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要不我去找个风水先生给你看看,你觉得呢?”

    晏云鹿扼住她支颐的细腕,伸手贴了贴晏含山的额头,煞有介事地摇摇脑袋叹气。自那日在藏珠园出事,约莫过去三四日,她总是这般魂不守舍,时不时拿手腕蹭一蹭右边的脸颊,也不知那是染过什么脏东西么?

    含山蹙眉睨了弟弟一眼,问:“你今日不用去乐府了?”

    他靠在桌边上,双手抱着胸,斜盯着她:“再过几日便是元日,周师傅是外乡人,昨夜便收拾动身回乡去了,铺子不开。”

    她点点头,提起桌上的笔,继续往书卷里抄写。这《移山略》她从前至后断断续续也写了快半部,本预计在元日前就要默完,可如今诸事烦扰,齐王那边亦杳无音讯,倒是太尉府那时常有些喽啰鬼祟地跟着她,因而进度一缓再缓。

    含山心中并无底气,她知晓此番过于冒险,齐王虽圣明在外,但脾性也不好揣测,若成不了,再惹上太尉府,当真是令人头疼。

    这只是其一。其二则是腊八那日的意外发生以后,她就停休了几日。褚明禧来找过她一回,说悫娘处置了那日顶撞她的那个娘子,顺理又整顿了园中许多不安分的人,让她这几日不要过去了。

    晏含山深叹,本是这样忙中有序的日子才令她暂时忘却了痛苦,回归常人的生活中,可突然消停下来了,反而不习惯,总是胡思乱想。比如说今天,她的脑子里已经不止一次冒出陆战鼻尖轻轻贴在她脸颊上,四目双对的模样了。

    想到这里,她又猛然撂下笔,起身去拿床头春凳下格放着的小妆奁,将里头所有的金银以及首饰都拢进锦囊里,急匆匆就出门去。

    ……

    迫近年关,元日也是镇北王府最重要的一个节日,只因王府初礼,头一次的跨年便显得尤为重要。这下福临正差遣着几个老翁在门口丈量门脸,商讨着给王府入口添置一些辟邪石狮,再请有名的木工来雕个门簪,为板门上的铜钉和角线刷上新的金漆。

    扭头时,正好瞧见晏含山躲在新送来的石像后面进退不得。

    福临没有贸然上前,只不过身侧的老翁和小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了晏含山之后,都开始小声议论起来,说这娘子长得像什么人。

    “像那个……最近大街小巷的画师都在画的那个藏珠园小娘子。”一个比较年轻的少年低声道。

    福临终于放下手里的信件朝晏含山走去,晏含山见有人发现了她,自然也鼓起勇气从石像后走出来,落落大方向福临贴掌微拜。

    “小娘子,这礼小人可担待不起。”

    起初,福临并没什么好脸色。只因为当日他也是在场的,亲眼看见了含山与他家主子发生的那一幕,并没有像如今旁人疯传的那般过火。再说了,腊八节的宴饮本来是要陆战与全京最优秀的女公子们相看的,哪知正经人家的小娘子他没看上,半路竟闯出了这小野花来。

    不过……

    他上下仔细审视了晏含山一轮,小声嘟囔道:“瘦了些……我们将军身强体壮的,轻易把这腰折断了怎么办。长的倒是好看,尤其是眼睛。

    “想不到,殿下这阵春风虽然晚了些,但是很猛烈呀。”

    “你说什么?”晏含山疑惑地望着他。

    “你不知道么?”福临偷偷凑近:“现在有好多抚宁的画师都在画你的画像。咱们镇北王在齐国可算是大人物,可他什么都好,就是婚事太让人操心了。抚宁百姓东猜西揣地,都以为我们殿下不喜欢女人。这回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出手救你,实在是大喜之兆。虽然出身是不好一点,但清白女子,做个侍妾也不是不行……”

    “不喜欢女人?难道喜欢男人?”晏含山听清他的意思,心中的微火顿时就烧起来了:“出手救人便是大喜之兆,难道你家将军只打仗杀人?不曾救过老少妇孺?”

    “你——”福临噎住,想不到这小娘子还如此伶牙俐齿。可福临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他不甘心地回头望了一眼王府的门头,又转过身来十分傲慢地问:“你如果不喜欢我家殿下,你到这儿来做什么?报恩?”

    晏含山自是有备而来,她此番费了好大周折才将她当初欠与陆战的物件赎回来,就是为了撇清与这大魔头的关系,以后好少点来往。她的手在锦囊中掏了掏,展开来是一块白璧无瑕的和田玉,在她的掌心里泛着莹光。

    “还真是来报恩啊。”

    福临哼了一声,就要从含山手里夺玉。他粗略看了一眼,对此玉并没什么印象,谁知道这个女郎是真心来报恩,还是有什么别的弯弯绕。

    含山见他伸手那一瞬,又后悔了似得立刻握紧了拳头。

    “我想见殿下,亲自还给他。”

    “不巧,殿下又出征去了。年关将至,北边的伧父竟趁此时,全然不顾民生大计,偷袭江边三城,我家殿下自然是去收拾反贼了。他不在,你只能将东西寄放在我这儿。”福临伸出手。

    “江边三城,是榆关、莲溪和代州?”她紧蹙眉头:“这三个地方都是聚集流浪百姓最多的州县,又该死好多人啊。”

    许是福临没想到小小青楼女郎竟也关怀家国大事,对她口出之言颇为意外,但也没有细究,只是微微生出一些别的看法来。也许这个娘子,也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

    僵持一会,含山将玉佩收回囊中,只道下次见面再还给陆战,便垂眸扬长而去了。

    福临这下被她弄得抓耳挠腮,偏偏想不通,这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到底是失望殿下不在府中呢?还是担忧他在战场上生死攸关呢?

    她到底是在意殿下,还是不在意呢。

    ***

    元日很快便到了。这天早上,朱雀街还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众店铺小摊忙得热火朝天的,到了下午,像千军过境了一般,扫荡一空,鸦雀无声了。

    晏含山只是在外面无所事事地转了一圈,什么也没添置上,就满身倦怠地漫步回了宅子。明明是冬日里难得的大好晴光,可她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回到小院时,见她的那张书案上摆放着一个精致的红檀盒子,正欲喊晏云鹿,就见他揣着一个红布荷包从屋里走来。

    他说,那是六皇子送来的新年礼物。

    那荷包用的不是正绛红,而是掺着赤褐的深朱砂色,上面的绳结和布头是用乌金线编织成的乌鸦模样,背绣是一轮丹黄的艳阳。她打开,里头是一些碎金子和一串用彩线串起的铜钱,而那个一起送来的红檀盒子里,是一直小巧玲珑的金海棠叠珠步摇。

    原是,那日她以为六殿下无意的一诺,竟被他时时刻刻都放在了心上。

    “我猜那六皇子对阿姊,可能是有些什么别的意思。”晏云鹿抿了一口茶,装作无意地小声说道。

    她抬眼看了一眼云鹿,并未着急解释,只是心里发苦,反复斟酌起这番好礼的轻重来。陈天恩对她三番五次的示好,她心如明镜,那是如孩童之谊一般的纯净。只是她从头就错了,她对他别有用心,如今对他也只有满腹的内疚。

    半晌,她只淡淡答了一句:“能有什么意思,元日的压胜钱,不过是一种祝福罢了。”

    “即是祝福,为何……红封上刺的是一只黢黑的乌鸦?”晏云鹿问。

    晏含山指尖细细摩挲着柔软的织锦,沉吟道:“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神话传闻里,太阳是由乌鸦驮着所以才在天上运转。地上几乎所有的鸟儿都害怕火焰,但是乌鸦可以穿梭在烟火中,再者乌鸦羽毛漆黑,所以古时人认为,乌鸦是与太阳有关的神鸟。”

    陈天恩的意思是,即使乌鸦面目丑陋喜食腐肉,战乱时便被众人认为是“恶鸟”,可远古以来,众神定它为祥瑞,这却也是不争之实。阳乌载日、乌夜啼引,它缺少的,只是无人愿意相信和知晓的真相。

    可他愿意知晓,愿意相信她。

    晏含山唇瓣微颤,温热的泪珠一瞬便从鼻梁处滴落。

    除夕这夜,她和弟弟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整夜未眠。抬头便是灿烂的星月夜,低头却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寒冷。

    到了子时,云雾遮住了那轮莹莹闪光的明月,顷刻之间爆竹震耳,将一众昏昏欲睡的士兵闹醒。大家又穿起衣裳披起战甲从营帐中鱼贯走出,围在篝火旁絮叨开了。

    陆战掀开帘帐,周子庄跟随他身后出来,两人不约而同仰首去看远在榆山身后冒出的红绿色光晕,皆是沉默。

    过了半刻,子庄自嘲道:“也不知道这回是哪边的百姓放的火。”

    知道他暗指的是白河那一乌龙事,陆战便静静地没搭话。后来兴许是子庄察觉到了二人之间的气氛愈发浓重,这才转开话题:“都怪魏国那些可恶的伧父,要不是他们,咱们也不必大过年的在这挨饿受冻。得亏除夕夜还知道消停一会,要不然咱一生气,肯定直接削到他们老家去!”

    “口气过大。”陆战两眼含霜地指责道。

    “说你没劲还真是的。”子庄怏怏地白了他一眼:“难怪没有女郎家能看上你。”

    话罢,他又从腰封里神秘兮兮地掏出两个小巧的物件,提溜在陆战眼前晃了又晃。陆战的目光被吸引了去,才看清那是两只小荷包。

    “喏,送你。”子庄拿回怀里精挑细选了一番,然后将自己余下的一个给陆战递过去:“今年来不及准备压胜钱了,不过荷包我倒是准备好了。凌春巷口那家小裁缝铺的大娘是我二姑姑的好姊妹,她此前来给府里的女眷送物件,我在她要丢掉的那堆里发现了这些。说来也奇怪,不知到底是哪位奇特的绣娘才会想到要绣这样的图纹,还怪有趣的。”

    陆战被他的话吸引,眼神也落到手心里。他手上这只月百草霜底色的荷包上绣了一只半青半红,两个脑袋四条腿,羽毛舒展,双翼高昂的鸟儿。

    他在书中见过,这叫比翼。

章节目录

嫁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以予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以予并收藏嫁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