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缥云无,是一抹游魂。

    说起来有些复杂,我这种情况可以说死了,也可以说离死亡还差一步。

    要论罪魁祸首,大概是那位称得上是我丈夫的妖族。他用某种秘法护住了我最后一口气,使其不散,导致我如今生不生,死不死的场面。

    “云无。”

    说妖妖到。

    从门外吹来的夜风卷起层层纱帘。

    来者挟着风,缓缓步入点缀着幽幽荧光的室内。夜色般深沉的长袍擦过地上的鲜花,似蛇滑过地面,缓步轻移,只有珠玉轻微相击的声响。

    晦暗不明的室内,起伏错落的荧光照亮深沉面容,异色双瞳如蛇狭长,透着迷惑人心的妖冶。黑色沉重的袖袍微微抬起,苍白的手轻轻落在另一个人的面上。

    琉璃色的衣物,青丝如乌云蜿蜒散落。双目紧闭,白纱遮面,白纱下容貌若隐若现,像花中花,雾中雾,美丽而不可捉摸。

    那是我的身体,数甲子前就应当化作飞灰的身体。

    “云无。”他又唤了一声。

    安静的房间只回荡他一人的声音,无人回应。

    “又来了。”我叹了一口气,看他弯下身子,把我的身体抱在怀里。

    妖皇垂下头,隔着面纱贴上我的唇,胸前垂落的天青长发一点一点缠绕到我身上。他轻轻张开唇,冰冷的妖气顺着喉间缓缓渡入我的体内,微弱的生气因这口妖气而稳定了下来。

    我伸手看看魂体,本快消散的阴魂果然因为那口妖气而逐渐凝结。

    “何必呢。”我叹了一口气。

    一吻过后,堕神阙抬首,苍白的手指落在我的眼睫间,顺着双眼紧闭的弧度,细细拂过每一寸,“吾说过,没吾的允许,不准你死在吾眼前。”

    为了一点坚持,他宁愿将我放在暗不见天日的密室,每隔一段时间前来渡一口生气。我不明白这样的行为到底还有何种意义,不过是自欺欺人,到头来,双手仍是空。

    我已经死了。

    这个事实是如此明了。

    黄泉人间,生死相隔。即使我现在就在他的面前,他犹然看不见。

    他眼中只有我那副比夜色更冰冷的躯体。

    “你以往喜爱花朵,吾便将其摘下陪在你身边。”堕神阙毫不怜惜的将切断根茎的花朵放进我怀中,柔嫩的花瓣沾着露水,短暂呈现出未花死的鲜嫩。安静密室沉寂幽微,除了他的声音听不见任何声息,“云无,你想要什么,吾都能给你。”

    想死。

    “唯独不准你离开。”他说。

    铺满鲜花的地面,印出互相依偎的黑影与一个没有影子的魂体。衣料柔软的摩挲声响起,他掀开遮掩我面容的白纱,依旧是居高临下如俯瞰众生的表情,手指却触上我的唇间,一点点,一寸寸,带着深不见底的执念,强横非常。

    这就是妖。

    妖的心,总比人类的更难以彻悟。

    更执拗,更任性,更擅长强人所难。

    尤其是在众妖之上的妖之皇者,从不知成全为何物,甚至从不在乎人类的道德礼法。

    “云无。”仿佛方才短暂的吻无法满足他的欲望,堕神阙扶起我的脸,在阖起的唇间上再次充满占有欲的覆上,湿润冰冷的触感似蛇游舔舐,在上面留下独属于自己的气息,“你只能属于吾堕神阙,谁都不能夺走,纵使是死亡。”

    尊重一下我的身体好吗?

    我无奈地别过眼,不想看他进一步的过分行径。

    当初怎么会遇见你这种妖呢。

    在我即将身亡之前,真不该与你相遇。

    *

    久远前,在苦境独居一偶的偏僻位置,有一个特殊存在的宗教,生存在崖风岭中。

    宗教所尊对象非道非佛,而是据闻能有起死回生之能的圣女。

    所谓的圣女,自然是我。

    当然,我个人觉得教主吹得有些过于天花乱坠,一看就没读过多少书。一下子是将身心奉献给神明的神妻,一下子是从梦中得神召背负众生悲苦而降的神女,一下子又是以自身苦行为代价救众生脱离生死轮回的圣女。

    设定反反复复难以细推,却很适合欺骗一些头脑单纯的苦境民众。

    每年的四月四,他都会在台前展现神迹。凭靠着我起死回生的异能,不但赚得盆满钵满,更让许多人对[惟谕明圣]的神迹深信不疑,教众一时间遍地开花,源源不绝地散往四处,为教主带来更多利益。

    在四月四日之外的时间,想要圣女展现神迹,当然有其他办法——付出足够的金钱。

    每每望着贫苦百姓看向我时,眼中希冀与热烈的神色,我都只有满心叹息。

    起死回生这件事,其实并不存在,是一个再虚假不过的骗局。

    天理循环,乾坤轮转,生死有度,世上哪有毫无代价的东西。

    每月的月初,有些信徒会得到拜见圣女的机会,名为‘赐福’。

    实际上,每一次的碰触,我都会在他们身上取走一些‘时间’。这些时间,才是能令人起死回生的真相。

    取走普通人身上的时间,用来贩卖给愿意以重金购得时间的富商。

    所谓四月四日的广开福泽之门的神迹,也只是用小小的代价,换来更大利益的一场骗局。

    唯独这样,才能让普通信众更凝聚,才能骗得更多人在不知真相的时候献上宝贵的时间。

    “哈哈哈,圣女你看,我今日可赚了不少!再这么下去,整个苦境迟早都得进入吾的囊中!”教主已然疯狂,他源源不尽地从穷苦人身上汲取血液,用以填满自己的欲望。

    我厌倦了这样的日子。

    “好好做,吾不会亏待你的母亲。”他说着温情的话,话里话外却满是威胁。

    “我知晓。”我说。

    如果说教主已满身罪孽,我又如何,纵使困身牢笼,终究同是一丘之貉。

    本以为,这种日子会过到我身死为止。没想到偶然的一个意外,竟让我无意中脱离了苦海。

    一名路过的妖族,听闻崖风岭传说,在四月四日一次施展神迹的时候,环绕一身杀意出现。

    2.

    轰炸的高台,鲜花四裂,坠落一地狼藉。

    来者一双异色双瞳,天青色的长发在风中微扬,黑沉王袍擦过颤抖伏跪的平民头顶,一步一步,卷着风尘,宛如足踏尸山遍野的道路,定在倒塌的残骸前:“吾听闻——这里有神?”

    教主吓破了胆,跌在地上不敢起身,甚至连看都不敢看他,五体投地爬到他面前,一副遇见了阎王的表情,伸出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向我:“神、神女在此。”

    “哦?”来者微微侧过头,眼神冰冷地扫过他。忽而,教主的人头冲天而起,血雾瞬间四溅。咕噜噜滚动的人头,至死未闭的双眼,出现在我垂落的眼睫下,“吾要看看你如何起死回生。”

    湿润的血腥味。

    死人的刹那,周遭惊叫声此起彼伏,又被身边的人捂了下来,化作一声声惊惧的呜咽。

    根本没有所谓的起死回生。

    我也无法将已死的人带回尘世。

    我捧起倒落在泥土的头,起身放在仍在抽搐的身体旁,摇头说:“我做不到。”

    “自诩为神,也有做不到的事情?”他嗤笑了一声,手掌一伸,抓过趴在附近的小童,掐住他的脖颈说:“还是吾的诚意不够?”

    “和诚意无关。”我抬眼,扫过一双双混着绝望、期待、祈求的眼神,轻一闭眼,重新看向一身妖气的来者,平静说:“若你只是想毁掉神的存在,应该带走我就足够了,何必为难不知真相的凡人。”

    我说的话,在他眼中不过尘土,扬风无迹。

    “吾,从不信神佛。”他冷哼一声,抛开手上的小童,上前一步抓住我,化光而走。

    自成为圣女后,我不曾出过崖风岭。

    更不知,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般风景。

    带着一丝新奇,我看向周边擦肩而过的树林,与在空气中起伏的青色发丝。

    野绿连空,天青风卷。

    说着从不信神佛的人,抓着代表神迹的圣女。妖竟然救‘圣女’脱离苦海,多么前所未闻且荒诞的故事,说真的,这个画面其实有些搞笑和不可思议。

    或许这就是上天对我这一生的写照,与妖为伍。

    在他带我停至一处偏僻树林的时候,我忍不住笑了出声。

    他仿佛有些意外我的反应,冷眼瞥我,“你倒是镇定。”

    “多谢。”我认真的对他说。

    “哦?”堕神阙的气息微微一滞,垂落的眼神,带着一丝有趣和嘲弄,“这声谢倒让吾感到意外了。”

    夏风清冷,入夜的雾气在风中交织成柔软水烟。

    我侧过头去,和他对上视线。

    “你质疑神的存在,对‘神迹’不屑一顾,才会过来找我吧。”他的心思并不难猜,我说完伸手碰了碰一旁的树枝,繁华的树枝在我碰触下逐渐枯萎成干。

    堕神阙挑起眉尾,似乎想看看我在玩什么把戏。

    让他检查过树枝的状况,我才将手重新放回去,时间从指尖回转到枯树身上,刹那枯木回春。

    “这就是神迹的真相。”我弯了一下嘴角,手掌轻轻触摸着充满生命气息的树干,低声说:“你说得没错,神并不存在,不过是人类在欲望催生下故意为之的骗局。”

    连我这个‘圣女’,也充满了谎言的味道。

    “现在你知晓了‘神迹’的真相,打算如何?”我平静的问他,对我将来临的命运并不恐慌,放柔和语气,一双眼眸清澈安然的看着他,“要杀我吗?”

    对他来说,杀死一个代表神意行走世间的人,大概会是一种趣味。

    好像我问出了什么出乎意料的问题,一身妖气的人露出有些玩味的表情。

    “你不怕死?”人类皆贪生怕死,这是人性秉然,乃至灵万物本性。活着的时间越长,就越恐惧死神降临,在这平凡苦境中,竟然有人能违背自己的本能赴死,倒是趣味。

    “人无法控制自己的降生,却能选择自己的死亡。你不觉得,这是上天赋予生者的解脱之道吗?”谈及自己的生死,我语气依旧很平淡。

    生与死在我眼前已经上演过太多次。

    凡人对生的向往,对死的恐惧,卑微的祈求,还有一双双充满算计与贪欲的眼神,我自认所见已足够。况且,以此身无法摆脱的天生之能,就算今日活下来,未来又该如何继续生活下去?

    光是想,都觉得很累。

    我收回扶在树上的手,低低说:“生何欢,死何苦,喜乐悲愁,皆归尘土。”

    树枝沙沙摇曳,一朵紫色的小花掉落在我的衣袖上,我捡起一看,才发现这一颗竟是紫云木。

    回春的枯木不知何时盛放满树花朵,花开如蓝雾一片,朦胧清雅,似梦非梦,浮空映山,绚烂夺目,散发着生命的美感。

    静默了半晌,他忽然笑了一声。

    “吾改变主意了。”

    异色双眸微微沉下,他饶有兴致的看着我:“吾身边正缺一名伺候的人。”

    我在那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让曾经万人敬仰的圣女,屈膝在他的身前摇尾乞怜,确实比一个尸体来得有意思。

    这个妖,有点奇怪的恶趣味。

    我偏头看他,并不生气。反倒说,做人侍女这件事,确实不在我的经验之中,稍微感到些许新奇。

    “我没有做过杂事。”我如实告知,免得他发现我没有想象中有用的时候,会大发雷霆。

    他没回答我这句话,大概在他眼里,这不算什么问题。

    “何况。”我的声音缓慢而凝重,伸出手,任由手心的蓝楹花被风带走:“我会是一个麻烦。”

    他沉思了片刻,就知道我所说的‘麻烦’是什么。

    身为崖风岭颇负盛名的圣女,我所牵系的不仅仅是无数教众,更有背后利用我异能达到长生目的的既得利益者。他们任由凡人吹捧我的神迹,在江湖上塑造圣名,吸引无数信众前赴后继献上时间。若有谁想夺走这份果实,他们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堕神阙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并不觉得所谓的人类能为他造成何种麻烦,“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那么。”我顺势接受了他的要求,反正对我来说,在谁的身边并无差别,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走向另一个牢笼中。我略微舒了一口气,“可否请你帮我带走一个人。”

    “何人。”

    “我的母亲。”

    他答应了我的要求。

    3.

    我请堕神阙洗去了母亲的记忆,并将她安排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庄内。

    幸好教主为了全盘掌控我,未让其他人知晓母亲的存在,故我才能安心的让她过自己的生活。

    忘了我的一切,你才能变得平凡,你的人生才能一帆风顺。

    最后看她一眼,最后一次握住她的手,将她的面容刻入心底。我轻轻地为她盖上被子,留下足以生存的金钱,转身离开房子。

    堕神阙正在草屋外等着我。

    “这样就够了?”他问我。

    “如此,我已了无牵挂。”我叹息了一声。从此之后,我就是我,不是什么圣女,更不是她的孩子,失去天地间唯一的牵绊,我才能安心告别凡世。我回首看他,“你想带我去哪里?”

    “错了。”堕神阙低头看我一眼,异色妖异的眼瞳,有别人类的外貌,使他看起来阴冷残忍异常,“你该唤吾主人。”

    “主人。”我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

    我这般毫无抗拒的软骨,换来他眼底露出的一丝轻蔑,堕神阙随手指了个方向说:“走吧。”

    这妖,好难搞啊。

    顺从的他不喜欢,反抗的他也不喜欢。

    明知把我带在身边会引起一些有心人的针对,却丝毫不在意,反而露出了一副跃跃欲试的神色,好像想看人类会给他带来什么惊喜似的。

    难不成妖其实都是身上长着反骨的生物?

    我从来没接触过妖这种生物,他是第一个。

    在接下来的时间,我亲眼见证了妖是多么一个热爱挑战的种族,我所谓的麻烦对他来说,更像是生活的调剂品。受背后利益者趋势的暗杀源源不绝,还有江湖上散出的谣言,说[惟谕明圣]的圣女遭妖族所胁,引来不知真相的正道人士相帮。

    纵使他武功盖世,总有受人算计而吃亏的时候。

    妖的血,竟也是鲜红、滚烫的,和人类无异。

    无数人围绕,刀光与剑影交错在幽暗的树林内,这次来的是佛乡的佛铸。他无意路过此地,听闻打斗声而来,本着慈悲救世的心加入这场莫名的战斗。

    正是因为佛乡的介入,让堕神阙吃了一些亏。

    就说了,我是个麻烦。

    我所在的地方,都能引起血雨腥风。

    一步一步走进乱局内,我从血迹斑斑的地面捡起一把薄刃,轻轻横在颈上。

    “请停手吧。”我说。

    轻轻的一声,止住闪烁林间的锋色。

    注意到我行径的救援者一怔,或是被谣言欺骗而来的正义侠士,他目露不忍,脱口惊呼:“圣女!”

    堕神阙趁机拍开纠缠的狼虫虎豹,挥舞长戟落在我身前不远处,战声一时停止了下来。

    佛铸不知我的举动所求为何,本着救人的想法才插手,却没想到圣女竟为维护妖族宁以命相胁。如今看来,事情似乎不如江湖上传闻那般,圣女是受人胁迫。

    “世上本就不存神迹。”

    母亲已然安全,世上再无任何人可要挟我,我当着佛铸的面将所有事实全盘托出。这个骗局该结束了,从此,再也不会有人受骗于[惟谕明圣],从而倾家荡产,陷入绝望。

    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我不想再做以前的圣女。

    “诸位请回吧,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圣女,不值得你们用命相赔。”我只是一个欺世盗名的伪善者。

    堕神阙没有打断我的话,嘲笑地看眼前凡人信仰崩溃,陷入无尽的深渊中。从高处坠落尘埃,这画面比任何风景都值得欣赏。

    “姑娘。”出身佛家的慈悲者听出我的言下之意,是欲借佛门在武林上的影响力,将消息传开,让江湖重回平静之中。他怜悯地叹了一口气,说:“你可知此消息一出,你要面临何种境地。”

    从万人敬仰的圣女变成人人喊打的魔女,更引来更多有心之人的筹谋。

    我没回答他的话,笑得从容且解脱,手中刀用力一横。

    电光火石之间。

    一道掌气打落了我握在掌中的刀,锋锐利器只在我喉头留下浅浅一道血痕。

    “她的命,属于吾堕神阙。”堕神阙瞥了我一眼,语气毫无起伏,仿佛是说再合理不过的话语,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圣女也好,魔女也罢,吾的阶下囚,无须尔等评判。”

    仍有执迷不悟的信众,隔着距离问我:“圣女莫要担心吾等性命撒下谎言,吾等——”

    “世间焉有毫无代价的事情?”我不容置喙地打断他,闭着眼摇摇头,眉宇间尽是不忍,苦笑道:“信徒中,可有谁活过大衍之年?”

    因性命本就无常,五十岁便身死,对沉浮在武林天灾的凡人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信徒们的时间,最多就停留在这个年龄段。

    众人哗然。

    堕神阙对接下来的发展毫无兴趣,看众人已无心战斗,收起手中长戟,回头带我离去。

    佛铸欲追,又想起方才近乎湮灭的眼神,似经历种种后的心死,不由得轻叹一声。

    ——怜众生皆苦,万相本无,一切恐惧,唯有自渡。

    另一处。

    堕神阙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我。一双异色冷漠的眼神无波无澜,脸上表情淡到看不出任何情绪,对我说:“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倒是稍微出乎他的意料,本以为对方种种言论,配合的行径,不过是想从另一种方面博得自己的生机。却不曾想,竟是从头到尾都打着利用他的目的。

    “其实说不上主意,只是刚好有实现我想法的机会,不利用可惜了。”若不是他打消了杀我的主意,我也不会顺势行计。我抬起眼,对他露出笑容:“这一切,还要多谢你的成全。”

    “多余的慈悲。”他对我的行为作出冷酷的评断,似乎并不觉得我告知真相会给愚蠢的百姓带来什么好处,“无用的人总喜欢将一切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明身上,祈求它们回应自身的欲望。神佛,追根究底,不过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假象。他们拜的,从来不是神,而是假借神的名义获利的人。”

    是啊,就算不是我,他们也会投向另一个信仰。

    或许被骗,或许寻得希望,或许继续庸碌一生,无所收获。

    即便如此……

    “我倒是觉得神明的存在,是让彷徨无依的心,有一个归向。”这个话题太深奥,我并没有什么引经据典的话语说服他,只是从心而论:“这样的想法并无错处。”

    “哦?”他意外我竟敢反驳他,起了兴趣,问我:“那你为何要戳穿这个假象?”

    我感慨了一声:“因为,我不是那个能让他们寄托心灵与希望的存在。”

    我没有神明的慈悲,也没有他们那般宽广的胸怀,可以容纳世人的期待。就算我仍然可以借着圣女的名头,我做的事情也不是救苦救难,而是牺牲一部分人的生命换来另一部分人生命的延续。

    堕神阙定定地望着我,突然笑了一声:“吾开始对你有兴趣了。”

    啊?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兴趣到底是从哪里生出来。难不成是因为性格我太消极,反而引起他的兴趣?

    未免太奇怪。

    妖这种生物真的很难理解,甚至搞不懂他们脑袋到底都在想什么。

    就算想给自己的生活增添点多彩多姿,也不该找我这种死气沉沉的人。

    “妖都是你这种性子吗?”我直接的问。

    “你对此感兴趣,何不亲身一见。”在外行走的日子也差不多,该是时候回转黑狱。他换了一个方向,让我跟着走:“另外,方才的事情,吾不想见第二次。”

    方才的事情?

    方才发生了好多事情,他到底是指我利用他吸引武林正道,将[惟谕明圣]的骗局公之于众的事情,还是指我反驳他理论的事情?

    看我一头雾水想不清楚的样子,堕神阙把话说得更明白。

    “你的命,属于吾堕神阙,记清楚了。”

    原来说的是这件事。

    我眨眨眼睛,点头道:“好,我记住了。”

    4.

    就这样,我被他带到妖族的大本营——黑狱。

    呃……我的第一感想是,你们黑狱的妖,眉毛都是这样奇奇怪怪的吗?

    堕神阙的就不说了,他眼睛上的六个漩涡都不知道算不算眉毛,而眼前这个可能是黑狱领导者的眉毛……眉毛上的花纹也算是眉毛的一环吗?我实在是搞不懂啊,那这边这个头上长着两个螺旋角的青脸妖怪,他额头的纹路,到底是眉毛的延伸还是单纯的纹路?

    你们黑狱,没一个特别正常的眉毛。

    我在里面感觉有点格格不入。

    狱天玄皇看堕神阙出苦境一趟,居然带了个人类女子回来,略微一怔。

    他视线细细的打量我一遍,才问回来就没出过声的堕神阙:“这是……?”

    “吾的仆从。”堕神阙毫不犹豫的回答。

    第一,我的名字不叫仆从。第二……第二算了。

    我估计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名字,偶尔叫我不是直接“你”,就是阴阳怪气的叫我“圣女”。

    “我是缥云无。”

    相比起[惟谕明圣]圣女这个名头,我的真名几乎毫无存在感。

    狱天玄皇同样想不明白堕神阙带个人类回来作什么,不过近期武林上的传闻,他亦知一二,当下就猜出了我的身份。

    “缥云无。”狱天玄皇看起来脾气比堕神阙要好不少,他沉吟了一会,说:“黑狱非人类该来之处,若你无意,吾可遣人送你离开。”

    真的吗?

    说的那么肯定,连问都没问带我回来的人。而堕神阙除了稍蹙眉头,竟无多大反驳的意愿,看来这个人是他的上司。

    对我来说,真相揭开,回不回去的意义都不大。但我事先答应了堕神阙当他的阶下囚,现在反悔似乎有违承诺。

    我看了一眼堕神阙,不说话。

    狱天玄皇看我神色,转头唤了一声,语气带了一点上位者的命令:“堕神阙。”

    他闭上眼,似乎有些不悦,淡淡留下一句“随你”,就大步离开。

    这么干脆?

    大费周章把我带来黑狱,我以为他至少会说些什么把我留下。

    看堕神阙离开,狱天玄皇面向我的时候,语气柔和了些:“堕神阙已经离开,姑娘大可直说。”

    “可否请……”呃,这妖怎么称呼来着,算了,直言吧,“我想留下。”

    狱天玄皇有些意外,他微微挑起眉尾,试探说:“若是担心堕神阙,你大可放心,他不会违背吾的命令。”

    我笑了一下,微微歪头看他,对妖又有了新的认识。

    “就算君上送我离开,我也无处可去。”这是事实,在苦境中,想要我这个能力的绝对不少,可我不想再回去成为谁的傀儡,“留在此地,对我来说,反而是救赎。”

    大概吧,至少堕神阙看起来对我的能力没什么兴趣。

    短短的接触中,我能看出来他或许心机深沉,不过作风极为直接,比以往接触的人都要好理解很多。

    况且,我确实答应了堕神阙成为他的奴仆,我不喜欢食言。

    狱天玄皇看我坚持,没说什么,向我指明了方向,告知如何走会到达堕神阙的住处。

    我欠身和他道别,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离开。

    走了不久,我看到在一片幽暗风景中站立着的堕神阙,他那头天青色的长发,在黯淡无光的黑狱中尤其明显,看起来像是流淌在山间的翠色碧涛,袅袅缕缕交织成丝线。

    在自然界里,越是美丽的生物,就越是危险。

    比如眼前的妖。

    注意到了我的脚步声,他转过头来。天青色长发在黑色衣袍无声蜿蜒开,异色的双瞳,高挑的身形,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孤高感。

    他的眉头浅浅地蹙了一下,随即重归平静无波,“难得有机会,你竟会选择放弃。”

    原来他还真有放我离开的打算。

    明明来的时候一直重复我的命是他的,除了他谁都不能夺走。现在又轻而易举放弃,真是反复无常的心态。

    “我答应过你,不是吗?”我神情依然,仿佛方才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过,凝视着他,缓缓的道:“还是主人,不想要我了。”

    如果他真的不想要我当他的奴仆,也不要紧,大不了就是出去找个崖顶跳下去完事。

    虽说跳崖能不能死在苦境中是个不解之谜,倒总好过落得被人争夺的下场。

    毕竟我向来是个很容易被人威胁的性格。

    堕神阙负手腰后,没什么表情的看着我。稍过片刻,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缓依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仿佛他是我的神祗与主宰一般。

    “从今以后。”

    他垂下眼睫,郁色的唇微张,似不经意抹开的水墨,“你的生死,属于吾堕神阙。”

    我看他半晌,安静的转过眼去:“好。”

    *

    他居然有给我准备居所。

    或者说,原来他身旁真的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那我要做什么?

    我是说,难不成黑狱没有入职培训?全靠自主摸索吗?

    堕神阙把我丢在房里之后,什么都没教导就不见下落,我在附近摸索了一圈,空荡荡的府邸内别说妖,连草都找不到一根,完全光秃秃,倒是很有尘世里人类对妖族的描写。

    就这样晃了几圈,我看见围墙外冒出了一颗紫棠色的头颅。她和我对视了一眼,接着头颅消失,一阵窸窸窣窣,她从门边冒出了头,疯狂朝我招手,让我过去。

    我顿了顿,觉得这么做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缓缓靠进。

    她一把抓住我,上下打量:“你是左命相带来的人类?”

    左命相?是说堕神阙吗?原来他是黑狱的命相。

    我思索着点头。

    “哇——”她感叹了一声,“我听别人说八卦的时候还没当真,原来左命相真的带了个人类进来。”

    好活泼的性子,我本着好奇的心理,问她:“什么八卦。”

    一说起八卦,她顿时来了神,手舞足蹈,跟我说起黑狱下人之间流传的信息。

    什么左命相在苦境大开杀戒,八进八出,带回来了一个漂亮人类,为了这个人类,甚至不惜与黑狱的王反目巴拉巴拉……

    我听出来了,除了堕神阙确实把我带回来这件事,其他都是艺术加工到面目全非的谣言。

    从一堆有的没的内容里,我得知她叫紫棠,是鬼王那边的手下,一般情况就负责洒扫之类的杂事,如果有需要,也会上战场。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我其实是来服侍左命相的下人。”该这么称呼他吧,我想,并虚心的问:“但我不曾做过这样的工作,请问下人要做什么?”

    “这你算是问对人了!我紫棠就是黑狱的万事通,有什么事情都问我没关系!”她拍拍胸脯,性格乐观地对我保证:“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缥云无。”

    彼时我还不知道,我会被一个不着调的人带进万丈深渊。

    身心都折上的那种。

    *

    我想象中的下人生涯,天不亮起来伺候堕神阙,洒扫卫生,做饭煮汤,伺候沐浴,铺床折被。

    事实上的下人生涯,堕神阙一切自理,膳食有专人准备并且送来。

    至于卫生,他住的小院一片空荡荡,别说花草,摆饰也就一张石桌几张椅子。

    铺床折被就更不用说了,我怀疑他不用睡觉。

    所以我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我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柔嫩细致,完全不是个干活的料,来这么多天了,扫把都没拿过。

    这样下去不行,我得找点事情做。于是我离开堕神阙的居所,去找紫棠要了些东西。

    堕神阙回来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原来空荡荡一片的小院无故冒出许多鲜花植被,将原本的阴森鬼魅一扫而空,变成风雅幽致的住所。

    能做这件事的就只有一个人。

    与堕神阙一道前来的鬼王略微意外,不动声色退出几步仰头看亭上牌匾,确认是堕神阙的住处,又将视线挪回小院风景,寻找着让堕神阙住处焕然一新的始作俑者。

    武林中人要确认气息十分简单,故没有花多少时间就看到了树下的身影。

    鬼王眉毛微微一挑,眼神中流露出异色。

    “这就是你从苦境中带来的人类?”拥有奇异的转命之能,[惟谕明圣]前圣女。

    虽双方身份上是黑狱的左右命相,共同辅佐狱天玄皇,是站在同一阵线的战友。可私底下,两妖相交并不热络,鬼王今日以有事相商的理由前来详谈本就异常,本是打算看看他所行为何,现在看来,鬼王的目的已是昭然。

    属于自身的东西被旁人觊觎,堕神阙心生不悦之感。

    他压下莫名出现的情绪,眯了眯眼睛,不露声色道:“右命相何时对吾的人感兴趣。”

    “现在。”鬼王暗红色的瞳仁泅开一片血色,浮动着肉眼可见的贪欲,“能让你从苦境带来的人类,其价值必重。”

    妖的本性原就充满掠夺,黑狱之中,从无妖会掩饰这一点。

    “与你无关。”堕神阙语调缓慢低沉,像是在念古老的咒语,抬起的眼睫,弥漫着浓浓的警告之色和不允妖踏界的威胁:“若你想见她,吾只能——送客。”

    鬼王轻笑一声,并不意外堕神阙是这个反应,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庭院中的蓝花楹悄悄盛开,纷纷开且落,飘飘萦花满琼宇,交织出冷清孤寂的行色。

    落地无声,性命的消逝同样安静,灼灼燃烧的蓝色花瓣在黑暗中从容飘飞,碾入尘泥。

    我站在树下,伸手接住一朵坠落的花瓣,出神似的凝望着,轻声一叹:“江天暮,野鹤飞,问君昔人非。归路去,尽云愁,步步是尘埃。”

    “你在做什么。”

    我回过头,看见堕神阙站在我身后,他静静的看着我,手指轻轻一屈,我掌心的花朵瞬间化作飞灰。

    “你回来了。”我收回手掌,顿了一会,才意识到他应该是在问我这院杰作,笑道:“我见院中空空荡荡,便自作主张种了些花。”

    话方落,空气随之泛起丝丝寒意,周围的温度瞬间降低不少。

    堕神阙的表情看起来不太对劲,如同被谁触到了逆鳞,眼神瞬间沉凝了下来。

    “吾有允许你使用能力吗?”

    黑狱之中缺乏光照,本就不适合种植苦境中常见的植被,唯有一种可能,就是我将时间分给了这些不该存在的植物。

    我怔了怔,没想到他会在意这件事:“我以为,这样你心情会好些。”

    小院静悄悄的,连花都不再摇动,气氛落针可闻。

    “吾不需要。”没有丝毫犹豫的回答,堕神阙的声音冷漠又高高在上:“无吾允许,不许你自作主张。”

    自作主张吗?

    我安静下来。

    堕神阙闭眼,同样没有说话。

    “抱歉。”沉默了一会,我先开始打破僵持,挠了挠脸颊说:“但是这些已经种下了。”

    换句话说,就算不让我用能力,我也用了,而且我根本不打算收回这些时间。

    “缥云无!”他喝声警告。

    “我听得见。”在他面前,我好像一直都没有什么地位上的阶级感,反而有些自主任性,大概是知道他不会真的威胁到我什么。又轻轻笑了起来:“再说,来了那么多日,也不见我要服侍你什么,那么我总得有些事情做吧。”

    不然他带我回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堕神阙的气质本就阴冷似蛇,无时无刻都透着一股寒意。此刻他眯了眯异色的眼眸,瞥了我一眼:“你想做什么。”

    我歪了歪头,“你是主人,这该由你决定。”

    他定定看我许久,不知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他偏过头去:“随你所愿。”

    ……嗯,所以我的工作内容,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他把我的居所从偏远的小院挪到了他房间隔壁。

    我就这么开始了每日早起给他更衣、梳发、泡茶、磨墨的打工生涯。

    我:……

    这衣服到底怎么穿?

    我认真的看他:“我可以收回前日的建议吗?”

    堕神阙冷冷看我:“你说呢。”

    所以我为什么要自讨苦吃,或者说,我和堕神阙的坚持,真的谈不上谁吃的苦比较多。

    我站在房门前,祈祷堕神阙的头发千万不要走到半路就散开。

    不然黑狱今日又会有新的谣言产生了。

章节目录

[霹雳/金光]和男友的恩怨情仇BOT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六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六枫并收藏[霹雳/金光]和男友的恩怨情仇BOT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