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李叡御驾亲临之后,除了李岫玉外,满殿之人,忽然得见天颜,皆显得局促,一下子失了刚才的自在氛围。

    众人的反应,纵然有心遮掩,也在谨小慎微的举止之中,露了怯。

    更遑论,李叡注意到视线之中的郑泠,已经在微微颤抖。

    郑泠倒没有害怕,只是望着如此相近的仇人,胸腔之中极致的恨意,让她不可抑制地有些激动,激动到有些微微的颤抖。

    她恨不得能有机会上前,自己能够将他一举刺死才好。

    眼中预演了很多画面,浑身都在热血沸腾,只是怕自己的恨意太过明显,被人发现,郑泠立刻垂下眼眸,不再看那仅在咫尺的仇人。

    她盯着地面,暗自劝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今日,还得带金钏、女萝和小葡萄一起出宫。

    可落在李叡眼中,郑泠又是轻颤,又是垂头的弱势之态,他却以为她是害怕自己使然。

    即便他能够理解,一个前朝旧人,看见自己这个改天换地的新主,理应如此。

    可她怕成这样,即便她与安阳有些相似的相貌,此时在他眼中,也大打折扣。

    安阳遇事,从来都是临危不惧,在她的身上,只有与生俱来的从容不迫,从来不会流露出这种畏惧和害怕。

    一时之间,李叡有些说不出来是失望,还是庆幸。

    安阳和别人的女儿,确实只空有她的外形,却无半点她的气性。

    知道郑泠是安阳的女儿之后,他曾着人查过这位前朝郡主的从前。

    一是出于忌惮,二是出于好奇。

    很奇怪,身为前朝镇国公主与荥阳郑家唯一的女儿,郑泠并未继承她父母任何军政上的一切。她的成长,与普通闺秀无异,娇滴滴地养在深闺,不学武,文可舞文弄墨,擅长书画,但只学儒家那一套。

    安阳在她半岁就撒手人寰,郑隋也英年早逝,无人知晓,是否是有人故意将她养成这样?还是只是郑家单纯觉得,女孩儿就该无忧无虑的养在深闺?

    不过他并没有因此,小看郑泠。

    这并不排除,娇滴滴的女子,就真只是金玉其外的绣花枕头。

    古往今来,史书上记载的亡国之人,从来不缺乏那种苟全性命于乱世,实则卧薪尝胆的能人。

    一面之缘,不能以偏概全。

    她别的方面,暂且看不出来什么,但光从她能够将自己的麾下能臣魏缙,迷得七荤八素这一点来看,也很具有祸水的潜质。

    李叡手指无意地摩挲着,他在思索,她既像安阳,又不像安阳,是该杀,还是该留?

    若是她全然不像安阳,或者完全像安阳,杀了也就杀了。

    可偏偏,她又有那么点像她。

    *

    众人未听让她们落座,便一直站在殿中。

    上首的帝王,视线停留在一个人身上,无需言表,就已经足够令人浮想联翩。

    更何况,那还是一个男人,毫不避讳地看一个女人。

    李岫玉不动声色地看着李叡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郑泠身上,扬了扬眉,心底有些许破土而出的想法,在不断滋长。

    夏昭见此,微微蹙眉。

    她不喜欢上位者那样别有深意的目光,落在郑泠身上。

    不论是恩是罚,是好是坏,她都很不喜欢。

    适时,夏昭开口打破宁静,欠身一礼,笑道:“陛下亲临,岫玉妹妹高兴地话都忘了说。”

    忽然被点名,站在她旁边的李岫玉,也裂开笑口,向上抱拳一礼:“那是,陛下能来此,蓬荜生辉,不外如是。”

    说着,她一拍脑袋,连忙让人摆桌传膳,“瞧我,高兴地都忘了让人再添张席。”

    她们一唱一和,将李叡从思绪拉了回来,他抬手道:“不用了,朕过来转转便走。”

    为了来看郑泠,他来的太过突然。

    此刻才意识到,此间都是外臣女眷,他独自过来极为不妥,便寻了一个名头:“诸位夫人的夫君,都是为国操劳的国之能臣,而你们则是他们背后的贤内助,正是有了你们的支持和默默付出,他们才能无后顾之忧地去施展身手,跟着朕冲锋陷阵,才有了如今的大冀。朕感佩之至,特借此宴感激诸位夫人。”

    有人率先反应:“陛下严重了,能为陛下与大冀效劳,是臣妇与家夫的福分。”

    随即是众多的声音一齐响起,如法附和,拱手行礼:“能为陛下与大冀效劳,是臣妇与家夫的福分。”

    郑泠并未开口,只是身在一堆人之中,螓首低垂,低眉顺眼,令人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劲。

    这样安分的姿态,李叡暂时打消了念头。

    让她就这样死在皇宫的话,太过明显,处理不当,只会引发魏缙的不满。

    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还没到鸟尽弓藏的地步。

    思及此,他摆摆手,让众人平身,和煦道:“今日端午佳节,公主替朕好生招待诸位夫人。”

    说罢,他转身朝门外走去。

    无人知晓,郑泠的生死,就在刚刚,李叡瞬息万变的一念之间。

    众人恭送他离开,然而意外,也在刹那之间。

    角落之中,忽有两道人影窜出,举着寒光闪耀的匕首,疾如闪电,大喊着朝着李叡扑去:“狗贼,纳命来——”

    事发突然,不少人惊愕到尖叫,四处散开,场面瞬间混乱起来。

    人群之中,被人群推挤的郑泠,只盼望着这两位不知是谁的勇士,能够刺杀李叡成功。

    只是正在观望的她,忽然感到背后有一股力道,将她推了出去。

    她猛然向前扑,好巧不巧,正好向前方一名刺客的方向扑去。

    郑泠面露惊恐,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挡,只是一切都向着极不如意的状态发展。

    那举刀杀人,离李叡仅一步之遥的刺客,竟然被她撞倒了。

    匕首哐当坠地,那人随之就被飞身向前的李岫玉擒拿住,按在地上。

    她一手擒人,连忙看向已经被殿外冲进来的侍卫,重重围护的李叡,关切地问:“叔父,您没事吧?”

    李叡摇头,静静看着另一名还在与侍卫交战的刺客。

    不一会儿,这名负隅顽抗的刺客,也被侍卫联手击毙。

    李岫玉将手中落网的活口,交由侍卫,吩咐道:“带下去审问清楚,可还有同党,今日又是怎么混进来的,再严查合宫,加强守卫,切要保卫好陛下的安全。”

    做完这一切,她扶起了摔在地上的郑泠:“你怎么样?没事吧。”

    郑泠呆呆看着地上那名身亡的刺客,她想不通,自己怎么就被推了出去。

    推她的人会是谁?

    又或者是东躲西藏的人,意外将她挤了出去?

    她来不及深思,只是感到好可惜,只差一步。

    差一点,他们就能伤到李叡了。

    她摇了摇头,算是回应李岫玉的关心。

    李岫玉见她脸色不佳,以为她是受到惊吓,便道:“你刚才真是又勇敢,反应又快,竟然敢只身去撞那刺客;要不是你,只怕陛下就遭了毒手。”

    听了李岫玉的话,李叡才重新看向郑泠:“这么说,刚才她竟挺身而出,救了朕?”

    大庭广众之下,李岫玉颔首,“是这样,幸好她将那刺客撞倒在地,侄女才能这样顺利抓到这个活口。”

    “既然如此,便是救驾功臣。魏相夫人,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

    莫名其妙成为了救驾功臣的郑泠,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但听到想要什么,她脑子清醒不少。

    她思索了片刻,跪地叩拜:“臣妇想求一个恩典,希望教坊司内的郑家女眷,能够脱离贱籍,恢复自由。”

    此话一出口,空气都凝固了一瞬。

    夏昭面无表情地看着郑泠,李岫玉有些惊讶地拉了拉她的袖子,一个劲暗示着要求太过了。

    其余人,不少知道郑泠出身的人,也感到她是真的胆大。

    教坊司内赎罪的前朝余孽,代表着如今皇权的至高无上。

    要陛下宽宥她们,那不是相当于宽恕前朝郑家,那就是在砸陛下当初“清除妖后、佞臣”,入主长安的旗号。

    李叡听到她提这样的要求,一时之间,意识到了或许她是真的胸无城府,无知无畏,才会如此天真。

    之前想杀她的那丝想法,瞬间就消减了不少。

    他倒是不生气,依旧和煦地开口:“这个要求,朕不能答应,你换一个。”

    郑泠猜到了这个结果。

    她再傻也知道,全部放了她们,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不论从前的郑家有没有罪,是不是真的架空皇权,一家独大,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郑家的存在,恰好给了李叡一个讨伐的借口和战机,让他打着‘清君侧,救长安’的旗号,反了大豫,重建皇纲。

    成王败寇,他成功了,所以郑家只能是罪人。

    罪人,是不可能被赦的。

    但是送在眼前的机会,她仍然要试着提一提,即便没希望,她还有退而求其次的一步。

    眼下,听到换一个,正中郑泠下怀,她道:“臣妇斗胆,想要一个入护国寺的机会。”

    政权更迭之后,大部分东西都在一夕之间发生巨变,也有少数是一成不变的。

    譬如护国寺,不论历经多少时光,它依旧屹立不倒,仍然是享誉天下的皇家寺庙。

    从前的她,能够随意进出,如今,她只能却步在外。

    听到护国寺,李叡颇为好奇,“去护国寺做什么?”

    郑泠解释:“臣妇的亡母牌位,从前供奉在护国寺,臣妇想去祭拜亡母。”

    前朝安阳镇国公主,功名赫赫,亡故之后,牌位供于护国寺,是天下皆知的事。

    即便李叡反了大豫李氏,但经过他此前散布的那些‘紫微星救世’的舆论发酵,换取民心,是以明面上,他是在救国,是受命于天,承袭了大豫李氏的国祚。

    故而,从前护国寺中供奉的那些功臣名将的牌位,并没有遭到破坏,依旧供在原位,享受天下香火。

    听到她提及亡母,李叡一阵恍惚,半晌之后,他开口道:“准你此后,任意出入护国寺。”

    得到应允,郑泠一拜:“叩谢陛下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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