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日,我以一身异能,重振妖脉生机,却也因此几近身亡。

    在气息将尽的那一刻,堕神阙在战场察觉妖脉变动,匆匆回转,撞上准备带走我躯体的紫棠。他向来冷静的容颜一怔,接着,周身气息一变,乍若深海翻起惊涛骇浪的波涛。

    在看到我一瞬间,堕神阙就明白了一切。

    “鬼荒地狱变!”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妖态尽展的模样,瞳孔缩成一道细缝,黑色衣袍浮起,骤然席卷的妖气形成可怖的漩涡,化作愤怒和欲毁灭一切的疯狂,将方圆一切摧毁殆尽。

    异色的双眸几乎要滴出血色,他一掌击飞欲逃走的紫棠,从她怀中将我夺回。青筋绷起的手,死死抱住我只余最后一口气息的身体,不死心地往我身体里渡入妖力,想要借此挽回我的生机。

    妖气入体,和我本身的异能却是相冲,唇角因此溢出滴滴鲜血。

    他急忙收回手,小心地触着我快要闭起的眼角。

    “云无。”低哑的声线,堕神阙神情冷静得如同一个疯子。他微微侧头,天青色的长发散落在我胸口,苍白阴郁的容貌在黑狱昏暗光线中,凝固成一座毫无温度的雕像,“吾不准,吾不准你离开吾。”

    我想抬起手摸摸他的脸,让他别露出这种难过的表情,可最终,依旧是没能说出什么。

    抱歉啊,我可能无法陪你走下去了。

    最后一眼,透明的泪珠,滑出眼眶,沾染他微微颤抖的手指。

    “云无。”

    无人回应。

    *

    后面的记忆,就此消失。

    等我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看到我就是我躺在石床上的躯体,一头淡金色长发尽数化黑,而堕神阙则在一旁坐着,垂手细细地抚摸我的脸颊,眸子幽如深谭,藏匿着阴寒和冷霜。

    “云无。”他忽然低头,手触着我的脸颊,贴着我的面纱在唇上落下一吻。那个吻很轻,但他沉溺般流连许久,才低低说:“吾不允你亡,就算天意,吾亦要逆天而行。”

    之后便如他所说,他用了许多办法,想复生我。可每每失望一次,他身上诡异的平静就加深一分。

    到最后,他好像全然忘记我已然身死的事实,只当我是沉睡不醒。

    每日都会过来与我说话,如以往那般给我带来新的花朵。

    一日又一日。

    一开始,我还能细数时日,待次数一多,连我都忘却时间的存在。

    他成了黑狱的妖皇,又在妖史中写下我的名字,让我以他的妻子的身份与他并行漫长时光中。

    哪有这般草率就成了婚的呀。

    我对他小声地抱怨,可他……从来都不曾听见。

    2.

    云端杀局,胜存败亡。对立的四道人影,暗藏三样心思两种身份,慑人的眼神,充满算计与猜疑,更是局中藏局。

    本是暗算辟命敌之局,却未想同盟的六首云蛟临时背叛,原本袭向东皇的掌心竟反转自身。前后夹杀之招,堕神阙猝不及防间顿受重创,转眼之间,负伤而逃。

    六首云蛟见机会不容错过,立马赶身追上。

    身受重创的堕神阙,奔回黑狱,来到无涯之涯通口,鬼荒地狱变已然在门口等候。

    听闻脚步声渐近的鬼荒地狱变,飒然一转身,藏在袖中的鬼爪似霜白刀刃,一击打碎妖皇信任。

    鬼荒血脉的反噬,来得猝不及防,来得惊心动魄。昔日费心三凶汇聚,而今,竟是反扑自身。

    远处密室中,我忽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急促跃动的妖心,不祥的绿色妖气如水面波动的涟漪,以石台躯体为中心向四面扩散。转瞬之间,我眼前视线一黑。

    与此同时。

    无涯之涯外的山峰。

    误中算计,步入险地,受伤未愈的堕神阙,面对接踵而来的近身肉搏,伤体再重一分。杀喝声起,本就是强弩之末的妖皇,身后再传六首云蛟步声,压尘逼近,逼命一掌袭向堕神阙后背。

    “献出你的妖力。”

    话落,六首云蛟欲吸化堕神阙妖力。

    危急之刻。

    时间忽若停止。寂静中,胸口心脏轻轻一动,似谁凝聚了性命的叹息,在耳边萦绕。

    灵魂深处的不舍,令堕神阙混沌纷乱的意识一清。体内深处的心跳声刹那间变调,化作白丝千缕透体而出,尽显骇世异能,反将六首云蛟妖力与生机吸纳自身。

    “这是——”

    不可预知的变故,让原本胜券在握的六首云蛟顿陷危境,他当机立断舍去自身一臂,退出十步之外。

    机不可失,堕神阙反手一掌逼退鬼荒地狱变,转身消失原地。

    *

    经过这场意外,堕神阙本身伤体竟全数疗愈,更多了六首云蛟的妖力为助,一时实力大增。

    只是辟命敌的逼杀,并未到此为止。

    眼前葬刀会围剿而来,重重杀网,连绵不绝。

    堕神阙眼下一冷,胸腔里跳动的心脏,逐渐泛起白色光芒。

    *

    ……

    花的香味。

    安静的密室,混沌模糊的意识逐渐回归,雾蒙蒙的视线里出现黑暗一片的风景。

    我缓慢地侧过头,不同以往的角度,先看到周遭姹紫嫣红的无数花朵,随着我起身的动作,一瓣瓣落出石台,惊出几不可闻的细碎声响,衬得幽暗的环境愈发寂静。

    晕眩的视线,躯体异常沉重。我勉力支起身体,跌跌撞撞滑下石台,摔倒在花朵铺就的地毯上。

    同出一体的部分,越发急促的心跳,好似一声声催促的呼唤,仿佛有谁身临致命危机之中的意识,让我无法去想魂体为什么会忽然回到身体里。我再次撑起身体,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踉跄朝密室外走去。

    密室外,是万花齐放,纷纷若落雪的风景。浅金的辉阳落在身上,传来了温暖的触觉。

    这里……不是黑狱。

    黑狱无光,我竟不知道堕神阙会把我的身体放在苦境。

    不能停下……

    我按着胸口,意识模糊地往外踏出步伐,本能的朝着世界上另一端属于自己的部分走去。

    只是没走多久,在躯体里的勉强流转生息再次停止,身体控制不住往一侧摔落,再次陷入黑暗。

    过了一会。

    一个脚步声靠近。

    手持白羽扇,飘逸如风的隐士走到半途,发现倒落在路边的身影。

    “这是……”他蹲下身体细细观察,察觉对方已然昏迷不醒,嘴里却喃喃的叫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堕神阙。”

    堕神阙?

    这人和妖皇是什么关系,为何身为人类,身上竟会有散不去的熟悉妖气。

    白衣男子伸出手,想查看昏迷者容貌,却不防对方身上突然窜出一道妖气,其形似蛇,张牙朝他手腕凶狠袭来,中者非残即亡。

    危急间他以柔卸劲,点住黑蛇七寸,妖气顿时化无。

    果真是出自黑狱的气息。

    三余无梦生思考片刻,扶起昏迷者的身躯,“先回非马梦衢。”

    在他将人带走不久,堕神阙匆匆来到朝霞如许。然而扑了一空,密室内的缥云无的身体竟不知所踪,地上只残留几道凌乱的步伐以及掉落的发簪。

    他捡起地上发簪,紧紧握在手中:“云无。”

    以云无的情况,她绝无可能自己离开,是谁带走了她?

    无论是谁,敢将人带走,便要有面对妖皇之怒的准备。

    他追着尚未散去的妖气而去。

    3.

    深夜时分,梦衢内一片宁静。突而风声肃穆,一声狂喝打破平和的假象,黑色王者携冲天怒气,问罪前来。

    “三余无梦生!”堕神阙语气暗沉,周身气势泻出,强势压逼一旁起身迎客的白衣隐士,杀意满满:“交出云无,或者,你与此地同葬。”

    话语一落,非马梦衢气氛即刻冷凝,三余无梦生摇晃手中羽扇,静对一触即发的紧张气势。

    屈世途听闻外间动静,匆匆出现,看到堕神阙与三余无梦生僵持的气氛,顿时怔忪。

    这又是什么情形?

    三余无梦生刚带回了一个人,竟会引来黑狱的妖皇。

    “妖皇何必动怒?”三余无梦生仿佛察觉不到对方身上浓烈的杀意,手上羽扇轻挥,不疾不徐地说道:“吾的确救回一名姑娘,那人正在房中休养。”

    救。

    堕神阙敏感察觉到这个字。知晓缥云无无事,他收敛起身上的气息,狭长的眼睛微微一敛,不动声色地说:“哦,这么说来,本皇该感谢你。”

    “说谢为时过早。”三余无梦生没想到他会这么重视那名人类,看来,对方身份并不简单。他唇角含笑,让开了身形,意有所指:“妖皇何不随三余一同入内。”

    堕神阙挥袖一拂,打算看三余无梦生到底在卖什么关子:“带路。”

    “跟吾来。”

    三余无梦生毫不防备地将身后致命处露出,先行一步走到前方,路过屈世途的时候,小心给他递了一个眼色,让他先离开此处。

    屈世途谨慎眨眼。

    堕神阙紧跟其后,一起走进非马梦衢后院的小房中。

    小巧精致的香炉染起安神香,白色雾气透过狭小缝隙溢出,浓郁如同层层叠叠的云气。忽的,弯曲柔软的香气随推开的房门骤然消散。

    透过垂落的黄色纱帘,堕神阙看见安宁躺在床铺上的熟悉身影。

    他急急上前数步擦过三余无梦生肩头,抬手撩开纱帘,看床中人安静沉眠的模样,心下一松,“云无。”

    冷厉阴郁的神色柔和下来,堕神阙坐在床边细细观看,发现她身上设下的妖法已被人破解。朝霞如许向来隐蔽,除他以外无人得知,到底是谁将她的躯体带出。

    “本皇欠你一个人情。”堕神阙虽出身黑狱妖族,却向来恩怨分明,不管怎么样,三余无梦生救了缥云无是事实。只是现在她的存在被人注意,关于她的安危,他要谨慎处理,“可见是谁将她带出?”

    三余无梦生羽扇轻顿,温文尔雅的面容在堕神阙凌厉的视线下,依旧游刃有余:“吾发现她时,并不曾在周围看到另一人的痕迹。”

    堕神阙沉吟一声。

    仔细回想,密室中的脚步虚浮凌乱,比起武林中人,更像是身体虚弱之人的步伐。

    是她醒了?

    但……可能吗?

    那件事后,她已沉睡数甲子之久,仅靠他的一口妖息维持性命,为何会忽然生变。

    想起无涯之涯外的异常变故,他身上陡然爆发的异能,堕神阙说不出心下的情绪,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是隐隐的期盼,却又害怕再次失望。

    ……情长多异虑,似束心千重。若问何所怯,不敢问来人。

    他垂手细细抚过缥云无的眉眼,与她肌肤相贴,温暖依旧的气息,竟再也不与他笑语,“是你破解了吾在她身上留的妖法。”

    “是。”三余无梦生坦然承认,犹豫片刻,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此人似对妖皇十分重要。”

    “她是吾的妻子。”堕神阙理好她身前的长发,神情不动,轻轻说:“已昏迷数甲子之久。”

    “哦?”三余无梦生略微惊诧,他猜测此人对妖皇必定重要非常,却没想到一个妖族竟会娶人族为妻。已昏迷数甲子,确实不可能无故复生,他手上羽扇微微一顿,说:“愿闻其详。”

    堕神阙瞳孔一颤,闭起双眼,说起了当年怪乐地发生的事情。

    六妖战巨魔神,一死二伤一失踪,两名被擒。怪乐地因战斗波及之故,妖脉枯竭。当时天佛原乡在侧虎视眈眈,而怪乐地妖脉凋零无力应对,风雨飘摇下,缥云无以过往积攒的异能重复妖脉,因此几近身死。

    他情急之下,行换心妖法,维持缥云无最后一口气息不散,也因此让她陷入昏迷数百年,不曾苏醒。

    久远前的故事,现在说起,仍能听出语气里的痛苦挣扎。

    惟谕明圣的圣女,强大的换时异能。

    这么说来,堕神阙能脱身鬼荒地狱变和六首云蛟的暗算,定和他体内那颗人类之心脱不了关系。

    察觉这名人类会是达成黑狱和苦境联合的关键,三余无梦生心下作了决定:“妖皇可曾想过,这名姑娘无法苏醒,是妖心的缘故。”

    并非所有人类都能承受妖心的力量,癫不乱和葬云霄换心后陷入癫狂,这名人类亦然。若非本就有类似取时的异能支撑,可能在换心的当下就已身亡,而非昏迷至今。

    堕神阙听出三余无梦生的意思,“你欲让云无与吾再次换心?”

    “是。”三余无梦生果断开口:“若妖皇信得过三余,三余可设法使这位姑娘苏醒。”

    三余无梦生非无故放失之人,敢如此建议,必定是有求于他。

    堕神阙垂眼看昏迷依旧的缥云无,嘴角微微抿紧,心中动摇:“好,吾信你一次!”

    最好不可让他失望。

    “吾即刻去准备,请。”三余无梦生说完转身离开。

    留下堕神阙与缥云无。

    手指相贴,另一个人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隐隐能察觉到身体内流转的妖息,他垂眸看着紧闭双眼的人,缓缓轻问:“是你吗?”

    无涯之涯上那声叹息,是你吗?

    你回到吾的身边了吗?

    缥缈的安神香雾气蔓延,静悄悄的房内,无人回应。

    4.

    夺取数名葬刀会成员与六首云蛟性命之能的心脏,借着换心禁术的施展,回到原本的人身上。

    白色荧光缓缓顺着经脉流转,随着一口生息吐出喉咙,寂静的空间内响起一阵性命鼓动的音律。黑色发丝同时从发根处变幻,似潺潺流动的溪水,一点点由黑转金。

    砰、砰。

    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在胸腔内沉稳跳动。

    非马梦衢内寂静异常,仿佛潜藏在海面下的可怕风暴,危险得一触即发。

    忽然,燃烧的烛台发出爆裂的火光,成片蜿蜒的金发上一暗,同时带来细小变动。

    睫毛微微颤动,一双眼,再次印入世间万物。

    视线从模糊不清到一清二楚,经历了数个呼吸的片刻,我茫然地看着身前垂下来的身影,熟悉的容颜,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的手指轻触着我的眼角,似乎用指腹描绘什么的认真的滑动,微凉的体温似初雪落下的绒粒,又似脱离了眼眶的泪水,心碎般温柔。

    “堕神阙?”我轻轻唤了他一声。

    像是凝固万年的石像忽然复生,他的神情一瞬间生动起来,柔和下眉眼,俯身将我抱在怀中,“云无。”

    “成功了。”一旁的三余无梦生开口,我才发现房内竟然还有个陌生的人存在。

    堕神阙恍若未闻,一双异色眸子紧紧地落在我身上,眼也不眨的凝视着我。

    这人是谁?

    我下意识的侧过头,想看向那名出声的人。

    堕神阙用手按住了我的脸,阻止我移开视线,冷下声道:“出去。”

    三余无梦生听了并不生气,轻轻一挥扇子,“抱歉,不打扰你们相聚,吾先离开。”

    怎么回事?

    我……复生了?

    记忆中只留下万花飘零,我无力倒落的印象。

    视线透过堕神阙的身后,是全然陌生的房内装饰,这里不是我呆的密室内。我抚向他的手腕,用触摸确定自己非是在梦中,低声问身前的妖:“这是哪里?”

    “非马梦衢。”带着蓬勃生命的温暖,不再是昏迷在黑暗中全然无感的躯体。堕神阙声线低微地近乎呢喃,仿佛怕自己惊扰了什么,妖异双色的眸子情绪柔和,没有以往面对敌人的可怕冷锐:“你可有感到哪里不适?”

    不适?

    除了有点昏沉以外,我并没有感到哪里不对。

    我摇摇头,缓慢的思绪总算回过神来。

    看来是堕神阙方才那人做了什么交易,让我回到了尘世。

    熟悉的生命重量,我按着体内跃动的心,感到那股从前抛之不去的异能再次回到自己身上,强烈非常,“我的心……”

    听出了我言下之意,害怕他用他人性命铸造我复生的代价,堕神阙安抚道:“不必担心。”

    葬刀会本就是苦境有心者阴谋的爪牙组织,算不上什么无辜之人。

    知道他不会在这种事上骗我,我深呼吸一口气,犹豫着要不要问方才那人是谁,堕神阙是不是做了什么交易,才让我复生。

    可话到嘴边,我却问不出口。

    他眼中失而复得的喜悦如此明显,我不想破坏难得再见的场景。

    忘了到底过了多久,在漫长的时光里,我在一旁看着他一遍遍期待再失望,最后只能对着我毫无知觉的身体细细喃语。

    “抱歉。”我轻轻说。

    抱歉,当时做了那样的决定。

    “让你等了那么久。”

    堕神阙顿了顿,手指从我的脸上离开,轻轻搭在我的手背上,骨节分明的五指舒展,亲密地与我交缠,细微电流的触感一直穿透入心底,“不重要了。”

    他说。

    因为他再次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房内的烛火摇曳明灭,暖橙色的光辉将身影拖长,相交地印在床铺中,亲昵又温馨。

    安神香雾气交缠弥漫半空,舒缓的气息,让我有些困倦。

    堕神阙感到我精神不济,手臂放松,将我重新放回床铺之中,拖来被子盖在我胸口,说:“你身体初复,尚不可多劳神,好好休息。”

    有种睡了好久,依旧醒不过来的昏沉。

    我手伸出被子,扯住他衣袖,抵抗精神深处翻涌上来的疲倦,“我还有很多事想问你。”

    关于我沉睡的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何时,他为什么会突然陷入危险境地,现在的他,到底在做什么?

    “不急。”他起身把我的手塞回被子下,轻轻扫开我颊边碎发,“吾晚些来见你。”

    晚些,是什么时候?

    我还想问更多,可逐渐黑暗的视线,让我说不出更多话,缓缓沉入睡梦的怀抱中。

    堕神阙看人闭上双眼,陷入昏睡中,凝视久久,才以指气灭去房间烛火,起身出外,和呆在院中等待的三余无梦生一谈。

    鬼荒地狱变与六首云蛟背叛,他需要有另一名能合作的对象,而三余无梦生与他有共同的敌人,暂时合作,对他或者三余而言,都有同的利益。

    *

    再次醒来的时候,似乎过了不短的时间,窗外天光落满整片窗户,房内空无一人。

    燥热的虫声低低鸣叫,我起身推开房门往外走,房外一切沐浴在灿烂的金辉里,石径小道规律古朴,两侧数朵小花垂苞或绽放,在清风中舒展轻摇,一眼望去尽是苍翠葱茏。

    这不是我所熟悉的任何地方,是那人的住所?

    想起昨晚出声的人,我顺着小道,一路走到院中。

    院中端坐着一人,白发凤冠,掌中玉扇轻摇,洒逸从容,如沐和煦之风。面前摆放茶壶与两个杯子,似是早就意料到会有人前来拜访。

    “姑娘醒了?”三余无梦生笑起来的时候,格外让人放松心情,他语气温和,以玉扇指着对面的座位,说:“吾知晓姑娘心中定有许多疑虑,不妨坐下,让三余为你解答。”

    “叨扰。”

    我动身坐在他对面。

    三余无梦生拿起茶杯放在我面前,清韵渺渺的茶香,如其人一般缥缈迢遥。

    我端起喝了一口,味道同样让人心旷神怡,“很好喝。”

    三余无梦生自我出现,就在细细的观察我的一举一动,那细微的的动作,并不让人反感,反而觉得他磊落坦荡,“姑娘和吾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很多人这么说过。

    我笑笑,知道他大概从堕神阙口中听闻了什么,放下手中杯子:“先生双眼星露朗明,是襟怀磊落之人。不管先生想透过我和堕神阙合作何等事宜,我都不担心此举会对天下有害。”

    “哈,姑娘这般体贴,倒让三余满腔谋算都无从吐出了。”三余无梦生弯起眼睛,半是玩笑地说道。

    我知晓他是故意如此,想让我放松,也笑了起来:“先生好风趣。”

    既然双方有了共识,三余无梦生倒没有说关于如今的天下局势,反而和我说起了苦境四处的名景,浅作闲聊。

    夏日光线明媚灿烂,将非马梦衢涤荡得清澈透亮。

    闲聊到最后,他让我安心在这里休养,远离尘世纷扰,也可使堕神阙免于分心照顾我。

    我知晓自己的出现,不但对局势无任何帮助,反而成为堕神阙的弱点,便答应了下来。

    我离开后,屈世途从暗处走出。

    “实在难以想象,这名姑娘会是堕神阙的妻子。”性格和顺温软到这个地步,怎么看都和心计深沉的堕神阙不是一类人。

    “耶——”三余无梦生轻摇玉扇,面上展开笑意:“好友,在背后论人是非是好习惯。况且这不是很好吗?有她的帮助,妖皇才会坚定的站在苦境这方。”

    屈世途双眼一搭,露出无语表情。

    他最多也就是背后论人是非,比起满腹黑水的素老奸不知道纯良到哪里去。

    “若妖皇带走她该如何?”

    三余无梦生不发一言,手中羽扇摇动,徐拂过的清风掠起垂落的长发,犹然一副万事在握的模样。

    *

    生离死别之际,涌上心头最后的念头会是什么?

    是欢欣终于能不受世间种种苦乐悲欢所困。

    是害怕罪恶如自己将堕入另一处阿鼻地狱。

    还是因遗憾而钻心刻骨的思念。

    我受困崖风岭时曾看遍众生百态,对死的恐惧,对生的渴望,对永恒的贪婪,对权欲金钱的卑劣丑陋。投在我身上的目光,像层层污浊的泥潭,化作无数伸出的手,将我拉入罪恶的深渊。

    本以为会随着罪恶埋葬永远。

    直到堕神阙的出现。

    如破开一切的利刃,纠缠在身上的重量一瞬间断裂,他拽着我离开困锁已久的牢笼,从无尽黑夜走到天光乍破。

    他一开始便想杀我,却阴差阳错地救赎了我万念俱灰的灵魂。

    让伤痕累累的我在他身边获得一份宁静。

    在我将异能投入妖脉的时候,我既解脱又遗憾。解脱一身异能困束,遗憾无法再与他一起走下去。

    却没想到事情兜兜转转,竟会再次回到原点。

    清风吹过树梢,我伸出手,一朵花落在掌心。

    “云无。”长袍摩擦草地的声音,一双手从背后伸出,搭在我的手腕上,轻轻一拽。

    花朵掉落在地上,扬起的金色发丝擦过黑色衣袍。我抬目看向忽然出现的妖,他微微垂着眼帘,异色的眸子印入我的身影,神色温和的好像要融化似的,比今夜的月色还要柔软。

    时光流转,恍然似梦。

    百年前,百年后,相错的记忆画面,再次回到如今的时间。

    有多久没有这样与他相对,我忍不住伸出手,指尖描绘着他的眉眼,“你受伤了。”

    堕神阙双目轻闭,动念一刻,面颊上的血痕消散一空,“小伤。”

    熟悉的举动,武林高手真的方便。

    只是他这样的举动,再次让我生了笑意,眼睫弯起,笑道:“你这样的心思,好像小孩子做错了事,所以故意将自己的伤口坦露他人面前,让他人不忍责怪。”

    堕神阙心思多细腻的一个妖,以前就喜欢将外面的事情隐瞒得滴水不漏,一点都不让我担心,又怎么会带着伤痕回来,更有意让我发现。

    心计被叫破,堕神阙不禁抬眼多看了下我,神色从容平静,并不隐瞒自己的打算,“吾以为,你会怪吾。”

    怪他违背了她的意愿,强行将她从黄泉中拉回。

    他一直知道我心存死志,厌倦凡尘中一切纷扰,想解脱这罪恶之身,更不想这一身异能再遭人窥窃。

    我在他视线下缓缓摇头。

    本以为我身死,以他淡然平静的处事习惯,会很快放下。却没想到在那漫长时光里,他似乎一直活在我死去的那刻,一日又一日,宁愿守着我无感的躯体,在密室外种出万山遍野的花朵。

    他当时是什么心情。

    懊悔于无力挽救黑狱,懊悔于失去了我。

    他看似无心无情,实则只是隐瞒太深。而我对他,也总是太残忍。

    残忍地让他怀揣着不知能否实现的愿望,一日日等待我睁开双眼。

    而事到如今,我又怎么忍心再责怪他。

    “其实人的一生,总会面对三个问题。失去什么会令人恐惧、什么值得人活下去,以及什么值得人失去性命。”我叹息着,手指下滑,按在他胸口处,那曾经停留了我一颗心的地方,声音依旧温柔:“每一个答案都一样,就是爱。”

    挂在天边的月色柔和,如同黑狱的夜色,平淡的让人心安。

    “我愿意为你留在世间,留在你的身边。”我张开手,迎着他动容的神色,投入他的怀抱中:“等一切结束,带我回黑狱吧。”

    天朗气清,微风吹落繁华枝头的一朵白花,坠在地上的声音,如同过去左命相府的蓝花楹。而花下的人,穿过漫长等待时光,再次回到他怀中。

    堕神阙一颗心霎时安静下来。恍若一切变故都不曾发生,眼前心底只有这无数回现在梦中的画面,落英缤纷,尘世间的纷纷攘攘都在这一刻远去。

    背后传来拥紧的力道,是堕神阙的手贴了上来。

    “好。”堕神阙拥抱着我,珍惜地如同拥抱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埋首在我肩膀上,“吾回带你回到,吾与你的归处。”

    回到黑狱,一切开始的地方。

    那一日,堕神阙揽着我,和我说起了自我身亡后发生的种种。

    我没告诉他我其实一直以魂体在他身边,总觉得他要是知道这件事,知道他剖解心思的话语都被我听见,会无地自容。

    所以这还是当做一个秘密好了。

    黑狱的危机,欲界的出现,苦境现下群敌环伺,三余无梦生为了挽回颓势,选择与他合作。

    我静静的听着,心下想着他对我说这番话,是不是也出自三余无梦生的授意,想让我劝他站在苦境这方。

    毕竟我身为苦境一员,纵使在苦境有再怎么不好的回忆,也不会对故乡的苦难无动于衷。

    真是……被他猜中了。

    我靠在堕神阙怀中,纵容着这份利用,许久才说:“多谢你。”

    堕神阙来回轻抚着我身后的长发,微凉的指尖滑过我发丝下的颈侧:“谢什么?”

    “为我做的一切。”我轻叹一声,“若非为了我的安危,你又怎会妥协至此。”

    “如今苦境局势动荡不定,你在此处比在吾身边安全。暂时的合作,对双方都有利。”他平直地分析情况,语气低沉温和,“吾知晓你担心什么,黑狱目前不会与三余为敌。”

    那我就不担心了,反正若玄皇复生,以他的性格,更不可能站在欲界那方。

    “你要小心。”我伸手搭在他臂间,低声恳求。

    一个吻,轻轻落在我额间,他呼吸浅浅,“吾知晓。”

    面纱被手指勾下,剩下的话语,都消失在相触的唇中。

    纷纷落落的花遮去相依的身影,明月高悬,一如既往照耀世间。

    5.

    后来又发生许多事,我有这样特殊的异能,本就很难脱离他人利用,只是利用的人会是三余无梦生,我略有些吃惊。

    他拜托我救一个浑身粉色,眉目严肃的男子。

    我并不认识对方,不过听闻对方是苦境正道,对局势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便随他恳求的救了。

    后来又发生了两三次,我的存在瞬间被有心人注意到。堕神阙知晓之后大发雷霆,在狱天玄皇复生,黑狱恢复平静那日,他果断的把我往怀中一塞,带回以前的左命相府,说什么都不肯让我再见苦境之人。

    我无奈地想劝说他,不过这次不管我用了什么办法,他都不肯松口。

    甚至还在左命相府处设了重重阵法,不允许我出去,也不允许任何妖进来打扰。

    好在有复生的狱天玄皇在中间周旋,才没有让苦境和黑狱的合作走向破局。但有关我性命的异能,堕神阙的作风极为强硬,连他都没办法干涉,只好选择放弃,将心思放在欲界之事上。

    后来焱无上复生,在狱天玄皇的臣服下,一举成为丘山百妖路之王,更第一时间便除去心思不正的封世末。不过即使如此,他同样指使不了堕神阙放我出来帮忙,气得他大声吐槽堕神阙是什么恋爱脑妻奴。

    狱天玄皇欲言又止,他想帮堕神阙解释,可他无法反驳。

    我同样无奈,再一次因为身上的异能被妖关起来,却是为了不让我使用。

    好新奇的体验,好啼笑皆非的发展。

    说实话,其实以我体内拥有的时间,救几个人并不会损伤我本身什么,完全是堕神阙太紧张,紧张到了草木皆惊的地步。

    我能怎么办呢?还不是微笑着把堕神阙原谅,并默默的给在外的几个妖祈祷。

    无法得知外界情况的我,闲着无事在左命相府种花。不知晓过了多少时间,等左命相府的蓝花楹再次开满枝头,堕神阙才回到我身边,告诉我一切都结束了。

    百妖路虽一统,但经过与欲界的战争,却损伤严重,焱无上打算闭境休养生息。

    我起身迎向他,问:“纷争已经平息了吗?”

    “权欲野心不绝,雄心者是一头永远也吃不饱的猛兽,又何来安宁平静。”堕神阙曾身在乱局之中作为竞逐霸业的一员,自然能看透各方潜伏的势力。只是经历太多,他早就对所谓的胜者身份感到厌倦。一时的王侯将相,不过是将来的游魂一抹,终究掩埋在历史洪流中,“黑狱即将闭境,你无须操心他事,安心呆在吾身边即可。”

    说的也是,我根本帮不上任何忙,操心太多,只是让自己更加难以脱身世间纷扰。

    向往已久的宁静生活就在眼前,我把手搭在堕神阙伸出的掌上,开起了他玩笑:“你想我以什么身份呆在你身边。”

    堕神阙动作一顿,却依旧收了力,将我拥在怀里,“为何这么问?”

    说是为什么……

    我笑笑着对他说:“我听三余说,有妖偷偷以我的丈夫自居呀,我怎么不记得我有嫁给你?”

    堕神阙:三余无梦生!

    这件事在他执掌黑狱的时候,并不是什么新鲜的消息。

    但后来局势纷乱,百妖路经历了不少变动,又逢时间漫长,早就没人提这件事,连他都忘了还有这么一件事没和我提过。

    不过不妨碍堕神阙听出我的意思,在他的设想中,若无当初那件事,我迟早会嫁给他。

    “只差一场婚礼。”堕神阙偏过头,天青色的发丝落在我手背,丝丝缕缕都透着温柔的意味,“这句话,吾一直想问你,你可否愿意嫁给吾,作吾的妻子?”

    我咬着唇,坏心眼地反问:“我可以拒绝吗?”

    蓝花楹在头上摇曳纷摆,无数花朵随风飘降,交错在我与他的发丝上。

    “不允。”他回答得格外快速果断,一点都没有思考过的模样。

    我做出慎重思考的表情,叹着气,手指触碰着他拧起的眉峰,轻声说:“那就只好拜托你照顾我一生了。”

    他神色一松,胸腔传来轻微的震动,唇边明显的笑意,眼底波光潋滟,从来阴郁森冷的容貌,在如烟似雾的蓝花楹陪衬下,透出令人心醉的喜悦与餍足,没有一丝阴霾。

    “你终于是吾的。”他抚着我的脸,低头吻向我欲说什么的唇,力道似要在上面留下属于他的烙印一般,流连不已,轻喃道:“吾等待了许久,一直想要的你,终于属于吾。”

    时间宛如停止,相依的身影定格在永恒的瞬间。

    从此后,再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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