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含山一路埋头走到朱雀街上,脸上泪渍未干,故不敢抬头,脚步徐徐。

    她现在大概是明白了小时候阿爷因为他们姐弟俩合伙糊弄顶嘴生气时,那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是什么感觉了。

    陈天恩一路尾随于她,跟了半日,又怕她像上回一样被某些不长眼的刁民所惊伤,于是思来想去,还是上前挽住了她的手,将她带到一侧人少的小径上。

    晏含山的目光才缓缓落在眼前人身上,许是失落和失神,她的反应和动作声音都有些软弱:“六殿下怎么知道我们住在哪里?你一直都跟着我?”

    虽然答案差不多是这样,但说起来陈天恩好似一个意图不轨的采花贼似的,于是他想了想,转口说:“上回,跟在你阿弟身后来的。没关系,这小屋子地段还是挺好的,我并不嫌弃。”

    晏含山蹙眉:“六皇子,有事同我们说么?”

    “没有,”他顿了顿:“就是想来看看你。”

    她面色平淡,甚至有些无语凝噎之状。心乱如麻时自然不愿多个人来添堵,于是例行问候之后,她便耐着性子朝他施礼后,便转身往前走。

    “你别走呀。”他锲而不舍地追去:“晏小娘子不妨生气,你阿弟他还不懂事,下回本皇子帮你教训他便是了。从今开始,你的阿弟便如同本皇子的阿弟,他若欺你负你,本皇子自作你的靠山!”

    晏含山听见最后一句话,有些不可思议地回过头。她知晓齐国的六皇子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但也没想到他脸皮有这么厚、那么随心而动。

    可不待她开口,他见她来了点兴致,便立即煽风点火道:“其实,云鹿说‘不争不显不露’也不无道理。本皇子一见他呢,就知道他身手非凡,如果还手了,指不定得闹出人命。到时候事情大了要到官府去,然后官府就会找小娘子赔钱,赔不了钱就得蹲大狱,你看他的头脑还是……”

    “你没事吧?”含山凝重地看着他,忍不住打断。

    她心情属实糟透了,可他竟还在捉弄她。

    “不争不显不露,是我阿娘的遗言。”

    晏含山嘴唇微微翕动,开合间轻飘飘吐露出这句话,却好似花费了千斤的力气。提至阿娘时,殊不知她浑身都控制不住地发凉发冷。

    晏云鹿千不该万不该,就是拿这句话作搪塞她的玩笑。他可以没本事,但不能没志气;而对她来说,过得再困苦不得志,也不能让阿弟变成如今这番自暴自弃的模样。

    天之道,不争。

    天策府立世百年无人可撼,一有仰于明君,二是如此圆滑的为人处世。含山的太翁是道家的追崇者,天策府一直忠勇孝悌、根正苗红,从不主动在朝堂中争名夺利,功过只留后人评说,因此朝中不易抓住他们的错处。

    “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不争不显不露则是明哲保身。阿娘只说了前三个字,我便知晓了她的意思。”

    她哀伤:“所谓不争,并非云鹿所指的‘曲则全’。三不争之后,尚有第四个不,是为‘不怯’。不争乃大争,是教人如何厚积而薄发,哪里是教人用在打架斗殴上的。”

    陈天恩半晌未曾发话,只是静静地聆听着她一字一句犹如困兽低哝,心里隐约一阵酸疼。

    他本对自己的甜言蜜语十分有信心,可这下却荡然无存了。只因他似乎也能从几番对话与窥视中发现一些什么,眼前的女郎,并不像他所见之如春阳明媚。

    这霎时的沉默,令晏含山有些羞愧地垂了垂眼。

    她本以为六皇子看着年纪还要长于她些许,应当是个成熟稳重之人,可如今想想,倒也实在比她阿弟还单纯,同他讲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可就在她要转身离去时,陈天恩却猛然扣住她纤细的皓腕,眼里亮如星晴:“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她匆匆瞥了一眼低垂的晚霞,来不及拒绝便被他带走。

    ***

    晏含山被蒙住了双眸。她小心翼翼地拽着陈天恩的袍角,而他牵引着她,耐心得像捧着珍贵的宝贝。

    她无法通过黑色的丝绢看见外面的景象,但她大约能够感受得到,他们正由喧嚣繁华的大街去向坑洼的阡陌郊外,吹在脸上的风都是萧瑟没有人气的。

    此时他心有槌鼓,比大师傅要检查他的课业时还紧张,生怕自己尚未准备好的礼物无法给她惊喜。

    宽阔的天地,落日余晖更加肆无忌惮地在荒野的花树中穿透,她一下子被刺得睁不开眼睛,下意识抬袖一挡,可却在衣袂翻飞之间,惊鸿一瞥见了眼前紫色的花海。

    伴着七彩云霞,深浅不一的雪青色,因为花柱高于花板而形成的朦胧感,美不胜收。

    “是洋苏草么……”她难以置信。

    “说来,现已是寒冬,洋苏草本应该在正阳月时就已谢个七八,本皇子思来想去,意欲等明年的仲夏再邀你来赏。谁知今日就碰见你元气大伤,实在不愿见你难过,便提前找人移了几亩养在温室里的长生花来给你瞧瞧。”

    陈天恩满是自豪地环望这片他好不容易“打来的花圃”,满怀期待地等着晏含山又惊又喜、芳心四溢、颇感安慰的反应。

    可半晌过去,晏含山只是怔怔地问:“六殿下怎知洋苏草?”

    他许是没想到她第一时间会这么问,也愣了一愣,挠耳道:“洋苏草么……齐国多地的气候一向晴暖,这花十分常见。”

    话罢,他又感觉到一丝慌乱:“怎么?你不喜欢?”

    不可能,自古有哪个女郎能躲得过这样浪漫的花海?话本里不都那么写的么……

    “你到底给了云鹿多少好处?”她迟疑道。

    “这个……”陈天恩一时噎住,心里暗叹,这真不是一般女郎:“那天你阿弟同人打架,本皇子竭尽全力保护了他,他感激本皇子,自然是知无不言。”

    说完,陈天恩额上已莫名渗出了几滴汗。

    晏含山苍白的脸色稍有缓和,眉眼也逐渐舒展开,似不再那样戒备,扭头认真端详起眼前那片繁花似锦。

    两人沉默间,陈天恩却又反复思虑了她刚刚那句疑问,愈发觉得奇怪:“洋苏草在齐国随处可见,你为何将它当个宝贝?又为何质疑本皇子不知何为洋苏草?”

    “……”晏含山也没料到这看似大大咧咧的六皇子,心思如此缜密,竟令她留下了这样一个破绽。

    洋苏草是齐国八街九陌随便一处都能见到的野花,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对魏国来说,这却是珍稀之物。洋苏草喜阳好温热,中原之南更适宜生长,北部只有特定的土壤和温室能够成活。可它不仅是一株漂亮的花,更是一味珍贵的草药,可活血化淤、清热解毒,阿爷在世时便常在魏齐交界的山坡水渠边采摘这种药草,给士兵治病。

    她尚不知,晏云鹿到底给这位六皇子交代了多少事情,便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话。

    见晏含山迟迟不应,陈天恩实也能猜的许多。

    她有难言之隐,甚至是个惊天的秘密。因为那日在藏珠侧巷里假装痴醉的二人,他与晏云鹿亦心知肚明,眼神锋利、眉目粗肿、戏演得极好,明显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还有那日打马在朱雀街狂奔的二人,也不一定是个意外。

    陈天恩收回目光,眼神落在她的侧脸。少女精致的脸颊轮廓映衬着落落红霞,别提多美了。只是不能细看,那双晶亮的眼眸里、如翼的眉睫之间,总是透着浓重的心思。

    “含山,你有心事。”他轻声道。

    她强装着镇定,可内心筑起的高墙一瞬就被这声温言软语击得粉碎。她侧过脸,眼神却飘忽虚动:“云鹿到底告诉了你多少关于我们的事?”

    “我不知晓你们以前经历过什么,但我陈天恩也不是傻子,更不是不讲义气的混蛋。”他眼神凝重而严肃,坚定地望着她:“你可以相信我。”

    她仍不语。

    “你若真把我当朋友,我便不再是六皇子,我只是陈天恩。”他一字一句,十分认真。

    晏含山终于卸下所有的不安与防备,绷紧许久的身体在那一刻彻底松懈下来。好像她抗了许久的重担,浑身疲惫地坐下来后,不一会儿就陷入半昏半醒的神态中。

    “传说洋苏草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未婚的少女,能借助洋苏草的力量,预见未来郎君的模样。”

    “那你希望,你未来的郎君是何模样?”陈天恩顺势躺在她身侧几步之外,眼里忽然充满期待。

    可很久以后,她才又低落地继续说:“我家破人亡,已经无法奢求太多。”

    陈天恩心头一震,他望着她的眼神转而一刹从平静变得凌厉,其中有惊诧,有怜悯,有同她一样的感伤,更多却的是自己的无措和慌乱。

    这大概会是个正常人的反应,在晏含山的意料之中。

    她虽仰面望着天,眼里却仿若看着一面灰沉沉的墙壁,没有色彩,尽是荒芜。

    “你听说过吗?”她轻声继续说:“有一只红毛猩猩,它自幼与人生活,懂得金钱观念,还曾用手指比划说‘我既是猩猩,也是人’。九岁的时候,它却因为袭击了人,而被关进牢笼,之后便陷入郁思。”

    陈天恩静静地同她并肩而卧,明明心有千百动容,却不敢看她的脸。

    他本以为,一切都只是个平凡的故事。

    “可是它至死都还在讨好那群人类,临死前还拿着小铁片去向人换它最喜欢吃的糕点。”

    晏含山一眨不眨地望着逐渐西沉的落日,眼里被刺得发红酸痛,她的声音也逐渐哽咽:“身为猩猩,在自己的族群里因为太通人性而成为异类,在人类中却又是最底层的,永远也得不到信任,它怎么能不郁结?”

    这时,陈天恩终于不忍侧头过来看她,那种起初的诧异,已完全转变为难以自控的心疼和难过,明明他不是那只聪明又可怜的猩猩,可他还是能感同深受那样极度想要融入新生活,却被人耍的团团转的绝望。

    当然他也一样意识到了她正拿着猩猩与她自比,眼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素如白纸的小女郎,实际有着并不简单的生平。

    “我既是魏国人,也是齐国人。”

    她用了和那猩猩一样的句式,语气却并不哀怨,反而云淡风轻毫无波澜,“在魏国人的眼里我是叛徒,在齐国人的眼里我却连一根草都不如。”

    “可是我不甘心。”她忽然扭过头,认真地直视着陈天恩的双眼,里头蓄满了复杂的情感,像悲哀又像愤怒:“我可以承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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