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两岸灯火交相辉映,微漾的水波里,晕着黄色的光。

    他们沿河岸慢行,一路上,除了卖东西的商贩,亦有很多游人。

    有领着稚童的夫妇,也有好些个妙龄的少年少女,虽不曾做出亲密之举,可从他们的愉快的神色中,也能感受到其中的滋长的情愫。

    泠月向来是自由散漫的,没有官宦之家的尊卑观念,自然不会同其他寻常闺秀小姐般,与男子同行时稍落后一步,自然也不会因为沈亦安在,而不敢做什么。

    她依然是想看什么,想买什么就停下来,不怕让他等,反正她本来也没要他等啊。再说,他这般脾气好的人,定然是不会为此等小节生气的。

    事实证明,泠月的猜想是对的,而且,沈亦安还真是一位很好的的逛街玩伴。

    就这没有很长的路途,在沈亦安的眼神鼓励与支持下,泠月不仅喝了豆蔻熟水,还选到了一款十分钟意的荔枝玫瑰香。

    清风徐来,花香若有似无,沁人心脾。

    泠月看着眼前的景致,深吸一口气,心中感慨道,若是能一直过着宁静的日子,那该有多好。

    杏黄衫裙的飘帶随风轻扬,不时与沈亦安的衣袂交叠。

    沈亦安无意间望见二人溶溶月色下的剪影,生出不舍此刻流光逝去之感。

    他很想,此后的每个七夕,她都能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奴给沈大人请安,奴是傅府的小厮春明,我家公子正在画舫上举办宴会,得知沈大人也到这边来,也想邀请沈大人到画舫赏灯听曲。”这位小厮径直禀明来意后,就恭敬地待在一边等着沈亦安的回复。

    沈亦安看向泠月,“你想去吗?若是太累了,我们就回府吧!”

    顷刻,又有两位衣着华丽的侍女过来了。

    这两人,泠月是知道的,她们分别是傅梦瑶与张嘉卉的贴身侍女。

    原来她们是受主子所托,特意来邀请泠月的,可能怕泠月不赴约,张家侍女还费劲心思地解释了很多,不过言语虽然客气,却也难以改掉贵奴的那份傲气,话里的意思,无非就是炫耀她家小姐的请帖很是难得,劝人要珍惜之类云云。

    泠月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立刻答应。

    那侍女以为泠月在犹豫,有些着急,这才从嘴里说出一番好话来。

    见此,泠月心中已有猜想,大概原来张嘉卉是给那侍女下了命令,一定要邀请到她去呢!

    她本来是不太想去,可既然张嘉卉极力想请她过去,想必是什么目的吧?到底是因为扇铺?或者师姐家的案子?

    前阵子张嘉卉可是给清川扇铺送了一份“大礼”,如今还想做什么呢?她倒是很好奇!

    半晌,泠月才点头,笑道:“怎好辜负张娘子等人的一番心意,我随公子一起去吧!”

    那侍女的表情这才放松下来。

    ***

    “我看定是个卑贱的丫头胡搅埋缠,硬是要缠着沈大人。沈大人心地好,才不忍心拒绝的。还真是不要脸!自不量力!”傅梦瑶还在骂骂咧咧。

    说完此话,傅梦瑶心中更气了。

    这沈大人平日里很会拒绝女子的啊,上次还拒绝了她的婚事,她是从他阿兄里知道的,幸好此事没有传出去。

    虽然她已经歇了心思,可她就是见不得沈大人身边的竟是泠月。

    方才,她与张嘉卉来到窗前赏江景,没想到竟瞧见沈亦安与萧泠月在岸边游玩,两人举止亲密。若是不清楚底细的,说不定会以为他们是定了亲的男女。

    更可恨的是,两人倒是挺般配的,那丫头是身份低下,可稍稍打扮一番,竟还挺美的。光是看脸,她与沈大也算得上是一对璧人。

    一旁的张嘉卉可比她淡然很多,虽然她刚刚看到那一幕时,心里犹如被针扎,手中的锦帕不自觉地被她攥紧。

    那一刻,她认为,自己还是过于心善,果然要斩草除根才能得到清净。

    不管她是不是萧钰,总之她不配活着!

    久之,她渐渐理清了心乱如麻的思绪,也想好了应对之策,她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已经派人过去请他们了。

    如今,她正平静地等着那女子上船来,无奈傅梦瑶又在耳边聒噪。

    张嘉卉见状,又道:“沈大人饱读诗书,定会重视女子的涵养,那女子文墨不显,粗鄙不堪,萧泠月不过是仗着有几分姿色罢了!还有,官宦人家注重家世,即便是做妾,她也没那资格,你也别再气了,省得气坏了自己。”

    “我就是见不得她这样,沈大人这样的如玉君子,得阿姊您这样的,才算是天作之合。”傅梦瑶自知无望入沈亦安的眼,便希望闺中姊妹能摘下沈大人这朵高冷之花,这样,她也有面子。

    张嘉卉笑笑,“放心,阿姊自然是会让她知难而退。”

    若是那女子还不识趣,她有的是办法让她消失,不过是一个落魄的商户之女,如何能与自己争。

    傅梦瑶听到张嘉卉这样说,便也收拾好心情,等着看好戏。

    夜空澄澈,挂着点点明星。

    泠月还是第一次上画舫,虽说以前也听说过权贵的画舫如何华丽,如今才知,里面的奢华程度竟比自己想象的更甚,这就是富贵销金窟啊!

    里面人不多,都是云州城那些权贵的公子小姐们。

    花厅内,男女两列分席,中间处布置雅致,有写诗作画的展台,又可以请伶人唱曲。

    “不知沈大人能否为我的拙作指点一二。”众人刚给沈亦安见完礼,张嘉卉便请了沈亦安点评文章。

    与女客坐在一处的泠月,则百无聊赖地看起热闹来,隔着好些距离,泠月也能看出沈亦安认真地对张嘉卉的诗作进行点评,不知张嘉卉跟他说了什么,他在纸上写了什么。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被他吸引走全部目光。

    他提笔、落笔…举手投足间无一不是风度翩翩,像是从画中走出来一样,今日穿的白色衣袍更衬得他清冷无暇。

    沈亦安与张嘉卉的的举止算不得亲密,甚至有点疏远。可是泠月看了一会,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涩然来。

    她决定不去看他了!转为光明正大地看张嘉卉!

    泠月觉得,张嘉卉似乎与平时看到的很不一样,此时的她眉眼含笑,虽说往日里她也总是笑脸迎人,可是总给人的感觉是笑意不达眼底。

    也就是说,她如今是真的心生欢喜!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泠月知道张嘉卉为何要请自己来了。也是,小娘子们确实很难不被沈亦安迷倒啊,刚刚自己不也差点被他的美色迷了眼么!

    好在自己定力够好!

    泠月对此颇为自豪!

    一刻钟后,张嘉卉朝这边走过来,除了泠月,其他人都纷纷围上去恭维她,除了赞扬她的才情,还表示羡慕她能得到沈大人的指点。

    傅梦瑶见缝插针地道:“这当然啦!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与沈大人谈诗论画的,有的人文墨不通,不过是只会卖弄买卖弄自己的几分姿色,哪里是能与嘉卉阿姊相比的!”

    说话时,她还不时地往这边瞥,这话明显是冲泠月说的。

    有几位小娘子也出声附和。

    画舫前行了一段,便停在岸边,此处正是最佳的观赏位置。

    张嘉卉轻声对泠月道,“泠月妹妹没有见过云州的七夕夜吧,我们到外面去赏景吧,也算是不负今晚的灯夜了。”

    傅梦瑶也拉上几位身份最是高贵的小娘子,一起到观赏台。

    与之前暗暗地套话不同,这次张嘉卉很直白,在询问了一些家常后,便单刀直入。

    “我也希望你能得到一门好姻缘,只是有的门户确实不适合你,大户人家向来讲究门当户对,何况高门。”

    “还有,之前我娘亲曾听沈夫人言,沈家对新妇的才情要求颇高,你还是不要痴心妄想的好!”傅梦瑶插话。

    张嘉卉拍拍她的手,温声地道:“希望妹妹不要介意阿瑶太直白,我们几人是不会说出去的,我们只怕你痴心错付,竹篮打水一场空,最终反而落得个不好的名声,这才与你说的。”

    泠月心中轻笑,果然如她所料,看来张嘉卉真的很喜欢沈亦安。

    先是装作无意地暗示她与沈亦安可谈论诗画,最后直言自己无论是家世还是其他都不堪为沈亦安的良配。

    上次扇铺那事她还没算账呢?

    与其只让自己难受,那不如大家一起不痛快好了。

    泠月自小学武,她的武力极好,她知道有几位公子的也往这边来,为首的自然是傅景城与沈亦安。

    她弯眸一笑,淡淡地道:“多谢各位姐妹的忠告,不过,这是我与沈大人之间的事,就不劳诸位费心了。”

    场中忽然寂静下来,众人显然没料到,泠月竟会这样回答。

    傅梦瑶闻言瞪大眼睛,“你可别不识好歹!你除了有几分美貌外,还有什么吗?你配得上沈大人吗?”

    张嘉卉柔声安慰道道:“阿瑶的话虽然难听,却也是事实。泠月妹妹确实月容月貌,可以色侍人,无异于饮鸩止渴。权贵之家有多少美貌的侍妾,没有家族的助力,最终因色衰而被主家厌弃,老死在小院之中。”

    泠月不慌不忙地答道:“听闻大雍的美人多汇聚于京中,可沈大人在京中多年却从未传出什么风流韵事,可见,也不是有美貌就可以的。”

    众人无法反驳,泠月还觉得不够狠,浅浅地笑道:“众人皆知,沈大人光风霁月,待人温和却也极为守礼。我想,他若是真的喜欢某位小娘子的话,定然是待她与众不同的,自然也不会囿于家世等世俗之见。”

    饶是张嘉卉一向镇定,听完这话却也有些顶不住,沈亦安确实好像待泠月很好,而他与自己虽然有话,却也只是客气!

    自己如此爱慕着他,如何没有觉察到这些,只是自己不愿意承认!

    她之前还真是小觑这个小贱人了!

    张嘉卉:“虽是如此,可你们身份差距大,无疑会遇到各种阻挠,沈伯母这一关也不是容易过的,你还是认清现实为好。”

    泠月还嫌火拱得不够猛,笃定地道:“我既是心悦沈大人,自然是不怕这些困难的。”

    张嘉卉温柔地笑了笑,又劝道。“你即便不是下人了,也不过是商户之女。官场上的门道,岂是你能明白的。娶妻娶贤,你的家世又能对他有何助力?喜欢一个人不应该是这般自私的。”

    张嘉卉狠起来,果然不同一般,她是知道如何挑起话头的。

    半晌,立马有人接话问道:“怎好像没见过萧娘子的双亲呢?”

    傅梦瑶笑道:“也就没爹娘的人才能这样不知羞啊!就看看这种人是什么下场好了。”

    泠月的心陡然往下沉,即便泠月不是真正的萧钰,可这些话却精准地在泠月的平日不觉的伤口伤撕开了一道口子,别说想起双亲的教诲,她连双亲的模样都想不起来了。

    就在其他人暗暗得意时,另一边却缓缓出现了一道颀长的身影,后面还有几位公子,

    沈亦安目光清冷地瞥了几眼,最后将目光落在泠月身上。

    他无疾言厉色,可众人明显感到他声音冷如寒玉,“她不过是说了她有心悦之人,何至于让各位相苦至此?”

    张嘉卉没想到他竟会出现,又被他听到了,一时羞愧难当。“是我失言,不该提起家世,还请妹妹见谅,我原本也是不过是一番好意,这世道对女子甚是艰难,我是怕她与大人经常呆在一处,于她的名声有损,此后在云州难觅佳婿。”

    沈亦安道:“家父已同意我们的亲事,家中已经开始筹备亲事了,不过还是多谢各位为沈某的未婚妻筹谋。天色渐晚,我们就不叨扰了。”

    他回身,朝泠月伸出手,道:“起来。”

    啊?这!泠月是想要沈大人看清他们的真面目,可没想到会是这样啊?

    什么提亲?他到底在说什么?为了她,这谎言是不是说得严重了些。

    不知怎的,对上目光,泠月不自禁地伸出手,由他牵着,缓慢起身。

    待泠月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开始想挣脱开来的,她还是第一次这样,众目睽睽下,被男子牵着手。

    再就是她内心有点自卑,因她的手因常年练剑与干活,很是粗糙。

    可不像别的深闺女子的手,滑溜溜的,她之前牵过梁心颐的手,就是柔若无骨,很舒服。

    不过她越是想挣脱,柔夷就被握得更紧。

    也不知他一个读书人,哪里来这么大的力气。

    泠月最终只好作罢,任由牵着自己往前。

    好几次,她觉得自己似忘记了呼吸,掌心里感受到的温度,越发清晰,连带着她整个人都是暖暖的,这种感觉让人很安心,什么都不用想,只管跟着他就是。

    就这样被他牵着,离开了画舫。

    其余众人:“……”

    有的人是有点羡慕,而有的则是差点把茶盏捏碎。

    ***

    走到桥上时,两人的脚步缓了下来,泠月终于清醒了许多,“我知公子为维护我,倒也不必如此,这样终究是不太好的。”

    沈亦安那时并没有想太多,他听到前面她说心悦与于他时已是心神荡漾,他有点内疚,竟是她先说出心意来,这种事本来该他先来开口才是。

    后面自然听不得有人直戳泠月的痛处,这便不管不顾地出来维护。

    虽然这与他向来受的教育不同,不过,他并不为此感到后悔。

    沈亦安停下脚步,将她的肩头掰过来,看着她的眼睛道:“我可不单是为了维护你,方才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确实已经跟父亲说过此事了,我喜欢的人是你,也确实一直想要在你身边。你方才说的,我都听到了,是我没有觉察到,我应该早点让你知道我的心意的。”

    说完,他取出一支发簪来,上面是一雕刻的花栩栩如生,色泽莹白,萼片黄绿,缀着流苏。

    泠月不由地眼前一亮,发簪样式还真是出奇地好看,暗香疏影,清幽盈盈,自从选择制扇,泠月是越来越喜欢欣赏这些工艺品。

    “这发簪是我设计的,此花名为月影,愿你岁岁平安,也能恣意绽放。”说着,他就将发簪插入她的发髻中。

    官府的焰火于夜空绽放,河岸的孔明灯,徐徐升起。

    他的眼眸中似有泛着细碎的星光,比周围的一切都要好看。

    “这实在太贵重了,我……”泠月抬手想要取下发簪,却被沈亦安抓住了手。

    “它只属于你一个人,你不要,它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两人从未离得如此近,两人的心跳声在她耳畔清晰无比,她倏地感觉到自己的脸似乎有些发烫,便急忙垂下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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