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柯一行跟随药庐弟子在山林中穿行,不多时便走出了密林。因伤在身,众人走得缓慢。药庐弟子也不催促,更时不时让众人停下歇息休整。山中天气多变,转眼又起雾霭,众人难免担忧,药庐弟子却是安然自若。走在最前的几名弟子取了金鼎在手,金丹置入,甘冽香气自鼎中溢出,又被微风携着沁入了众人口鼻。众人顿觉神清气爽、耳目聪敏,身上的疲累痛楚也消减许多。如此,日落之前,众人终于赶到了弗涯药庐。

    但见樟木的浓荫之后,掩着一座三间四柱的砖木牌楼,中间悬着朱漆匾额,上书四个大字:度德量力。从来牌匾题词,或是歌功颂德,或是述志兴怀,但这四个字却奇怪,竟不知是主人家的自谦,还是对来者的告诫。

    穿过牌楼,略进几步,便是药庐门厅。羽猎营和商队已在厅内等待,江叙见众人平安,自是高兴,快步走了过去。猎手们更是欢喜难当,围着江叙嘘寒问暖。得知他中了毒,又紧张不已,嚷嚷着用药诊治。吵闹之际,就听有人道了一句:“药庐清净之地,莫要喧哗。”

    江叙闻言,示意众人安静,循声望了过去。

    说话的,是一名中年男子。亦是墨绿衣衫,想也是药庐门下。但见他容色温和、行止优雅,颇有气度。药庐弟子见了他,皆口尊“先生”,毕恭毕敬,想来此人地位不低。男子的目光淡淡扫过众人,他自然认得许惟,颔首算作招呼。接着,目光又移向了江叙一行。早先就有弟子传过信,如今又得许惟从旁介绍,他噙了抹温和笑意,行礼道:“弗涯药庐,卓志赫,见过洪翊侯。”

    江叙算不准辈分,不敢轻易称呼,只含笑回了一礼。

    卓志赫似是体会出了他的心思,道:“家师原是太羽宫的司药长老,得凤池真人传过几篇药丹之术。侯爷是真人入室弟子,若认真论起辈分,在下当尊侯爷一声师叔。”

    江叙一听,忙道不必,又按着药庐弟子的叫法,唤了声“先生”。

    卓志赫客气了几句,却也未多推辞。寒暄之间,他注意到了人群后的“墨知遥”。只一眼,他的温和沉稳骤生动摇,神色里更染上了几分恐惧。他垂眸压下怯意,上前了几步,躬身道:“墨骨娘娘驾临,鄙派上下诚惶诚恐。”

    “墨知遥”瞥了他一眼,却无甚反应。

    卓志赫不免奇怪,凝眸打量起“墨知遥”来。程柯察觉,移步一挡,将“墨知遥”护在了自己身后。他的眼神满是戒备,更兼几分锐利,令人不敢逼视。

    卓志赫自觉尴尬,转而道:“听闻诸位来鄙派是为求医?呵,在下虽久居深山,却也听说过羽猎营和云外阁的能耐,按理说,天下药材应有尽有,更不缺大夫方剂,岂有治不了的病症?”他不动声色地又看了“墨知遥”一眼,又刻意道,“何况娘娘道行高深,几有起死回生之能,若说来向鄙派求医,着实折煞我等了。”

    这番话听来谦虚,却隐隐约约似在拒诊。一直沉默的常甯当即上前,笑着恭维:“卓先生过谦了。弗涯药庐李长老乃药丹第一人,医术卓绝。世间疑难重症,自然是问弗涯药庐最为稳妥呵。”她说着,悄悄拽了拽江叙的衣袖,丢了个眼色过去。

    江叙顺着她的话想了想,多少也领会到了。他取出了太羽宫的信物来,双手递给了卓志赫,附和道:“正是呢。真人也常提起长老,盛赞长老的医术举世无双,此番还得仰仗弗涯药庐!”

    卓志赫抿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慢条斯理地接过信物,故作出几分为难,道:“既如此说,鄙派纵是不才,也只得尽力而为。”他抬眸,望向了程柯,“就让在下先为病人把一把脉,也好看看证候如何,诸位这一趟又来得是否值得呢。”

    这种论调若放在平时,程柯听完必是扭头就走。不治就不治了,哪来这么些虚以委蛇?但此行另有目的,他少不得忍耐。如此这般,他冷笑了一声,也不多言,更不上前,只将手一伸,挑衅般道了一声:“请吧。”

    卓志赫黯了黯眸光,沉默了片刻后,还是自行走了过去。他在程柯身前站定,抬手搭脉。片刻之后,他抬眸看着程柯,神情里满是惶惑不解。

    内丹损毁、离火焚身,眼前之人,是如何能活生生站在这儿的?

    卓志赫想不明白,又察觉出更多的异样:分明是一副躯壳,却有百人之相,何其诡异……

    思索间,他的指尖不觉用力,引真气迫入,试图探查更多。

    程柯只觉腕上一紧,随即便有一股真气冲入经脉。他立时警觉,正想抽手退开,身后的“墨知遥”却先有了举动。

    “墨知遥”一把将程柯拽到了自己身后,顺势又击出一掌,直袭卓志赫的门面。卓志赫回过神来,慌忙后退。药庐弟子们见状,纷纷上前援护。眼看漆黑真气弥漫开来,带出骇人威压,卓志赫喊住了药庐弟子,恭敬地对“墨知遥”道:“娘娘息怒!在下无意冒犯,只是病人症状奇特,在下一时震惊,方才失了分寸。”

    此话一出,众人忙上来打圆场。

    程柯忖了忖情势,揉着手腕对“墨知遥”道:“算了,师尊,不同他们计较。”

    “墨知遥”闻言,将真气收尽,退到了程柯的身旁。

    卓志赫松了口气,又换上了温和笑容,对程柯道:“公子的病确非寻常,就请入内院,由家师细诊罢。”他话刚说完,目光却突然被地上的一件物什勾住,一并连笑容都僵了。

    本要应答的程柯有些不解他的反应,顺着他的眼神一看,就见落在地上的,是一本手记。这是从地穴暗室中带出来的,记载着如何培育千结血络的手记,一路都收在怀里,想是方才拉扯时掉出来了。

    程柯将手记捡起,拍了拍灰尘,道:“怎么,卓先生认得这手记?”

    卓志赫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敢问公子是从哪里得到这东西的?”

    这话里的意思,自然是认得了。程柯并不回答,只讥问道:“没想到弗涯药庐也对孚萌秘道感兴趣呵。难道是与那邪修霍耘认识不成?”

    卓志赫缓了缓情绪,平静应道:“不瞒诸位。霍耘,正是鄙派叛徒。”

    ……

    ……

    千里之外,飞身九霄之上的墨知遥缓缓睁开了眼睛。

    影骨所历之事,她皆能感知。虽不甚真切,但那红雾瘴气、毒蕈巢穴,似绘画般掠过眼前。耳畔,更有惊呼悲鸣、咒令法诀,声声述说经过。而后,影骨作战,引得真气激荡,让此地的骷髅幻形都扭曲飘渺,更添了些恐怖。

    早料到此行不太平,竟不知还有这等凶险。但她并不太担心。影骨会保护众人,承担伤害。况且她已设下限界,一旦影骨损毁,便会强行将她召回,可谓万无一失。

    当然,若是向影骨求救,她同样会立即回应……

    话虽如此,偏她那徒儿生性顽强,脾气又犟,纵是生死关头也未必肯服软,更别说开口求救了。

    她叹了口气,深感无奈。

    如今嘈杂混乱皆都平息,想来是已渡过难关,顺利到达弗涯药庐了。

    想到这里,她忽觉一阵不快。这个感觉太过奇怪,令她蹙眉沉思。心思一如书页,翻动时掉出些细碎的残片,一点一点拼凑出记忆来。

    她应是知道弗涯药庐的……或许,还认识药庐的弟子……

    她努力搜罗着残片,不防一个名字撞进了脑海:

    霍耘。

    霍耘,靳绍离的道侣。舍身献骨向她求救之人。

    她,是弗涯药庐的弟子?

    随此一念,恍然间,有落叶纷飞,染尽秋色,又在无葬山铺出了一地枯败。

    这萧条季节,却有人上山拜访。

    女子看来不过二十出头,一身绛紫裙衫,分外惹眼。更衬得她粉面娇嫩,眸光妩媚,道不尽的风流秀美。

    “晚辈霍耘,请见墨骨娘娘。”

    一句招呼,不卑不亢。清亮嗓音在山间幽幽漾开,很是悦耳。

    彼时,墨知遥正坐在巨大的鲸骨上,趁着秋高气爽,散散洞中的闷气。来人一入无葬山地界她就有所察觉,但她懒得管。此刻听得招呼,她只得低头垂视,冷淡地问了一声:“何事?”

    霍耘循声抬头,望向墨知遥的眼神里藏着惊讶。

    “您就是墨骨娘娘?”

    墨知遥轻笑了一声,懒得回答。怨不得世人疑惑,单看外表,她不过是个弱不禁风的少女,哪里似传闻中半分。

    等不到回答,霍耘讪讪一笑,自接道:“晚辈听说‘化骨炼’功法有脱胎换骨之能,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话听来倒是受用。墨知遥直了直身子,却不从鲸骨上下来,只居高临下地道:“想求什么?”

    霍耘低头一笑,眸光晶莹如碎冰。她掌心一翻,取出一方金鼎来。“娘娘爽快,晚辈亦不能失礼。晚辈知道娘娘的规矩,备下了一些薄礼,还请娘娘笑纳。”

    话音一落,鼎中青光骤亮,倏然飘散,又如烟花般炸开。但见藤蔓缠绕,结为数十个牢笼。笼中拘着不少活物,除飞禽走兽外,更有童男童女,场面甚是壮观。

    金丹,樊笼。

    墨知遥眉头一压,吐出几个字来:“太羽宫?”

    霍耘目露几分嫌厌,道:“晚辈原本的确是太羽宫门下,师承司药长老李艾丘。但师门迂腐,容不得出类拔萃之辈,责我离经叛道,将我逐出……”她语气轻缓,没有怨恨讥嘲之意,反倒带着惋惜。她看了眼樊笼中的活物,又道,“太羽宫为炼药丹,猎杀的珍奇异兽不下千万。而我钻研孚萌秘道,伤害的生灵尚不足五百。为何我就是邪修?”

    不过问了一句,却答了这么多,尽是些啰嗦的抱怨。墨知遥压根没有认真听。她抬头看着秋日晴空,就见大雁成群,振翅南飞。飞鸟看似自由无羁,到底还是受限于四时寒暑。尘世众生莫不如是,故而修行问道,为得是跳脱樊笼,真正“自由”……

    霍耘见墨知遥心不在焉,微微皱起了眉头,止住了话语。

    听得安静下来,墨知遥收回了远眺的目光,重又看向了霍耘。分明是这般明丽的人儿,神色却笼着一层阴郁,可惜了。

    霍耘迎上墨知遥的目光,强打了笑容,道:“晚辈多言,还请娘娘包涵。晚辈听闻娘娘的功法需要骨头,不知这些可称娘娘的心?”

    “这些可不是骨头。”墨知遥语气冷淡。

    “晚辈技艺不精,不敢轻易取骨。想着整个带来,全由娘娘处置。”霍耘笑道。

    墨知遥摇了摇头,“你走吧。”

    霍耘有些疑惑,暗暗忖了一番,道:“是晚辈不识礼数。待晚辈回去,取好骨头,再来敬奉。”

    “不必。”墨知遥道,“你求的事我办不到。”

    “晚辈尚未说出所求!”霍耘的语调染了焦急。

    “不论你求的是什么,我办不到。”墨知遥说罢,又将目光投向了天空。

    霍耘愈发疑惑。目光所及,尽是骨骸。无葬之地,竟还顾忌杀生不成?

    “娘娘炼骨修道,亦是世人口中的邪修。晚辈以为,娘娘与晚辈是同……”

    话未说完,霍耘忽觉一阵冰寒刺骨。只见森森黑气自墨知遥身上溢出,转眼间遮盖天日,整座无葬山如坠入了黑夜一般。霍耘直觉危险,后退了几步。一根枯骨于她脚下踩碎,起一声轻微脆响。她低头瞧了一眼,再抬眸时,骇然失色——

    漫山骨骸皆已立起,漆黑真气如墨描摹,真幻虚实,一时难辨。但见鹰隼盘桓,鸦雀群飞;虎狼眈视,蛇鼠窝聚;男女相携,老少扶搀。众生万相,被纳于一山之境,无比诡异。更有一条巨鲸,就横在眼前,相形之下,自己是何等渺小……

    “邪修……”墨知遥的声音在这奇景中听来飘渺,偏又字字振聩,“何时,何地,何人,说我是邪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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