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

    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

    齐国紫金宫,背靠高崖阔海,面俯九土城郭,完全是仿照诗词里那座遗失在百年前中原战乱里的那座宏伟尊贵的阿房宫来建的。里头来去的宫女,个个紫衣垂髾,缦立远视,循规蹈矩,连个子都出奇一般高。

    这么正经庄严的地儿,怕是唯有陈天恩一人如此逍遥自在,不拘礼节了。也是因此,他总被元贵妃拴在裤腰带边儿鞭策。

    朝阳殿内,端庄的夫人着一袭松青色广袖,优雅跪坐于松软的垫子上,正红色的薄唇虽衬得她极其肤白貌美,却也平添了几分不易亲近的凌厉。

    大殿内的陈天恩,还一幅稚气未脱地瘫坐在位上,抱着小暖炉,手中举着本折子读得有模有样,双腿却是松松垮垮向前伸去,还时不时抖落抖落,再换个姿势。

    元贵妃等候他多时,也没见他丝毫对昨夜私自出宫之事有任何交代,于是欲言又止地抿了口茶水,沉不住气道:“恩儿,你没有话同母妃说么?”

    “没有。”六皇子眼睛都没抬。

    “可母妃有。”她秀指捻住杯沿急急放下,朝他转过身去,说:“我儿已过弱冠,还这样一幅顽劣心性,将来如何继承大统?”

    陈天恩终于有些许反映,手中的折子一合,随手丢于几案上,面色生冷地低呛了一句:“谁爱继承谁继承去。”

    元贵妃见他嘴皮子动了动,声音不响,但为母自然知晓他腹里都藏了什么话,便又接道:“昨夜你去了哪儿,本宫可以不计较。但若有下次,本宫定能罚你一年半载走不出这王宫半步。”

    他不愿回答,甚至不愿多待,只好起身匆匆拱手行礼,一个潇洒地转身便头也不回地朝殿门走去。

    临到门前,倒是元贵妃的一句长喟,又令他脚步顿了顿。

    “恩儿,你何时才能像你三兄那样啊?”

    哪样?他眉头一揪,嘴角陡然下弯。

    溜须拍马,故作乖巧,实则野心勃勃,冷酷无情?

    陈天恩才跨出朝阳殿,便远远瞅见鸦青色外袍、腰佩玉带的所谓三兄,他停在那儿上下打量了一番,更是无语凝噎。他这三兄惯会讨母妃的欢心,莫不是连每日衣着打扮都差人盯紧了,好与她作母子般配一番么?

    照面已打,自然是不能避过,于是他停在殿前等三皇子。

    “六弟,你又惹母妃不高兴了。”陈重桓平铺直叙地陈述。

    陈天恩飞快地白他一眼:“母妃也是你叫的么?我的事你少操心。”

    陈重桓握于腹部的空拳紧得青筋尽现,克制道:“元贵妃嘱托本殿下,要好好教导你,你切莫让外人看了笑话。”

    “打住。”陈天恩抬起手挡在他身前,疑惑道:“我不像你,爱作面子。你也知道,母妃与你说的不过都是给陛下听的客套话,在她心里,她纵使再教不好我,也不会轮到你来教我。”

    陈重桓脸色微微一变,眉眼里却看不出其他的神情。

    陈天恩凝视他许久,也没能多从他表情里得到几分爽快,反而感叹他这三皇兄,真是擅于伪装的好手,他喜怒不形于色,任谁也没法猜透。

    不知道三兄现在是想揍他一顿,还是根本对他所说的一切满不在乎……陈天恩腹诽着,从心底抛却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临走时撇下一句讥诮的话——

    “三兄,我亦苦恼,母妃成日给我找麻烦。要是这大统你有兴趣,不如我去和母妃商量商量,让她将重心转移到你身上?”

    他抬步,却没能看见陈重桓眼底瞬间露出的杀意。

    “陈天恩,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一句,咬牙切齿,字字重音。

    其实有时候,陈天恩也为他这个三兄感到可怜。同是王室中人,所出不同,命运也千差万别。便如陈重桓,虽胸有大志,野心昭然,生来就有将相王才,可为何见了陈天恩这个吊儿郎当的阿弟依然要吃瘪?

    只因他的阿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妃子,生他没几天便失宠了。齐王已过天命,皇后无所出又早逝,王室中独有二子,这才将他也过继到位同副后的元贵妃膝下。

    陈重桓虽只长了陈天恩两岁,但碍于骨血,他们兄弟二人自始至终都不可能亲如一家。

    每当他想起陈天恩这个名字,心底的怨恨都在隐隐生根发芽。

    天恩,上天的恩赐。故而真的,有些人,生来就是享福,而有些人,只有一步一步排除障碍,才能拥有一切。

    ***

    那日之后,也不知是不是陈重桓同元贵妃嚼了什么舌根,元贵妃真的命人四处堵他,弄得他好一段时日出不去宫门。

    待到良机,还得从遇见陆战说起。

    陆战与他算是一见如故,情同手足,只可惜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往年是因为他出征在外甚少归家,而今又是因为封了异姓王,虽风光无限,却也到处都是暗钉。

    镇北王,封于荣阳,世代为齐藩辅。言外之意便是,镇北是他的军功,荣阳是他的封地,可现实中荣阳在抚宁之南千里万里,是他只要在位一天,便远也不可能企及的地方。因此他贵为亲王,却分封聊胜于无,替天子守国门,无诏不得入宫,入宫不得带甲。

    这日正缝年尾陆战奉召进宫取得开府的礼策与齐王亲自题写的门匾,才得了空能在兴庆门遇见陈天恩。

    谁料兄弟见面的第一句话,陈天恩这厮说的竟是:“太好了,我正愁不知道怎么逃出去。”

    “你又惹祸事?”陆战立直身,淡淡瞥他一眼。

    “哪能!”他立即反应过来:“出宫当然是为了好好为你在京置府好好庆祝一番!”

    “六殿下……”陆战扶额,哑然失笑:“臣与六殿下见面的机会难能可贵,你当真每次都撞得上,还每次都不放过。”

    陈天恩心里那点弯弯绕,陆战与他作了十年伴,再清楚不过了。

    他摇摇头,笑着喟叹一声,见陈天恩已迫不及待地跳上马车,完全不忌讳与一堆杂物坐在一起,甚至还撩开帘子朝他递来一个坏笑,陆战这才无奈地翻身上马,引着一众仆从侍卫朝西华道去。

    “六殿下到底是记挂臣,还是记挂外头什么人?”

    “多嘴!”

    ……

    镇北王府在西华道青花巷中,未及巷口便见红纸金箔铺了一路出来,还有些鞭炮燃尽后残余的红皮。陆战将马匹递给下人,回身探了眼人来人往的巷口,吩咐道:“多派些人去把外面打扫干净。”

    福临正拜过陆战与陈天恩二人准备回头去打点,忽然一位姑娘提裙走了进来,她笑言:“为什么要打扫干净?好不容易见青花巷有些烟火气,这样的好光景不多留几日,岂不可惜。”

    来人一身嫩鹅黄的交领袖衫,透纱半臂,下身是一袭迤逦的凝脂与窃蓝间色裙,围裳有合欢锦绣的圆形暗纹,以一串长至膝处的白月翡翠压襟,抱腰处的素色封带上绣着一只小巧的极乐鸟。

    她身材姣好,生得娇嫩欲滴,肤白貌美,在白日烈阳下,更是明媚张扬得让人不能忽视。只见她跨过门槛大步跑进院内,直奔湖亭上的陆战,高声喊道:“阿战!”

    陈天恩闻言先是一惊,然后转身望向这个“没什么尊卑”的小女郎,看了看陆战,又看了看她,露出一股神秘莫测的轻笑。

    她奔来,也注意到了负手而立于陆战身侧的陈天恩,神色稍抑,停下步子挺直了腰板,两手相和于腹,微微屈膝行礼致意,声音清亮:“六殿下。”

    “女公子。”陈天恩朝她拱手,随后耸肩撞了一把陆战,侧耳道:“我还有事,便先行一步。你这府邸很好看,大气,改日定正式拜访!”

    话罢,六皇子神清气爽地高昂着头离去。陆战看着他潇洒的背影,心里却哭笑不得。陈天恩这人真真最是懂得趋利避害,他对叶千秋的来意看得透彻,便一心想着早早退场片叶不沾,走时竟还不忘为自己下次出宫再留些把柄。

    陆战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这六皇子,一身聪明劲就是不愿用在正道上。

    “阿战。”叶千秋拽住他,眉头蹙着,嘟起小嘴,分明还是一幅小女郎的娇羞样,见陆战不理她,她便撒娇地又喊了一声。

    陆战面上不动声色,实际衣袖底下已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淡定地横眉瞥了她一眼,沉声应道:“小千,在众人面前还是不要直呼我的名字。”

    他的语气并不那么狠厉或严肃,甚至带了几分莫名的软弱,对眼前这个小女郎更多的是谦让而非苛责,用的是“我”而非“本王”。

    福临刚从院外回来,这句轻飘飘的柔斥正好就撞进了他耳朵里。他不由得向湖亭中心张望,见自家主子明明七尺高大男儿,平日在战场上凶猛无比一人,眼下却对着东家一个小女郎束手无策,甚至有些卑微,心中生出的不是愠愤也不是不平,竟是一丝微弱的怜悯。

    叶哑是陆战的养父,太尉府是镇北王的恩人,他一向敬如神祇。

    东家太尉的女儿喜欢镇北王,在府里不是秘密。可镇北王不喜欢她,也是众人都眼里看见,心中有数的事。不过多年来,陆战的身边一直没有可留恋的女郎,所以叶千秋她自己也不当一回事,她坚信着,陆战若不是她的,也不会是别人的,如此只不过是时日与机遇的问题。

    “我不管,我就呼你阿战。”她骄傲地扬起眉眼。

    陆战不再多说,只是颇为疏离地挣开她的手,岿然不动,也不请她进去,只问:“你来做什么?”

    叶千秋张了张嘴,显然对他的反应很不满意,可是又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她甚至能感受到陆战那种细微的无力感,这令她十分失望。

    “兄长,”她还是愿意看他高兴一点,于是听话更改了称呼:“兄长乔迁王府,阿爷也很是挂念,遣我过来盯着点,怕下人们布置不好。”

    陆战回头环视了一眼井然有序的府邸,每一株花草都摇曳生风,每一处亭台都漆饰如新,早在半月前就焕然就绪,没什么可叮嘱的了。

    他对叶千秋的意图猜得到五分,可不能十分确定,于是回堵道:“不巧,阿爷昨日才来过,他还夸新的王府比太尉府都明亮整洁,没什么需要添置的了。”

    “……”叶千秋果然顿住。

    陆战又试探:“是不是有难言之隐?”

    叶千秋眼里倏地生出光来,扒着他的胳膊,偷偷笑道:“府里来了客人,听说是宫里的人,我不想见,就偷跑出来了。”

    陆战也一怔,不过很快恢复正色。他平日多在外行军,虽然很少参与府中与朝中的事,但对太尉叶哑的心思与计谋还是略知一二。若没猜错,叶千秋口中这位宫里的人,应是来为叶陈两家说媒的。

    而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心思?

    陆战不由得心软地低眸看了眼附在他身侧的小女郎,此时倒还像是兄妹之间无话不谈、相互扶持的正经模样。

    “小千,你再如此任性,回去又该挨骂了。”他声音里多了几分柔软。

    “哎,不说这个了!”叶千秋是恣纵的性格,她很快就将这些不在意的事情抛诸脑后,将目光与心事又转回陆战身上:“我听闻朱雀街的万籁乐府来了个新匠师,手艺了得,兄长陪我去瞧瞧吧!”

    陆战实在是被她软磨硬泡得没办法。

    福临望着主子远去的背影,总觉得他浑身都是逼不得已的落寞。毕竟他这样一个坐在冰柜上的高冷之人,身边莫说美色环伺,连个女使都不愿置办,唯一对得起的便是太尉府里这位名义上的姊妹。迄今,他只迁就过她一人。

    也不妨有好事之人暗自下赌,说镇北王明面将婚姻之事拒于千里,到头来十有八九还是得拜倒在叶家女公子的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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