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当易经行将泣血刀插入我胸口时,鲜血染红了那天绝崖畔的花。及腰的黑发在血泊中荡出一道道漪纹,彻骨的痛让我的双膝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无力地跪下了。我抬起头,看着我那名门正派的夫君苦笑道:从此,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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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冷梦琼,小名梦初,是名动武林修罗世家鬼罗一脉后裔冷家庄庄主冷泽伊独女。然而,母亲冷白氏蝶如与姑姑冷杨氏夜来的早逝一直重压着父亲,他日夜奔走追查母亲与姑姑死亡的真相。故而从小看着我长大、陪伴我的却是我的兄长,冷辰。

    兄长是个英俊且有天资的少年,星目剑眉,长衫刺雪,犀带缀玉。他以“寒星剑”之名十三岁出道江湖,就独挑千毒手王启,并自创“寒星剑法”。虽然这套剑法的速度和内容着实次于冷家传家剑法——‘屠戮’,但仍让哥哥的名字进入中原百大高手之列。

    我从小成长在士族氛围之下,诗书礼乐无一不精。先祖冷剑锋得号称“阿修罗”直系后裔的贵女藥迦罗下嫁,共创江北冷家庄。传说修罗家族的先祖与两晋皇室司马家同处一脉,皆为士族。战国时为避秦乱,偕子侄妻族奴隶等远走天竺,后皈依小乘佛教。恰逢大乘小乘佛教相争,小乘佛法落败,先祖于战乱争斗中悟出刀法,霸烈无匹,天竺无人可敌,得名修罗刀法,其后人遂弃姓氏,将名字末字改为罗,以示其为“修罗”“世家”后裔。百年后修罗世家族人随达摩东来中原传教,于长江分别,达摩亲授一苇渡江之轻功,法理奥妙,彼时的族长大彻大悟,不再困顿于大小乘佛法之争。故而冷家人,既有士族血统之庇佑,又有投笔从戎之天分。

    父亲因姑姑早逝之故不喜女子习武,从出生便让我与江湖隔绝:不许我见江湖客,亦不许江湖人得知我的声名,却准兄长带我游历以增长见识,故而于我少时,人人只道寒星剑冷辰有一幼妹,关乎我的名字容貌脾性,却一无所知。江湖的纷争太多,即便号称雄霸江北的冷家亦难免杀身之险,不可不防。哥哥却常对我说,梦初,你将来一定会成为江湖中与姑姑一样的女子,为兄知道。姑姑夜来化名画屏仙子行走江湖,乃是武林第一美女,冷心冷情,绝色绝艳。我对此只是笑笑而已,继续与友人一起读书、纵歌、泛舟、煮茶。童年中的记忆如同夕阳下柳絮纷飞,比如兄长的笑,爹爹的教诲,以及他们意气风发的舞剑声,伴着山茶花徐徐飘落。

    父亲眼中常有我所不懂的神色,一种历尽沧桑后才会有的神色。但且是孩童的我不知那是什么。曾经苍白幽月夜,幡幕萌动,浊风吹杏花遍地,传箜篌声声。父亲常会舞起一支古剑,剑从意走,没有招法走向,没有章法套路,不过随性。在父亲身上,士族血脉压倒了渴望战乱征伐的欲望。他决不应是一庄之主,于母亲在世时,他曾愿偕娇妻儿女归隐山林。当我问他为什么不的时候,爹爹无奈地笑了:“初儿,江湖险恶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然而这一退,就注定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就如同跳下万丈深渊,你懂么?”大片的雪花飘下,落在我们的肩上,我和兄长伫立于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无言,竟不想一语成谶。

    至今回忆起那一夜时,我仍会没来由地恐惧。一场火一场杀戮,司空见惯的江湖计谋又开始了;无名墓无字碑,和废墟上拣不尽的腐肉白骨——太常见的结果。只不过这次的灭门掺案发生在我家,冷家。那一年,我才八岁。

    记忆已然淡漠许多,唯火药爆破与兵刃强击杂声历在耳畔——当时我就知道出事了!否则又有谁人敢在冷家放肆?!果不其然,爹爹和哥哥在已成火海的正堂中与廿余个黑衣狙击手恶斗,身影交错重叠晃动扭曲,在火光中若隐若现狰狞不堪。而那些人的功夫却来自天南海北西域南疆庞杂异常。一名黑衣狙击手回首发现了我,猛地一刀向我劈来,父亲大喝一声,硬是用身子接住了那一刀,然后反手一剑洞入那人胸膛,爹爹用手踉跄拄地,连连后错三步。拔剑时血溅山茶,火早已烧灭了有草树的远方。这一幕反反复复纠缠于我,是我心灵最深处的恐惧,夜半梦回时断断续续,喃呢如鬼,即使日后神通大成,即使找到可依靠之臂膀,仍然纠缠不灭,至死不休。

    我从未想过爹爹会死,可他确实死了,被一个内力极为刚强的黑衣人一掌击于天灵盖上,直到他倒地的时候身躯也仍旧硬挺。这是我看父亲的最后一眼,我哭了,在哥哥的怀里哭了,兄长也哭了,我们都哭了。其实,世人都见惯了枯荣起落,只不过当一切如洪流般冲卷而至时,我们都深陷涸辙,无能为力。

    我与兄长边战边逃,一路从午夜到黎明,一直奔到长江江畔,凭借地利之便方才甩掉了那些黑衣人。我扯下哥的外衫替他包扎,极轻极静地问他:“谁杀了爹爹?”兄长的眼中透出了我从没见过的悲恸,兄长怀疑这是与冷家一并号称‘沈南冷北’的沈家庄的谋划。沈冷两家皆为修罗世家分支,沈家传承自魔罗,冷家传承自鬼罗,魔罗执掌修罗刀,鬼罗执掌祭祀,两条血脉,除百年前离越宫小尊主漪月罗外,从无重合。江湖传言,冷家血刃剑与泣血刀相生相克,劫裂三式和屠戮剑法无敌天下,而泣血刀与劫裂三式却偏偏是沈家之物!但若凭沈家势力,召集各门杀手死士亦非不可能,只是有些黑衣人的功法,明明来自于与沈家敌对的门派……

    兄长摇头。他说,毕竟去了,才知道。可是若真是沈家谋划,这岂非自寻死路?兄长蹲下来对我道,“初儿莫怕,为兄自有道理。哪怕是为兄死在沈家庄,你也一定能活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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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沈家了。

    桔林的尽头,一座新立的剑冢映入眼帘,背后那本是富丽堂皇的沈家庄也已成了废墟一片。看来沈浪一家已死,如果还有一个人逃出来,那么我们应算同是天涯沦落人了吧?那与七色血刃剑齐名的泣血刀也因此大劫而流落江湖了吧?诸多谜团等待破解,方才八岁的我却毫无头绪。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沈家的灭门时辰是在冷家之前,杀手共廿余人,从死于不同武功路数的尸身与在废墟上的鞋印上即可看出,与屠灭冷庄的手法,如出一辙。是谁?!我悚然一惊,谁有如此实力击败纵横江湖百年而无人能敌的沈冷两家?

    桔林中骤然爆发出一声长笑:“寒星剑不过尔尔!”十余名杀手骤然从沈家废墟旁的绿桔、流水、青崖后出现,将我们团团围住。兄长面色惨白,真气已因前几日灭庄之战而大大透支,定不是对手。他抿起发青的嘴唇,咬紧,将我护在身后,与他们一言未发便拔剑相向,哥哥几乎疯了一般用出了所有杀招。你本能一个人走,可现在为何却这般不要命?兄长,你若抛下我便能平安逃走,哪怕日后不能为整个冷氏复仇,我绝不怨你。你走啊!

    哥带着我冲杀出桔林的那一刹那业已力竭,可我还是感到如释重负,我们边战边逃,一路向西,不知奔逃了多久。倏忽间一记精准的点穴——哑穴——哥的出手,凝定一切。哥哥把我放在灌草丛的机关之间,只留下封信便离去了。从层层夕影中望他远去的背影,我知道兄长这要把生给我,独自赴死。不论仇家是谁,兄长作为唯一的嫡子必蹈死地,可亦只有如此方能庇我性命。我是第一次如此怨恨自己过去的那些年未曾习武,我第一次发誓我要抛弃在我身上的士族血脉。

    梦初梦初,放下纸笔,拿起刀剑,为你的父兄复仇。

    待穴道自解机关打开已是多时之后,我踉跄奔跑却只看到天绝崖畔血染雾云,狙击手尸横遍地。从不离他寒星剑手的断了,剑上与崖边均沾满了血迹,敌人的,与他自己的——虽然未见到他的遗骸,我却笃定兄长死了,也许是坠崖而亡。否则许下过“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他又怎会让自己的成名兵刃被折毁?

    蓦然间我听到一种毫无生气,却带着冰冷快感的大笑,在山谷中,在云层中久久回荡。我茫然地跪在崖畔,欲哭无泪。哥哥爹爹,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考虑我的死活呢?!难道当初说好要护我一世的誓言都不算数了么?难道,难道要如此残忍地把你们最心爱的梦初,一个人留在这江湖里,从此孤零零无依无靠了么?!

    从此我没有了选择——唯有复仇,按兄长留下的信上所嘱咐的去做,去找隐居于杭州的姑父杨漠。父亲也说过,这是走投无路时救命的法子。但是,父亲……您真的故去了么?还有哥哥……我还能在有生之年,为你收敛尸身归葬冷家么?

    随后几天,由于疾行赶路的缘故,我时常昏睡。只记得无边的蒙蒙细雨,落地单调而带有节奏的马蹄声和似在水墨画中吸不尽的湿意。种种记忆从思绪中跳出,令我想起小时候的清甜过往。我也曾激烈地指责自己我早该想到共同的仇人已在沈家庄等我们以求灭口。其实,在很多年以后,当我回忆起那一晚时,想起自己那七年的孤苦无依,想起与他们不经言语便擦身而过,面对天绝崖,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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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步,我踏进了江南。

    小时候,母亲曾抱着我和哥哥,吟唱过江南的歌谣,讲述她在江南的往事,坐于乌蓬船中,听丝竹清唱,将郁墨的黑发浸在水里,拨着莲花的花瓣,对天空的飞鸟露出寂寞的笑容,然而今天在母亲讲诉中的江南,我看到了。

    确乎是有温柔的河,曼妙的丝竹,不过温润如玉的莲花已经凋敝,天空的飞鸟也已不在了.当我抚摩西湖断桥边的乌蓬船时,我听到低沉的男声,情不自禁在叫姑姑的化名,画屏,画屏。然后我转过身去,我看见了杨漠。

    他的眼眸空灵已极,仿佛世间万物都不能再令他心动。父亲与我们谈论起他时,总是无奈地笑,而后赞其真名士哉风骨特秀。在江南已是颓废的秋景中,他显得格外羸弱。他的面容与哥哥的感觉很像,只是没有乖戾,没有少年心血来潮时的疏狂,我很自然地把曾身为武当派大弟子的他与我美若惊鸿的姑姑连想在一起,然后对他说:我不是冷夜来,我叫冷梦琼。

    【七年后】

    七年。

    我来到江南已经七年了。我不知这七年是如何过来的,只记得这西湖已下了六场雪,而第七场也马上就要来临。我总是对着水中的倒影寂寞地舞剑,可以后不再会了,我想我该离开这江南,不管怎样。何况,屠戮剑法与一苇渡江,我神通初成。

    “你确该走了。“身后传来杨漠淡然的声音。

    “——为何夫子总知道梦初在想什么……”我唤他做夫子,盖因杨漠说他与姑姑之间太多因缘际会的错过与误解,称他为姑父,名不副实。不偌行师徒之礼,唤他为夫子,日后也好受他师门荫庇。

    “梦初你有夜来的眼眸,”杨漠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况且我看了太多迫切欲报仇的眼。”

    “欲复仇,应以何为倚仗?法理乎?世情乎?”

    “梦初有剑就好。”

    我略微困惑,“七色血刃剑?”

    “只要是梦初的剑就可以,天下惟两种人对兵器有着过分的倚赖,一为杀手刺客,二是风流名士。记住你并非刺客杀手也非风流名士。你只杀人,杀仇人。”

    “那么招式呢?”

    “不用。”

    “为何?”

    “剑之最高者,不以形气御剑。”

    我忽然不说话了,须臾后,又对杨漠笑了,低下头默默地想,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叨扰夫子了,毕竟我一入江湖,再没有脱身可能,夫子早随姑姑尸身隐居江南,日后莫要因扰了他的清修。

    我转身走上断桥,望着北方,对杨漠说:“对不住,姑父,方才冒犯了。”

    “莫唤我姑父,唤我夫子,我说了七年,可梦初还是没记住。”

    “夫子即是姑父,姑父亦是夫子。”我执坳地道。

    杨漠摇摇头,动作缓慢而神色苍茫,显露出与爹爹一样历尽沧桑的神色,只不过,杨漠的面容更为颓唐哀伤。很久他才道:“她真正爱的人并非是我,况且若非为我,她又怎会死?”

    我静静不语,竟从未想过十四年前的真相会是这样。须臾后,我问:“兄长在信上写明了冷家家传剑法与轻功的心得所在,但是兄长不仅提到您,还说若您仙逝或远行,亦可去姑苏寻夏有卓前辈,那又是谁?”

    杨漠眼里划过莫名的笑意,却又含着不可宣泄的凄楚,“他是杏林圣手,也是当年爱恋画屏的人之一。那时候你姑姑容颜惊世,追求者甚多。身为武当大弟子的我,玉手神医大弟子夏有卓,天一门少年门主罹战天,天机营少年英才卢谢涯,与塞北小名刀宋邵谋,以及翎翮山庄少庄主尹豗熇我们六个功夫最好的追随她从塞北一路打到江南,再打到苗疆,你姑姑也未曾对我们中任何一个展露过笑颜。直到后来,我去国离家,无依无靠自以为与她再无任何可能之时,她策马千里在南疆苦难之地里堵住了我,对我道,道长,我愿为你抄一辈子道德经,不知你还愿不愿每日为我卜上一卦,算算我与那西晋的离越宫女尊主,号称调尽世间颜色也画不得她三分容颜的女罗相比,到底谁更美些?那时候她展颜一笑,光风霁月,无可企及。”

    我没有应声,我知道杨漠不会骗我,亦不会跟我彻底讲明姑姑过世前的过往,他坚信人死灯灭,姑姑去世,世间万物于他便失了意义。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像七年前一样,再次覆盖在我的肩膊。我将目光投向烟云深处,发誓道,不会太久了,爹爹,兄长,母亲,姑姑,以及那些无辜枉死的冷氏族亲,初儿马上就会替你们报仇了,你们等等我,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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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廿十,据当年父亲尸身上替我挡的那一刀的伤口,“江南名刀”司马汉偿命。藏于他家的灭庄罪证泣血刀已被我抢回。

    江南常是这样,无止息地下着淅沥的小雨,手中的泣血刀滴着血,在青石板的街道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我催着马缓步向前,不经意间,看到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那么像十五岁的哥哥,只是没了风流姿态,代替着的是腾腾杀气。真快,转眼我也十五岁了,也会杀人了。这江南明明快三月天,怎地还会那么冷?泪泫潸而落,滴碎了我在水中的倒影。在满是血痕的路上,我扬起鞭,快马向前。

    斩杀江南名刀后,我突觉恨,且恨得不知所谓。灭族屠庄之仇我已记恨多年,此番手刃仇人之后的莫名新恨,却不得宣泄。在梁溪烟雨中,我一路策马狂奔,直到发现四周景物早已不是自己熟识之时,方才促然勒马。我骑马立于站在青石小桥之上,在雨丝风影中无意间憋见了一间低矮的挂着红纸灯笼的过堂酒坊,灰白幕布于细雨中微微摇曳,酒坊的名字很好听,也很合时宜——唤作“听雨”。于是,我勒着马,行了过去。

    没想这酒坊虽低矮,倒也宽敞。店很静,只是几乎客满。客人除一个外都身着黑衣,手持无壳之刀,喝着热气腾腾的酒,使店内氤氲着浓郁的水气。店内不过九张桌,与众不同的一位是坐在街边的少年。我远远地走来,谁也没有抬头,除了那少年。他一身缟素,身姿硬挺犹如木棉,他似乎是一杯茶刚要喝下,却因看见了我,喃喃地唤了声:“师弟?”

    我走进小店,拣了张临街的干净桌子坐下,呷了口酒,他的手按住了泣血刀剑柄,迟疑低声唤道:“师弟?”不知是不是该一笑置之,我并没有一身男装,却也着简练的白衣与羽绳束发,唯一的配饰不过于夫子所赠的发簪,细雨茫茫,认岔了并不稀奇。最后我还是微微一笑,“小女子名唤梦初,并不是你的什么师弟。”

    那少年依旧是一副冲寂无朕的模样,气派如皎皎之月,看了我半响才含笑道:“贫道武当十九代弟子空远,梦初姑娘的发簪却是多年前武当俗家弟子秘密行走江湖的标记,姑娘确不是师承武当么?”我莞尔一笑,缓缓地还了一礼却不作答,侧身坐下,但——武当——空字辈,夫子下面一代弟子的辈分——他已可出门游历——难不成是——姑父的师尊一代已然云游四方亦或是仙逝了?过了许久,我才问:“那梦初要尊称一声空远道长一声师兄了,不知师兄缘何在此默默无名的江南小镇呢?”他一副神秘模样,道:“追查一位乐楼女刺客罢了。”整个酒坊,似乎在他说完最后一字时凝固了,那些黑衣人霎间止了自己的动作,却依旧没有抬头。我看着空远师兄,只道他话中有话,一时间却猜不透他的深意。

    这时,青石长街尽头,我听到步声踏破涟漪的声音。

    沈姐姐,你便出现在那里,一身青绿衣裙,容颜幼嫩清艳如同初发的花,盈盈待放,连你的杀意都如花瓣般层层舒展,最后收拢在你淡淡的笑里面。那时候,我便在想,你可能是谁……

    从无所动的黑衣刀客迅速握起长刀,鱼贯般地走出小栈,在长街上排开阵势。你却不显得如何惊异,只是从袖口里拔出了一把小圆刀。我转头不看继续喝酒,以免被莫名卷入。我已因泣血刀为灭庄罪证杀了江南名刀,加之七色血刃剑尚未重出江湖,纵然我此刻内力勉强算得上充裕,再次动手杀人还不是上策。

    你刀术精妙出手狠辣,黑衣刀客一个接一个被打倒,甚至还有两个被打到对面的酒家里去了。血混着小雨,形成一滩滩血泊,摇摆倒映在空远的眼中。解决黑衣刀客,不过百余招。那时我便知道,你我内力刀法均在伯仲之间,攻防阵法我未必如你,轻功御蛊你未必如我。你未给黑衣刀客们留下只言片语便反身走向小栈,径自坐到了我的对面,将你的小圆刀放在泣血刀旁,眼里流转着灿灿光华。我吞下仅剩的驱寒酒,就这样过了许久。

    街上的血迹已被冲淡了许多,我望着天空寒浅的游云,淡淡地问你:“那些刺客为何要杀你?”你亦放下酒杯,不徐不急地答道:“对于你我而言,杀人与被杀有甚区别?”我笑意更深,“那为何,你欲杀我呢?”

    你不待我说完便横手抢刀,我也右臂一横直戳你臂上伤口然后运足内力对桌子一记猛拍,两把刀被借力上抬,我反手一推转身抢得尚未落桌的泣血刀横于你脖颈之上。你持刀的左手却几乎于同时一刀向我右肩劈来,我也顾不得劈砍,旋身运功后退。

    那时你我均是身负血海深仇了无生趣之人,可我对生尚有留恋,盖因我还有兄长尸身尚未收敛,姑父无人奉养的种种原因由不得我自己,你却已存死志。我不愿与你纠缠,便想速战速决。我以泣血刀为先招踏正宫直刺你胸前,你因经历苦战已然有力不从心之态,仓促收刀回防胸口,刀走偏锋,我转身斜刺你背后大穴。你持刀之腕借力打力,转绕背后,勉强抵住泣血,然后顺势回打。就这样迅速交手数十招后,我回身后错,背对勉强于我算同门的空远,将泣血横于胸前。

    那时你应晓得自己的处境吧?我只用了五分力就与尽全力的你打了个平手,你亦明白在力战之后面对一个内力还算充盈的快刀,必败无疑。出乎我意料的是,你右手一陡亮出八只飞针按八卦走势而来,像极了唐门中人的出手,我翻身几个跳转便躲过了八只飞针,可让我没料到的是这八记飞针不单单是冲我而来,竟直逼空远八处大穴!

    空远师兄却闻而未动,运起内力浮尘一记空扫猛然间改变七记飞针的走向,与他擦身而过。而直逼死穴的一记,也是发得最晚的一记故意并未打落,却像要用飞针反制于你。武当于江湖地位之高,毋庸置疑,况且还有我这个外人在。既如此,空远只欲挫你锐气而非取你性命,可那针上明明有着如孔雀绝美华丽尾翼般的幽蓝!怎可以碰!

    “别!”我反手用刀挑开毒针,却也因与江南名刀大战之后体力不支以及内劲乍收而气血翻涌。空远似有所悟,反手一顺,先前被打落在地的飞针便贴着你的肩膀,划开了你的衣裙,飞入了听雨坊的纸灯笼之中。

    “贫道与师妹,于阁下无怨无仇,何苦徒增杀孽?”

    你一双眼眸亮得惊人,面上却依旧一副从容静漠的神态,“赃物在手,还来问我?”你小刀在手,刀走连环直打我俩,但在运功那一刹那,痛彻心脾,再看你肩上的血也渐渐变做青褐。空远躲过你一击,截住刀锋横住内力轻巧地夺了刀刃,却在那一刹那,已另有一名白衣蒙面男子窜出接下空远那掌虚遑一招,下一刻,空远已随着蒙面男子冲出小栈,缠斗于一匹照夜玉狮子马上,随即消失在长街尽头。

    当你推开桌椅冲出听雨坊的时候,大概是第一次感到梁溪的风是如此萧杀吧?你听不到马蹄声听不到茫茫而落的雨声以至全身就像被冻住了一样倒了下去。这是唐门的寒毒,然也?

    我却看到了你倒地后掉落的狼骨与玉牌,上面书写着,阿修罗魔罗裔第三十一代狼月弯刀执刀者。

    我,却又一块一模一样的玉牌,只是上面写着,阿修罗鬼罗裔第二十二代毗摩质多罗护法座下祭司陀鲁婆。

    你是沈亦寒。

    然而恰好,我是冷梦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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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你想必是看见隐匿江湖七年的传家兵刃出现在我手里,便以为我与空远师兄是你的仇家之一么?

    不不不,沈亦寒,我是你在这世上唯一能找到的对你别无所图,只愿一起复仇之人。

    再然后,我带你来姑苏,找夏有卓前辈医治寒毒。你醒来已是四天以后。

    夏前辈,他虽与姑父差不多年纪,可却像比姑父苍老十余岁,他玩世不恭,不修边幅,但从其面容里也可依稀看出年少时的风流模样,许久后我才发现夏前辈的心就像是死过一次。这虽是我第一次见他,他却自行熟捻得如同我的族亲长辈,每日督促我识别各种药石,真真是学得欲生欲死。我若不经意间摆个脸色,夏前辈便振振有词地道:“身在江湖怎能不精于医毒之术,要你真因此命丧黄泉,等你姑父发现我能教你时没有教你,我那才叫百口莫辩。”夏有卓拿姑父压我真是压得妙,姑父既是我家长辈,又是我的师尊,简直无从反抗得起。等我归拢完各式草药,坐到主厅桌前打算用膳之时,听得你问:“夏叔叔,今个儿几了?”

    二月廿四,何如?

    夏前辈拈手算日子,慢慢板起面孔,神色微恸——十年前,初儿,你姑姑就是在这时节与我辈永诀的。这时你停下筷子走了出来,望着旷宇九州露出虚弱的笑容,我再次听到夏有卓的叹息,也是在许多年后,我才知道,这声叹息不是为姑姑亦不为他,而是为我俩,为我俩作为复仇者既定的命运。

    那晚,我抱膝坐在门口潮湿的木椅上,一夜无眠,思索着如何由泣血刀以及司马汉之死诈出更多关于当年灭门的真相。夏有卓亦空坐在院子的角落,大口饮酒,一言不发。急促的马蹄声伴着宣时的打更之声传来,听得清清楚楚。一个挺拔的白皙少年于医馆之前猝然勒马,径直走入了正厅。

    来的人却是夏前辈惟一的关门弟子,谭承尧。幼年我见他时,他还是个俊秀腼腆的小宝宝,略微被抓挠一把就会哭鼻子。十年后再见,他却已成了江湖上颇有侠名的少年俊彦,玉手神医。

    “你知晓么?”承尧告诉我,“那素有贤名的墨棠紫石庄少主雷骥被神偷果子狸偷盗,赃物里意外牵出了七色血刃剑,风媒便以迅雷不及掩耳将此事捅出去,雷少主不得已招天下豪杰三月初三于墨棠紫石庄会计事,给江湖一个解释,并议定血刃剑‘新执剑人’。”

    无声的残月无声的影,众生静谧,仿佛是不曾沾染浮华尘世的碧落黄泉,寂寂匿声。七年前失去的剑仓促出现,以昭天日尘缘,竟是如此始料不及!但,雷骥?他虽乃哥哥生前结拜兄弟,我却不曾想他在与我兄长昔日未婚妻江氏霖秋成婚六年之后,竟还会与我有所牵连。

    至此,沈姐姐,你明白了么?这分明是一个局!灭门沈冷两家的背后元凶乃同一批人。雷骥未必有罪,却也未必无辜。这场墨棠紫石庄之武林大会,多半是因为我夺走泣血刀并成功诛杀江南名刀司马汉,余下之人摸不透你我的底,加之夫子与夏前辈这些与沈冷两家有旧之人行踪飘忽不定难以得到蛛丝马迹,索性以血刃剑为饵,引你我出来,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亦或是,沈冷两家为魔罗鬼罗在中原的正统血脉。现今武林式微,沈冷两家脱胎于修罗刀法的刀谱剑谱以及两柄绝世神兵,本应是我们保命的屏障,现在却成了两家的催命符。如不是爹爹于母亲姑姑去世之后心性大乱险些走火入魔,沈庄主因你母亲病逝悲怆自伤数余年,加之黑衣人人多势众。否则,如何能在一夜之间,灭了你我两家满门?

    所以,沈亦寒,我的好姐姐,你若想要泣血刀,便拿我的七色血刃剑与一条仇家的命来换,方才公平,不是么?但是,你我一定要一明一暗,通力合作,不能被离间。否则,被他们各个击破,我俩唯有死路一条。

    这样的条件,你应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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