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床帷之内,躺着昏迷了七日的女子。

    床榻前,衣不解带照顾了她七天七夜的男子,以手支颐,守在她身旁,疲惫到不知何时合了眼。

    李泠醒来,喉咙里干得厉害,嗅到了屋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睁开眼睛就看见守在榻旁的秦修。

    她的第一反应略有烦躁,他怎么又不听话,竟敢再度僭越至此。

    直至随即而来右腿传来的阵痛,她才想起乐游原上发生的事。

    她动了动僵硬且麻木的手,好半晌才费力从被子中伸出来,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和头,确认这不是梦,她的脑袋还好端端的挂在脖子上。

    是了,昏迷之前,她见到了秦修赶来,因为怕死,她还交代了他一定不要让她死去。

    想到这些,她再看他时,烦躁不再,反而觉得他其实挺听话的,没让自己失血过多就此死去。

    这一看,她就见到了他双眼下的一片乌青,以及略显苍白憔悴的脸色,于是自然而然想到了——这不会是照顾受伤昏睡的她才熬出来的吧?

    这个猜想一起,她顿时心中涌起怪异的感觉。

    他与她在人前向来是一对恩爱夫妻,唯有他们二人知晓实际情况。

    在她昏迷不醒的日子里,她的郡马若要贴身伺候,合情合理,金钏女萝她们也莫敢干涉阻拦。

    但一想到自己由他近身伺候了不知道多久,她就有些难以言喻的尴尬。

    思罢,她开口叫醒床边的人:“秦修。”

    沙哑的声音惊醒了瞌睡的人,见到她醒来喊人,秦修面露喜色,疲惫一扫而光,连忙关怀:“郡主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李泠问他:“我伤势如何?昏迷多久了?”

    秦修给她倒了杯温水,给她垫高了一个枕头,逐个答疑:“郡主昏迷了七日,如今醒来便是没了性命之忧;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太医交代了,你腿上的箭伤还需内服外敷三个疗程的药,静养两个月。”

    听着如此轻松,她喝了口水,略微放心下来,昏迷之前她还在担心,不知道孟嫣有没有在箭上淬毒。

    想罢,她问了出来:“箭上没毒?”

    秦修实话实说:“有,郡主放心,此刻已经没事了。”

    和他单独相处,她的不自在越重,遂疏离地吩咐道:“我知道了,多谢你及时送我回来,以及在此照顾我。如今我需静养,多有不便,你就搬去书房歇息吧。”

    秦修看了看她,半晌后才开口:“郡主,我有一事。”

    她下意识问:“可是要什么嘉赏?”

    “不,”他起身,朝着她叉手一礼,“郡主,我想和离。”

    她一怔:“原因?”

    秦修慢条斯理道:“当初郡主金口玉言,说若是我有了真心喜欢的人,随时可以提出和离,另择佳偶。”

    当初为了说服他配合自己假成亲,她的确说过此话。

    此后目的达成,她却开始翻脸,嫌弃他的接近,不耐他的告白,数次警告他的僭越。

    可不知为何,如今听到他因为有了真心喜欢的人要离开,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宛若一件属于自己的物件,虽然食之无味,却也弃之可惜。

    她不禁问道:“你喜欢的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秦修看着她,认真回答:“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又聪明又漂亮……”

    “行了,祝你们白头偕老,”李泠不想在听,打断他的叙述,最后点点头,“明日我去请旨,找人拟好和离书,放你自由,赐你钱帛,算是这一年来给你的报酬。”

    他一揖:“多谢郡主。”

    见他如意,她心底不知为何却不太如意,于是又开口:“终究一年夫妻之名,和离之后,你至少等上两个月,等你我之事淡出众人视野后,才能二婚。”

    他温声道:“我明白。”

    *

    听闻李泠醒来,郑淙忙不迭丢下手中的事,告假前来探望。

    只是见她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且时常走神,他生怕影响她休息,略微小坐一会儿就不在多待,一片关怀叮嘱过后,起身告辞。

    从她的卧室出来,走到庭院,见奴仆在搬运东西,郑淙问送他出去的金钏:“郡主需要静养,这搬来搬去磕磕碰碰,是在作甚?”

    这不是什么秘密,迟早大家都会知道,于是金钏知无不言:“秦修向郡主请求和离,郡主昨日呈了奏疏请旨,和离书已放,现下这些搬走的都是他的东西。”

    听此,郑淙微微错愕,接着是一阵恼火:“他秦修何德何能娶了泠娘,如今竟在她重伤未愈之际与她和离?他在哪?”

    对此,金钏他们也百思不得其解,但郡主没有向谁解释的义务,其中缘由,谁也没告诉。

    但对秦修这个举措,他们无疑是怨怼的,听到郑淙这般要为郡主撑腰,她连忙给他引路,带去书房找秦修。

    *

    书房中,秦修最后一次整理了书案,并把屋中由李泠亲手所作的大大小小的画作,小心翼翼擦拭了一遍。

    做完这些,他恋恋不舍地退出书房,合上屋门。

    他正转身,冷不丁一阵强劲拳风扑面而来,随即脸上挨了重重一拳。

    他见到满面怒容的郑淙,再度挥拳过来:“秦修,你怎么敢的?成婚不过一年,你竟敢提出和离,弃她而去!”

    连挨两拳,口腔中已是血锈弥漫,秦修勉强扶墙站定,用左手拇指揩去自嘴角溢出的鲜血,他看着气势汹汹的郑淙,轻嘲:“这是我与她之间的私事,不知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质问的?”

    顿时,郑淙被问得哑口无言,什么身份?

    她的阿兄?

    可人尽皆知,他们之间并无一丝一毫的血脉之亲。

    她的朋友?

    这个身份过于笼统,且不够亲厚,自然没资格插手他们的私事。

    她的爱慕者?

    然而这也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片面相思,她至始至终,都不曾接受过他,更放出狠话,若要如此,不如陌路。

    在这个问题前,郑淙无法占据一点上风,可他并不想在李泠曾经的男人面前就此败下阵来,他一把揪住秦修的衣领,咬牙切齿强调:“我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小一同长大,自然是情深义重,关系匪浅。”

    秦修摇摇头,慢条斯理地开口:“你喜欢她不是吗?为何不敢承认。”

    心事被戳破,郑淙恼羞成怒,“住口!关你什么事。”

    秦修拨下他的手,一针见血道:“既然喜欢,便是追求者,我和离退出,不正好给了你机会。”

    郑淙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你什么意思?”

    秦修朝他叉手一礼,宛若在做贵物递交仪式:“郑十,我走之后,你好好照顾她。”

    说罢,他从郑淙身旁大步跨过,就此离去。

    *

    李泠养伤期间,郑淙时常过来陪她说话解闷。

    转眼两个月过去,十一月下了第一场雪。

    李泠的腿伤好得差不多了,但在所难免留下了一些后遗症,天寒地冻的时候,只觉得腿骨浸在冷水中似的冷。

    夜半冷起来,她偶尔开口喊得第一个名字,还是秦修。

    这夜冷醒,她下意识地叫人:“秦修,给我添个汤婆子。”

    回应她的是迷迷糊糊的金钏,“郡主,奴婢这就添些炭火和汤婆子。”

    听到这个声音,李泠才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起,竟然开始依赖于他了?

    她顿时睡意全无,脑中清醒,睁着眼沉思起这个问题了。

    金钏添好炭,换好汤婆子塞入李泠被中,她并未忽略刚才李泠喊得那个名字,心底有些心疼,跪坐在榻边的脚踏上,“郡主,奴婢守着您,你安心睡吧。”

    沉思被打断,李泠看了看自个儿这个忠心耿耿的丫鬟,见她满脸担忧,于心不忍,叫她去睡:“不必守着我,我没事,你去睡吧。”

    金钏不肯,执意要留在床边守夜。

    李泠刻意摆出架子,才让她去睡觉。

    人一走,寝屋内瞬间安静下来,唯有炭火燃烧的细响,偶尔也能听到窗外的积雪压断树枝的声音。

    在一片万籁俱寂之中,李泠睁着眼空想。

    良久之后,她想通了。

    从前日人在的时候,她一直对他充满戒心,如今人走了,她潜意识中反而对他念念不忘。

    这其中的关键,无他,只因从前他宿在屋中,自此就无需金钏女萝守夜。

    他也总会第一时间顺应她的要求,或端茶倒水,或给她扇风盖被,以至于,过了这些日子,她还未改变这个习惯。

    是了,念念不忘的不是他,而是对他伺候她所做的一切。

    换而言之,她只是习惯了自己的屋中有人,便于照顾自己。

    至于这个人,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别人,换成任何人都可以。

    想通这点,李泠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睡觉。

    可她总也睡不着。

    一闭眼就是当初她主动找他说亲的画面,以及那日他请求和离的画面。

    那之后,她没在见过他,听说他请辞了女学馆经学博士之位,与心爱的女子离开了长安,云游四海。

    如今两个月已过,想必他已经娶了心上人,在某个清平安定的地方,过着闲云野鹤的新生活。

    而她,落得一身旧疾,卧病在床,宛若废人,竟然有些嫉妒他的心想事成,和自由自在。

    思及此,李泠心里顿觉空落落的,彻底失了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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