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宁的伏羲祠立于苦海边上,专司人间五谷财运。这一夜里,有许多的百姓都会到苦海边去买上一盏莲花灯为家人祈福。而每年朝廷都会更换以为伏羲祠的掌管着,于元日上任,归宁日在伏羲祠举办盛会。

    至于这盛会的内容,每年都不重样,且每年都有些新奇的彩头。譬如去年,云麾使在此办了一场比武招亲,桂冠迎娶了他家最小亦是最貌美的女公子,一时间传为佳话。

    可晏含山想着,这桂冠也定非一般人,朝堂上黑幕那么多,指不定都是门当户对,提前说好了的。否则拿自家女儿当做彩头,不知道以为这云麾使家的女公子是有多恨嫁呢!

    今年如同往时,伏羲祠殿庭前早早就搭好了戏台,不知今日又比什么。反正晏含山被人流送到这里来时,满殿庭已经是里三圈外三圈被包围了。

    来都来了,她瞳仁一转,不如就瞧一眼吧。

    谁知脚尖还没垫起来,耳朵边就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来!我来。”

    她探出一双眼,便看见人群最前端,跃跃欲试的晏云鹿正激动地舞着袖子。

    同时,台上的司仪款款说道:“此番题会由两人互相出题,谁先考倒对方,则胜。”

    “从前怎不见你好事!”晏含山使了吃奶的劲儿才挤到晏云鹿身侧,不由分说将他的肩膀摁下。

    “阿姊,你看那是什么。”

    晏云鹿低头看了一眼阿姊,她这才恍惚发觉他眼睛湿润又泛红。她疑惑地顺着他指尖望去,整个人仿若踩了捕鼠器般,浑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戏台正中摆放了一套名贵的几案和胡床,背立一幅山水围屏。案上铺陈金丝叠绣的万象升平红绸,正中置一珍宝阁,阁内空荡,吊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符。

    玉符身主蓝绿,又混杂着几星几点如洒金的黄褐,细腻柔润,坚硬无比。更精妙的是此玉为方圆牌符状,上面雕刻的鱼跃龙门纹样,一笔一划一招一式绝不拖泥带水,一看便出自名家之手。

    可旁人或许称道的只是这玉符的稀奇,至美雕工,却万万没有人会知道它的来历。这件彩头她一眼便熟识,此玉质为独山玉,因为产于大魏南阳,又称南阳玉。蓝绿色的独山玉世间难有,物以稀为贵,大魏王君喜爱这玉色,将其列为国宝,轻易不可流于市集。

    世上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两块玉,哪怕它们出自同一块原料。

    晏含山望着弟弟着了魔一样冲上台去,嘴巴张了张,又默默闭上。

    这块玉,本就是从她弟弟身上掉下来的。

    晏云鹿五岁那年入国子监学书,第一日回来便朝他阿爷要了一个礼物,说什么《周礼》有云:“古之君子必佩玉”。天策上将宠爱独一的公子,亲取了魏王赏赐的独山玉色调浓重,又最晶莹出彩的那部分,遣人打造了一只玉镯,镯芯雕了这块玉牌。鱼跃龙门,只盼他勤勤恳恳,有朝一日继承祖志。

    这玉跟了他十多年了,上沙场也不曾摘下来过。可就在千叶林他生死一线的那天,丢了。

    后来她也仔细想过,此玉不离晏云鹿之身,是整个魏宫都知道的唯一可以证明晏云鹿身份的物件。恐怕天策府暗卫偷天换日之间,就已经连这一步都想好了。

    都说玉通灵性,在危难时刻能够护主一命,现下想来,为晏云鹿的逃跑争取了那么多的时间,有它一份的功劳。

    只是没想到,本以为再也不会出现的东西,今日竟在这里。

    题会开始,晏含山始终眉头紧锁地看着晏云鹿。他是习武之人,算不上才高八斗。两人在擂台之上,妙语连珠的,都是惊险挺过。但好景不长,对方显然比他更有丘壑,没多时过去,晏云鹿的回答便开始有些吞吐。

    他挡在那人面前,晏含山看不清那人的样子,只约莫猜到不是个寻常女子。

    只听她越发得笑得得意娇俏:“五月既望时,出门多加衣。游子离乡久,素笺未写诗。这一首诗,每句都藏有药名,你可知晓?”

    晏云鹿沉了声,犹豫片刻,却只从嘴边挤出两字:“药名?”

    他哪里会知晓!

    正当人群唏嘘之时,甚至有人扬起大笑,说这好戏算是结束了,擂台之上的郎君再博学多识,终是不可能及上女公子的惊才艳艳。

    可这时,晏含山却牵了牵嘴角,心想道: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五月既望时,为半夏;出门多加衣,为防风;游子离乡久,是当归;素笺未写诗,是白芷。”

    女子惊讶地从晏云鹿身前探出了头。

    众人退开一条道,晏含山优雅地提着裙摆款款步上擂台,颇为歉意地向那司仪与大人鞠了一礼,低眉顺目地说道:“刚才与娘子对题之人,是我的阿弟。他乃习武粗人,不懂这番意趣。不如接下来由我替他来对,可否?将遇良才,棋逢对手,娘子博闻强记,还是得遇到个相当的对手才有趣。”

    司仪尚且为难地左顾右盼等着大人的指示,倒是那女郎先按捺不住大叫了起来:

    “是你!”

    从晏含山上台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将人审视个完全,一眼便认出来,她就是刚刚撞断她情缘的那个倒霉蛋!这也罢了,竟还与这个没规矩没眼力的小琴师是姊弟,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又是你!”

    晏含山方才并未注意到与陆战并肩而行的那个娘子如今正站在她的面前,就算微微觉得这身形轮廓确实有些似曾相识之感,也着实想不起来了。于是她疑惑地问:“女郎认得我?”

    “你阿弟曾无礼于我,害得我差点受伤。而你,才在街边撞了我,还未道歉呢转脸就当做不认得我了,你们俩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昂起脸,满眼的不屑。

    晏含山按住云鹿拱起来手臂,向他递了一个冷静的眼神,而后拍了拍他的后背,暗示他先下场去,不要轻举妄动。

    再后,她冷冰冰地盯着那女郎,又问:“小娘子,你到底是……”

    “抚宁太尉府,叶、千、秋。”她嘴角扬起一番得意的笑,“既然是你不知天高地厚,那我们便好好比一场。”

    “这……”司仪被堵了话柄,一时间也理不清二人的关系,只觉得这对话火药味十分浓厚,不好打搅。再看底下的观众都好奇心泛滥,只等着看更大的好戏,他不免也乱了阵脚。

    可上头那位一直正襟危坐于胡床上的大人,观望了许久也没出声,只到此时,才微微向司仪点了点头。

    他好像一早就知晓了叶千秋的身份,卖她个面子是肯定的。

    晏含山收回目光,转向司仪,亦微颔首作礼。

    司仪也向她还礼,这才回了神形,继续主持道:“那便请这位……”

    “阑珊。”含山顺口说。可话音刚落她便后悔了。她忘记了阑珊二字现下在这抚宁城可算风靡一隅,赫赫有名。底下的人一听这名字,顿时就炸开了锅,都窃窃私语了起来,许多人看着含山的眼神顿时就变了……

    但事已至此,临再改口也是没用。她只好镇定地走向大人两侧添置的小塌,跽跪下来。再看叶千秋,不知何时双目已蒙上一层寒霜,再也笑不出来了。

    “方才本官已经看了一场精彩的对垒。既然叶小娘子愿意给这位郎君的阿姊一个机会,那么,就一局定个胜负,由本官来出题。”

    大人仍旧风轻云淡,颇有意境与仪式地细细点了一碗茶汤煮上,然后才慢悠悠将他的题目说出来:“如今的大齐山河润色,歌舞升平,明明是一幅光风霁月的景象。可是前几日,齐王却召集了多位大臣,问他们百姓是否过得安逸幸福,若堂中人是你,该从何回答?”

    言毕,大人的目光却独独落在了叶千秋的身上。她悉心听着,显然非常重视这场比试,连发髻间的朱钗滑落了几分都未曾在意,大人话音刚落时,她就立时奋笔疾书。

    含山与之对座,面前的烛火摇曳着挡去叶千秋伏下身的半张脸面。她却望着她出神,有些没头尾地推断到,此女如此这般想赢了她,定不单单为了刚才的过节。

    兴许她向来如此高傲又外秀,从未令人有过失望的回答。而这位大人,自始至终都只将目光落在叶小娘子的身上,应当是分外想从这位太尉之女的口中,得到特别的东西。

    至于她的答案,有那么重要么?

    晏含山微微叹了口气,起笔时已然过去了半盏茶。

    等到叶千秋扬起纸笔时,她才写了约三句半。只见叶千秋提交了卷子,又十分优雅地拎着裙摆起身,胸有成竹地转向众人:

    “陛下既有此疑问,答案当然是明显的。百姓,几内庶民也,一生所求也不过日子安康,有米有肉。但总所周知,徭役负重是痼疾,可若不交赋税,朝廷又难以支持。我认为,要减轻百姓的赋税,可以从世袭的王公贵族们入手。为何?王臣受天下人之供养,便理应担着天下人的安危。世袭的贵族爵禄厚重,年年岁岁都比普通人多拿几倍的俸例,从他们的钱财中取出一点来弥补百姓的负担,不就平衡了?”

    她未说完时,有好些围观者已经窸窸窣窣交头接耳了起来,仿若听到什么不可一世的惊语。而晏含山则摇了摇头,只觉得这番言论说得实在毫无道理——

    “叶小娘子身为王臣之后,也是众多受祖荫的贵族之一,能说出这样的道理,确实铁面无私。”晏含山将手里的藤纸递给司仪,仍保有谦逊礼仪跽跪在中丞大人的身侧,只是微微将身子侧向众人:“只不过,一曲菱歌时人赞,歌罢犹恐旧河山。”

    叶千秋没想到这出处无名的小娘子竟敢当众呛她,横眉冷对地拧过头瞪着含山,似乎在对她说:你有更好的办法?

    “此话怎讲?”中丞大人却来了兴趣。

    含山回首,双掌交叠向大人行叩首礼,才敢正身说道:

    “赋税固然是百姓最大的困难,可叶小娘子也知道,没了数以万计百姓们的税收,朝廷会难以维持。用世袭贵族的俸禄来填补朝廷的生计,久而久之只会让他们心生怨恨,是否会与朝廷作对也未可知。这始终不是长久的法子。

    再说了,贵族王臣受天下人的供养,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担着更大的责任。拼杀在前的是他们,冒死直谏的是他们,立德正身的是他们,度法定规的也是他们,如此,多得些辛苦钱,又怎么算失衡。

    至于有些贪腐的……自然一锅浑水里,更不能一刀切着办了。他们只会成为叶小娘子你计策里,最大的变数。”

    这时人群里又忽然没了声响。人们眼睁睁看着她,眼里莫不是讥讽、嫌弃和愤怒。他们只听得见含山为那些朱门绣户辩驳,完全没听见她对百姓之苦有何建言,一个个都忍着气,正想着怎么批判她呢!

    晏云鹿混迹在底下,周围投来灼热的目光都已经快将他烧起来,于是他也忍不住向含山小声叫道:“阿姊,你快别说了。”

    “那当如何办?”中丞大人一反常态,只等着晏含山将话讲完。

    晏含山面对骚动,岿然而立,久久没续言。她明明是在故意拖延,没有人知道她站在高处眼中可以容下所有人,却唯独只装了一个——

    他是这条计策的精华所在,只有他知道,要怎样才能还百姓安康。

    陆战也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如水如木又有时又如铁一般坚强的女郎,她此时不再眼带妥帖的笑意,而是万分凝重。因为她看着他,他知道这些话,都是要说给他听的。

    “止战。”

    晏含山冷不防吐出二字,眉头有一丝惆怅。此话一出,她便看见眼下的泛泛黎庶都惊叹起来,连中丞大人也面露不可思议的表情。

    叶千秋的脸,就更是难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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