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阳春三月,暮色四合,雄伟的太极宫上响起第一声洪亮的鼓声。

    大明宫麟德殿内,汝窑天青釉香炉中升起一缕袅袅香烟,飘进翠雾苏绣纱帐之中。

    帐中侧睡的人,被一阵又一阵的闭门鼓声惊醒,薄被下的胸膛起伏不定。

    郑泠猛然吸了口气,鼻息之间,闻到的是她酷爱的苏合香。

    她缓缓睁眼,待看到帐顶那熟悉的宝相花纹苏绣图腾后,怔愣了好半晌。

    她不会认错,这是麟德殿,是母亲出降之前在宫中的居所;后来她常居宫中,便是居住于此。

    可刚刚她不是在羊谷关外与魏缙同归于尽了么?怎么转眼就躺在了麟德殿的床上?

    听见帐中细微的翻身声响,殿内值守的金钏和女萝连忙近前,打起纱帐关切问道:“郡主您醒了,头还疼不疼?”

    郑泠见到她俩,迅速坐起,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出乎意料地,上面既不痛,也没有任何痕迹。

    一切都诡异至极,她以为或许是自己大难不死,这又是魏缙的什么鬼把戏,于是蹙眉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是不是魏缙把你们也抓了过来?”

    听见她如此问话,两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随后金钏伸手探上她的额头,担忧地看着她:“郡主可是哪里不舒服?奴婢们不知魏缙是谁,只知我们自幼随侍郡主,自然是寸步不离跟在您身旁的……”

    郑泠闻声一惊,她们不知道魏缙是谁?!

    那如今……

    她思索了片刻,不禁回忆那段身陷黑暗,漫长真实又屈辱悲愤的一辈子。

    究竟那些不堪回首的是一场梦?还是现在才是梦?

    她拿下金钏放在她额上的手,握住仔细捏了捏,软软肉肉的手掌,是再真实不过的温热触感。

    现在不是梦呢。

    金钏和女萝瞧着郑泠这怪异的言行,忧虑道:“郡主可是梦魇?要不要传太医来瞧瞧?”

    “不必了。”郑泠摇头,她大约明白了,自己或许是得上苍垂怜,竟又重活了一世。

    她揉了揉太阳穴,佯作不经意道,“睡了有些久,我都睡懵了,脑中浑浑噩噩,现在是哪一年都要不记得了。”

    闻声,金钏女萝忍俊不禁,一人给她揉两侧额角,一人拧了温热毛巾给她擦手:“午间小皇子的百日宴上,郡主您高兴,贪杯喝了两杯酒后就睡到了现在,醒来脑袋昏沉是再正常不过的。”

    听到小皇子百日宴,郑泠便知道了如今是什么时候——顺德十八年,庚子年三月初八。

    这是,四年前。

    她想起来了,这一天合宫欢庆,小皇子又玉雪可爱,她自小爱热闹,是以不自量力喝了几杯,酒力不胜醉倒,就夜宿宫中。

    缕清这一遭,郑泠重新倒回床上,寻了个还想再睡会的借口,让金钏女萝离开。

    待她们走后,她闭上眼睛,逼着自己再次仔细回忆那些前尘往事。

    顺德十八年五月,过完百日宴不到两个月的卢妃之子——皇八子李珩,忽染时疫病没;同年六月,痛失爱子的卢妃悲伤过度,以致心病难医,在七月便一尺白绫,自戕身亡。

    随后深受打击的舅父,就此一蹶不振,退位修行,将皇位让给了过继来的宗室子-李環。

    郑泠回忆起上辈子那些血淋淋的噩梦,发现此后种种的开端,便是从这一年开始种下的种子。

    若是卢妃母子不死,舅父便不会舍弃江山,不管不顾天下,也就没有了护国寺修建鬼子母神庙,需要征集天下最好的画师一事;她也就不会遇上魏缙,让他暗度陈仓,窃取长安城防。

    卢妃不死,安北大都护-卢玄策便不用南下长安奔丧,回纥便不敢趁机袭击瀚海府杀伤劫掠,挑战帝国的威严;卢玄策不用惨失爱妻,他便会继续对朝廷忠心耿耿,不会再有后来的袖手旁观。李叡也没有机会趁机造反,也不会出现长安陷落,崔家父子战死,郑家遭清算,大豫天下十道州府分崩离析的局面。

    她的家人和族人也会无恙,她也不必承受那一切……

    既然能够重新开始,那些国破家亡之事,就绝对不能再次发生。

    她会想尽办法,让卢妃母子规避风险,长命百岁;让李叡和魏缙的阴谋落空,最好是能够提前将他们扼杀。

    郑泠聚精会神盘算着这一切,骤然听得门开的声音,随后响起金钏轻轻的请示:“郡主,太子殿下和十郎来看您了。”

    闻声,她睁开眼睛,连忙让金钏为她穿衣整顿发饰,出了寝宫,至大殿会见他们。

    两个少年郎,一如她记忆当年的模样。

    李環温润,郑淙散漫,都是风华正茂的十八年岁。

    前者金袍金冠,端坐在胡椅上,执杯喝茶,宛如画中君子;后者绯红圆领长袍,头戴幞头,双臂舒展,松弛地搭在扶手上,翘着二郎腿,好不惬意。

    上辈子李環虽无作为,但却以末代帝王之尊宁死不屈赴国难,葬身火海,死得极为惨烈。

    以及她的阿兄,死守羊谷关,在她死后,也不知道他后来如何了……

    没想到还有这辈子,如今还能再见到他们。

    一时间,她心中涌起无限慨然,还未喊人,就已热泪盈眶,她连忙擦掉眼泪,在纱帐后整顿容色,平复心情之后,旋即才绕出纱帐。

    见她出来,两人脸上都浮现着笑意,李環放下茶盏,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关怀道:“听闻泠娘午间小醉,孤宫正好有份江南进贡的醒神香,顺路来送给你,闻着醒醒酒。”

    李環素来待她不薄,多有好物,总会匀一份给她,她照旧从容接过,“多谢表兄,午后寐了一场,我现下好多了。”

    郑淙看着他们郎情妾意,啧啧揶揄:“殿下有醒神香也不早点拿出来,我也有点醉,头疼得厉害,怎么就不给我用用。”

    李環浅笑,言简意赅:“泠娘是女子,与你不一样,好物自然是要女子优先。”

    郑淙摆手:“得了,你自幼便偏袒她,倒也不用说得这样冠冕堂皇。”

    李環也不遮掩,颔首承认:“就这一个表妹,不偏袒她,偏袒谁。”

    “谁说不是呢,毕竟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呀。”郑淙坏笑又暧昧朝着地瞟了一眼郑泠,“是吧,小妹。”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也不怕冒犯了太子。

    郑泠打开锦盒,拿出那截醒神香,一把塞在他嘴里,堵住他那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

    她的速度过快,郑淙不及反应,连忙抽出,“呸呸呸,什么玩意就往我嘴里塞,牙都要磕了,小妹你要谋杀亲兄啊!”

    郑泠一脸无辜,笑眯眯道:“表兄说这是醒酒的好东西,小妹自然不能独享,阿兄不是醉酒头疼吗,你先用便是。”

    “哈,还是小妹疼我,既然如此,为兄就却之不恭了。”他收好这截香捏在掌中,朝着李環笑道,“殿下你可看见了,不是我抢来的,是阿泠自愿给我的。”

    李環收于袖中的手指捻了捻,而后露出一贯得体的微笑,“泠娘的东西,她喜欢如何处置都行。”

    他们兄妹之间没有隔阂的嬉笑玩闹,常叫李環感到羡慕。

    有时,他甚至会嫉妒郑淙,能得到她最真实的任何情绪。

    可惜泠娘对他,向来只有以礼相待,连多一份亲昵都没有。

    他常宽慰自己,但那又如何,郑淙与她再亲厚也只是兄妹,仅此而已。

    而他不一样,一表三千里,且等等她长大吧,届时他就向陛下请旨赐婚。

    想到这里,李環心思通明了不少,他还想与郑泠多说会儿话,却无奈被陛下身边的小黄门叫走。

    他只得告辞,走前道:“今日宫中有喜事,泠娘便留在宫中多住几日吧。”

    郑泠点头应好,送他出门。

    “宫中规矩多,哪有家里舒服,”郑淙跟在身后,幽幽叹气,“只是今日已经闭门禁市,左右我也来不及出宫回家,今夜便想叨扰小妹,在此借宿一宿。”

    “麟德殿很大,你住哪间都行。”郑泠折身,挽上他的手臂,“阿兄,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郑淙狐疑地看着她,“你我之间,什么事值当用‘拜托’二字。”

    她挽着他进殿,随后屏退正在点灯的宫人,坐在他身旁告诉他:“此事事关重大,我说与你听,你若不信,便当我没说。”

    见她神神秘秘,越发勾起了郑淙的好奇心,他托着下巴,想也不想道:“说吧,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信。”

    面对从小到大几乎无话不说的郑淙,她有话直说:“帮我留意河北道节度使麾下一个叫‘魏缙’的谋士。”

    听罢郑淙眼神一凛,直勾勾盯着她,开口询问:“此人是谁?找他做甚?”

    “找到他后,将之斩草除根,以绝后患。”郑泠眸中闪着恨,直言相告,“午寐之时,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河北道节度使李叡造反称帝,便是一个叫魏缙的替他出谋划策。你就当我未雨绸缪,或是疑神疑鬼都好,河北道节度使李叡位高权重,镇守疆域,你我轻易动不得他,但他麾下的魏缙,区区一个幕僚,杀了便杀了,做得隐秘一点,没人知道。”

    郑淙没有动静,依旧看着她,眼神由之前的散漫,逐渐变得深沉,顷刻之间,人仿佛成长了不少。

    这让她想起来上辈子,镇守羊谷关的他。

    “阿兄?”郑泠见他不动,以为自己这番毫无凭证的话吓到了他。

    毕竟此时的李叡,尚未展露野心。

    她想凭一个梦,便治罪一个封疆大吏,是何等的痴人说梦。严重一点来说,她甚至是有刻意诬告,抹黑功臣的嫌疑。

    她觉得自己太过心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我知道,这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你若不信,也是情理之中,此事便当我没说过。”

    话音刚落,下一瞬,她猛然就被他拥抱入怀。

    突如其来的紧实拥抱让她一懵,随后她听见郑淙喜极而泣的低声:“泠娘,你也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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