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这样一种心情,越渴望接近,越害怕接近。如果人真的会有这么矛盾的时刻,那邢之修就正在经历这种感觉。他星夜兼程脚不点地,只想赶紧回到皋阳县,那个他已经久别了的故乡,然而越靠近就越心慌,慌乱到他恨不得原路逃走的地步,他不敢再走下去,他固执地认为只要自己不亲眼看见,父亲就没有出事,他还好好地当着县令,勤政爱民,夙兴夜寐。

    但是怀里的九纹玉令更沉重一些,它时刻提醒着他不要逃避,要勇敢面对现实。就这样,在没有神族坐骑护送的情况下,他还是只用了数天的时间就到了曲县的合谷山,往西的第一大县就是皋阳了。

    一路走来,邢之修发现路上的难民少了许多,受灾的情况和凄凉的景象似乎没有当时去歌舒城的时候看到的严重,不知道是因为各方镇守的鸟神和龙侍强力抗击,还是广瀚泽顽强抵御,竟使得人族在这场突如其来却旷日持久的三界大战中渐渐占了上风。他一路走一路想,逼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别的地方,但是不久之后,皋阳县的城郭已经近在眼前。

    那里除了有些荒芜,没什么特别的地方,皋阳虽大,但毕竟处在西北贫瘠地区,人烟向来稀少,所以邢之修并不觉得奇怪。但是他的心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几乎撑破胸膛。他努力抚住胸口,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踏进了自己家乡的地界。

    他赶来的时候正是清晨,太阳还没升起来,天边泛着一些青白色,很少有人家开始起锅做饭,所以炊烟也看不到几缕。邢之修慢慢在街市上走着,许久才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劲:这是皋阳的主街道,就算不是人声鼎沸,现在也太安静了,静的就像一座空城,或者,一座死城……他登时不寒而栗,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得浑身一激灵。不能再逃避下去,他朝着县衙发足狂奔,恨不得自己在一瞬间漂移过去。

    一路上除了死寂还是死寂,到了县衙门口也是空无一人。他颤抖着推开沉重的大门,里面杂草丛生荒乱不堪,似乎废弃很久了一般,冷清得没有生气。他缓慢地走进去,只觉得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重,盘踞在县衙上空怎么也消不掉。心已经跳到嗓子眼,他用尽全力强迫自己不要在这个时候逃离,都走到这一步了,难道还没有勇气去接受父亲的结果么?然而气氛越来越不对劲,这地方已经不像人间,而像是地狱的入口,虽然房屋、花草都没有变化,但邢之修心里却看到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往前走着,却突然好像穿过了什么屏障,似水似雾又湿又冷,他打个激灵,周身看了一遍,却是没有任何异常。忽地一声声凄惨的鸣叫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得人心酸郁结,那声音如此熟悉,邢之修心中又是一阵逃避,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他强迫自己否定心中已经成型的答案。然而一双腿早就不听使唤,径自穿过县衙破败荒凉的小院,穿过七拐八拐的秘境,一直向邢府走去,这一路上邢之修似乎穿越了千山万水,身边的景致越来越昏暗压抑,他周身都能感受到看不见的冥火的灼烧和烫感。思想已经离他而去,他根本没有办法在这种环境下思考问题,所以也根本没想过自己的家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那个凄厉的鸣叫越来越清晰,声音惨绝人寰,听得人心头滴血,邢之修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那叫声抽走了,他无意识地喃喃道:“青儿……”他早已听出那是府上雌青耕的声音,就如同自己早就在那个夜晚从九纹玉令中了解到父亲的情况一样。

    现在从他眼中看到的是另一个世界,地中间有一个方圆数十里的大坑,里面熔浆迸裂,好像燃烧的沸水,四周暗无天日,天地仿佛一口合上盖子的容器,幽暗闷热,连空气都被热气腾成了波浪,那种焦躁、不安、恐惧和绝望的感觉突如其来,占满了邢之修所有的感官,他在一瞬间蹲到地上,一只手紧握廉贞支撑住猛然虚弱的身体,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了胸口,止不住地舒缓自己喘不上气的胸膛。

    太心痛了,痛到眼泪自己留下来。他现在只有这一种感觉。青耕的哀鸣更加清晰也更加凄惨,为这人间地狱一般的景象再添一笔浓重的哀恸色彩。邢之修闭着眼睛双唇紧抿,想用最快的时间恢复常态,此时的他仍然来不及思考邢府为何会变作这般模样,他只是希望自己不要支撑不住晕倒在这里。

    忽然之间,一声声猛烈地撞击响彻天地,整个熔炉震荡起来,邢之修被剧烈的晃动摇倒在地,他还来不及反应这是怎么回事,那撞击和晃动却更加剧烈,他只能伏在地上不让自己来回滚动。猛地一声凄厉的哀鸣冲贯熔炉,邢之修心里狠狠一紧,两只耳朵几乎给这惨叫震聋,然而他却顾不得自己,他强站起身向沸腾着熔浆的大坑冲过去。

    “青儿——!”

    他虎吼一声,却如蚊蝇一般瞬间被淹没在这硕大无朋的幽暗空间里,然而眼前的一幕却也让他再开不了口,只能傻呆呆地看着。

    巨大熔岩坑的暗侧有几根插入漆黑的天空中看不到顶的柱子,它们被盘根错节的粗大铁链相连,烧红的熔浆还附着在上面。邢家的雌青耕身形化作百倍之大,身上青白色的羽毛簌簌掉落,还没飘到地上就已经化作飞灰,它却丝毫不理会这些,仍然孤注一掷地用自己的脑袋死命冲撞中间那根最粗的石柱,它的力道之大使得上面的火山镔铁铁链都哗哗作响,然而那柱子是顶天立地的支撑,在青耕拼命的撞击中岿然不动。

    邢之修在一瞬间仿佛被神明点化一般明了了现在的情境,这里是万物转世轮回的幽狱,而他的家,皋阳县县令邢煜炎的府邸,成了幽狱的人间入口。他回忆起刚才进来时那种又湿又凉的透明屏障,已经明白是因为自己护符的身份才能进到这里,寻常凡人不可能进的来,然而也不可能有凡人再进到皋阳县了,这里已经被屠城,人畜全无,强烈浓厚的怨气和戾气以及尸气把这座西北重镇变成了人间的幽狱。

    邢之修一阵哆嗦,在这热浪高涨的幽狱中他却被拔凉的感觉从头到脚将冰冻,在这种地方,别说是父亲和雄青耕的尸首,自己能不能安然出去都是个问题。看着眼前不休不止撞着狱柱的雌青耕,他大脑一片空白,却仍是嗫嚅道:“耕儿已经死了,你让它安息吧……”

    “不——————!”

    一个女子撕心裂肺的哀鸣刺进邢之修的耳朵,他瞪大眼睛看着头破血流的雌鸟缩小身形,猛地掉在地上觳觫不已,而它竟渐渐变成一个女人,浑身□□,一头黑瀑般的顺发垂落胸前遮住了她的春光,但她额上依然血流不止,整个人几欲昏厥。

    邢之修赶忙冲上前,一边脱下外袍将女子裹起,顺便将她带离赤焰高涨的狱柱旁边。

    他嘴唇颤抖,不确定地开口:“青儿……?”

    那女子双眼迷蒙神志不清,却一把抓住邢之修的前襟,气若游丝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邢之修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问:“什么意思?”

    女子泫然欲泣,晶黑色的眼眸快要失去生命的光彩:“我们已经修炼成人型,他却为救邢大人被打散了魂魄,只能在这幽狱中无休止地轮回,永无再生之道……”

    “什么……”邢之修口干舌燥,头脑混沌,他一把将青儿抱起道,“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不——”青儿惨呼一声,“他永不再生,我便永不离开,日日夜夜冲撞这铁石心肠的狱柱,耗尽我这两百年的功力,也废了自己的魂魄与他同去……你放我下来!”

    她一挣已经脱离了邢之修的怀抱,摔在地上动弹不了,眼神却是视死如归的坚毅。

    “青儿!”邢之修大恸,想去扶她却被她一手甩开,他不住道,“你已拥有仙体,自杀不得,何苦这样折磨自己?咱们先出去,为我父亲和耕儿报了仇再说。”

    青儿却使劲摇头:“不,他虽形神散了,却知道我在,我一刻也不能离开,我只要陪着他,只要陪着他……只要陪着他,别的都不重要。”说罢她便费力起身朝烈焰四射的柱子跑去,一路踉踉跄跄,邢之修的外衣也掉落下去,瞬间灰飞烟灭。

    “青儿!!”

    邢之修眼睁睁看着她白皙的皮肤被幽狱冥火撕破划开,成了生痛的粉红色,她正在消失,在忍受着生命的致痛,然而她自己却浑然不觉痛楚一般,抱着柱子又撞了上去,额上的皮肤登时灰化,连迸出的鲜血都成了雾气,她不痛也不停止,仍是一下下狠命撞上去。

    邢之修强忍冥火的灼烧,飞身过去将青儿锁住,带离烈焰中心后又脱一件衣服给她,这一次他不再问,而是直接抱起她走出了人间幽狱。

    就算父亲也不能再生,我也要勇敢活下去,为他报仇。

    他一咬牙,离开了昔日的住所,离开了十九年美好的回忆,离开了家乡,也离开了父亲。

章节目录

符灵记之龙陵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左恋夏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左恋夏并收藏符灵记之龙陵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