自顾自的转身进了屋,任由那士兵在外面骂骂咧咧。

    她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她要将孩子平平安安的生下来,所以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天还蒙蒙亮,便坐了起来,烧好了水,静静的等着。

    郑秀云推门进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陶秋岚这样好整以暇的样子。她并也没有丝毫的意外,但只是站在门口,“我来拿了东西就走。”

    陶秋岚微微一笑,“东西我不是让人给夫人送去了吗?”

    郑秀云脸上浮现出薄怒,“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她压低了声音,声音中满是嘲讽,“那东西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会用吗?”

    陶秋岚将茶几上的水杯往另一侧推了推,示意郑秀云坐下,“夫人看上去憔悴了很多,想来是有什么不顺意的事情。不如我们好好聊聊,说不定可以互相排解呢!”

    郑秀云怒气更盛,可她很快又笑了出来,“我倒是好奇他到底做了什么蠢事,让你一夜之间便下定了决心?”

    陶秋岚坦然的迎上她的目光,“我与夫人一样,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孩子!”

    郑秀云笑的意味深长。“那个蠢货只怕怎么都不会明白,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究竟会做到何种地步!”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中略过一阵恨意,可很快又敛了去,冷笑了一声,“不过你凭什么呢?那把枪?”

    陶秋岚的脸上全是决绝,“至少它能保全我的尊严!”

    郑秀云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惊诧的张了张嘴,继而笑道:“那凭什么?”

    陶秋岚望着郑秀云松垮的眼皮,还有泛着血丝的浑浊双眼,一字一句道:“夫人知道细菌战吧!”

    郑秀云面色微滞,旋即笑道:“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她望着陶秋岚的目光中满是冷和恨,“我巴不得他们两个自相残杀身败名裂呢!”

    陶秋岚正色怒斥道:“你以为这是哪两个人的事情吗?我不怕告诉你,国际上已经认定了这场细菌战就是江南发动的。到时候上军事法庭的,你以为是陶致远、卢传亭……”她略略顿了顿,“还是其他什么人?”

    郑秀云嘴角微微的抽了两下,翻起有些猩红的双眼望着陶秋岚,“总不至于是我吧!我一个妇道人家……”

    陶秋岚不打算再和她这样打哑谜。“自然不会是夫人!可若是陶明清呢?”她如愿看到郑秀云的眼睛微微的一缩,便继续道:“哪怕不是他,可只要是任何一个郑家的人,陶明清都将再无翻身的可能!”

    郑秀云望着陶秋岚的目光明明是恨,却又闪过一丝的赞许。“我就说你是陶家最出息的!”

    陶秋岚低下眉眼并不作答。只有她知道,她是最没有出息的。这样的尔虞我诈威逼利诱,从来都非她所擅长。但她没有办法。她有自己的孩子要保护,她也必须确保自己不成为别人要挟皇甫子谦的筹码。

    郑秀云见她这样淡淡的样子,嗤笑一声道:“所以也不知道那皇甫子谦到底心急个什么!”

    陶秋岚猛地抬起头来,不敢置信的看着郑秀云。她这般惊讶,倒让郑秀云有些意料不到。“你不知道?”

    她见陶秋岚木木的样子,“也难怪,陶致远又怎么会告诉你这些!”她顿了顿,“皇甫子谦已经将临阳围了好几天了!他突然这般大动干戈,到底是为了谁,陶致远心里清楚的很!所以才将你关到我这里来,为了就是将郑家与他牢牢绑在一起!”她声音满是嘲讽,可目光中却满是冰冷的恨,“可他又怎么会知道,我宁愿将郑家这白白给了皇甫子谦,也绝不会留给他!”

    她的目光落在陶秋岚身上,嗤笑一声,“更何况还有你!他只怕怎么都想不到,原本他最为倚仗的筹码,却原来从来都不曾站在他这一边!”

    正在说话间,门外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接着便是门被从外面撞了开来。郑秀云正要发作,目光落在来人的身上登时脸色大变。那人虽然一脸焦急神情,可显然也顾忌着陶秋岚,并不说话,只是望着郑秀云。

    郑秀云已经起了身,匆匆便往外走。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那东西全当是我送你的见面礼!”说完便随着那人往外走去。陶秋岚只隐隐约约听到“不太好”的只言片语,又见郑秀云身形一歪,还是那人扶了一把才勉强站住。

    陶秋岚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了,否则一向镇定的郑秀云也不会那般失了常态。

    很快消息便传了出来,阖府上下一律挂白,就连她所在的这幢小院子也不例外。

    叱咤风云二十余载的江南总司令,一直昏迷不醒的陶锦麟,病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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