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惜分飞

    词曰:

    一寸寒光波底路,梦绕梨花无数。莲子心如故,冻云销与斜阳暮。

    知有残垣题诗句,料得相逢难语。推手含风雨,怎随今夜潮回去。

    第二十三章洛京尘

    洛阳城东西,长作经时别。

    洛阳形势甲于天下,文明盛贯千载,武林名派林立,高手奇人辈出,见惯了世事兴衰江湖恩怨如潮涨潮落,因此无论哪些势力雄伟辉煌,人们也倾向认为终不过过眼云烟,只有人物彬彬之盛,才是永远的传奇。

    正如那“高阁尘断坍何速”的郁孤阁,三百多年,湮灭一旦,留下的只有最后一位郁孤阁主和其下两位辅阁的传言。

    凌雪飞鸢、负手修罗和云罗仙姬,这三人父亲据说都出身郁孤阁,交情过命,他们更是珠联璧合。凌雪飞鸢剑意孤超,无往不胜,人莫敢撄其锋芒。相较之下负手修罗要更深居简出,长于安排,一手将阁中打理得固若金汤。而在外事周旋中落败的各派人士,就算明白也为时已晚,轻视云罗仙姬是最愚蠢的错误。

    三人年少时,昆仑山八派继琼华派早毁于天火后,修仙之法相近的昆仑派又疑遭劫火,一夜尽成焦野,其余诸派深感无常,渐渐门人流散,零落殆尽。中原武林遭魔族侵犯,最惨烈者便是蜀山,率弟子入锁妖塔在前,勉强发动残缺的天罡剑阵在后,虽最终封印魔尊,精锐尽丧,掌门常浩黯然引咎辞位。

    而彼时郁孤阁,自从前任阁主谢玄故去后便局面失控,内耗甚重,本就不大被待见的门派更无闻了。因此人们分外记得,就在昆仑派之劫后不久,三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仿佛从天而降般现身洛阳,携手夺权,雷霆手腕,整肃更张,郁孤阁迅速进入全盛——自然,也是在他们手中变得人人侧目。

    当那位年轻的郁孤阁主第一次在武林露面,于洛阳花会连克强敌,一举成名,没有人会想到她将是怎样一只眉眼含煞、冷峭孤戾的妖鸢。人们惊叹的是她那条碧蓝缎带不似人间铁,后来还有负手修罗的阵法和云罗仙姬的音攻,便是与蜀山、青扈等仙家高手相较,也无人能出其右。

    以三人身份,一行一止都可能影响武林。所以当郁孤阁风头实在太盛,人们又开始不无盘算地八卦,负手修罗如何甘心对一个女人俯首称臣,声名也在她之下,两人是否有什么情爱纠葛,另一位相对不那么引人注目的女子,可曾别怀情愫,可曾嫉妒。

    有人说,凌雪飞鸢与负手修罗显然是一对异翮同飞的鸾俦凤侣。也有人说,凌雪飞鸢只与云罗仙姬姊妹情深,花萼相辉。还有人说,阁主令人难近,负手修罗亲密、倾心的当是和他一样的辅阁。

    最后自然是连八卦也没意思了,留下一种最公正、最稳妥的说法:郁孤三友。

    刎颈之交,金兰之契,凡庸难以经历之事,更寄望不群之人,即便是邪道魔头也无碍歆羡。却从没有人觉察这所谓公论的滑稽性——明明是郁世孤身,又哪里得友相伴?

    这些情感上的隐秘,温卿一辈自然不清楚。秋心愧疚负罪,只想躲避温卿,温卿却老练地安抚疏导,并问秋心详细经过,秋心不愿意一丁点违拗推拒她,何况弹奏黄泉时的幻象反复入梦,忘不了,于是她讲了谢镜、白槿和母亲的画面,温卿也提供她的看法。

    “我到郁孤阁,那个时候的总局主,我虽是个孩子,都能感到他沉闷冷淡,但是他经常找师父,只有和师父说话能笑着,所以我想他们一定是爱侣吧。可惜只过一年,大战里师父就没了消息,她来信说在扬州是天义镖局发迹后了,可她和总局主全不见面了,总局主想传话,都只能我一年一去,其他人连哥哥路过要问候,都是闭门羹。

    “他们矛盾肯定和阁主有关。再说总局主对你上心,看你母亲,也能明白。老实说你入局突然,偏和总局主同姓,我还猜你是他什么亲戚。师父没说你父亲是谁,但真可能有这关系?甚至恐怕还有些……不该说的。这话是冒犯,但若真只是风裳说的辅阁断送了郁孤阁,镖局都成了,音信也通了,师父都愿意出面镇着风裳,还有必要这故意闹别扭似的吗……”

    她越讲,秋心越感到对真相的渴望压过了一切恐惧。她也没有心思抗拒温卿猜想母亲和谢镜还可能有什么情爱纠葛,何况有一点合理:凌雪飞鸢失踪后,另外两人很快也步她后尘,除却人心,还有什么能让如日中天的郁孤阁如此戏剧性地毁于一夕?

    至于温逸对她说当年被凌雪飞鸢所救,对姬三娘又说是秋心救他,秋心虽也想知道怎样掺杂其间,但温卿没提,秋心不会主动,尽管很可能加上她的回忆就能证实了。还有比这些都要费解和关键的,为什么她丝毫不记得此处身世,却在近千年后的世界尴尬而活??

    大概只能等见到谢镜,曾经的辅阁,现在的总局主。

    已届不惑的负手修罗,并不知道雏鸢一般的少女,将带来无法承受的噩耗。如同先后赶到洛阳的三个年轻人,也不知道他们将续写何种意义。

    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

    在扬州时方是谷雨,芍药还未开,等到了洛阳,牡丹又开过了。

    快到总局时,温卿叮嘱秋心,总局主面前严禁轻举妄动,不管发生什么只当自己是木头,不干己事绝不要管。忽然,前方传来高亢的马嘶声,盗骊兴奋应和,像飞溅的水珠饱蘸了落日余晖。

    一匹色如霜纨的骏马,在行人瞩目下从长街尽头奔来。温卿眼睛一亮:“白义!”

    盗骊、白义都是《穆天子传》记载的八骏之名,一黑一白,更是般配。这两匹据说当真是郁孤三友从昆仑山带回,谢镜在温逸出任苏州局主时给了他盗骊,白义却是性子更野更傲,无人能拘,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数月前才突然回到总局。

    白义到了盗骊跟前,交颈厮磨,好不亲昵。温卿笑着调整缰绳:“好,原来制你的‘人’在这里!小谢咱们快下来——”

    一语未了,白义与秋心目光相接,雪白秀颅上的黑眼幽深,秋心一动,不由去摸,哪知手刚插进鬃毛,白义朝她怀中一顶,她习惯性攥紧,被吊着箭一般蹿出去。

    温卿惊叫,驱使盗骊追赶,偏盗骊仿佛打定主意只为白义殿后,就是不追上。只能干看秋心艰难扯住马鬃,腿脚挣扎上勾。

    秋心于骑术操练不多,只得将它当一恶敌,用上温逸教她近身相拼的所有技巧。万幸她已蒙白槿借着教琴打入多年功力,只未能完全与经脉融合,正需要此种机会,抱住马颈,手臂立感内力勃发,一气收紧。

    翻上马背的刹那,像有一股电流将她与白义相连,白义不再狂甩乱踢,载着她像一抹清淡月光伏在积雪山脉上,绝尘而去。

    两匹马一前一后远离了众人视线,白义突然高高跃起,竟似乘着风力飞向空中,踏过了无数云气,盗骊随之跃起,依然在空中遥遥跟随。

    温卿着实震惊:她认识盗骊多年,从来不知它不仅日行千里,竟是能腾云驾雾的仙马?难道是因为它与白义有特殊关联,白义被激发,才唤醒了潜藏的异能?

    秋心没有那些想头,只感到在布满红霞的天空和黄土苍茫的大地间飞翔飘浮,起初惴惴不安,渐渐不自觉地把脸埋进鬃毛,贴着它的锋棱瘦骨,交托生死,横行万里。

    于是她又被唤起奇异的画面。

    雪山昆仑,沉沉水底,碧蓝长剑。

    突现的幻象震得秋心手又是一紧,白义长嘶,转了个弯,又飞向了城中繁华。

    天津桥熙熙利来,熙熙利往。

    眼中闪现模糊带血的人影,拼命奔逃,伴随剑光与斥骂。

    铜驼陌絮翻蝶舞,醒醉喧哗。

    带挽流云,如前溪起舞,螓首乍回,一刹芳凝,白衣胜雪。

    金谷园芳草绵绵,流水无情。

    白衣女子从牡丹花簇拥的高台走下,台下的黑衣男子与她握拳,另一个艳服女子笑着从背后搂她的脖子。暮春的晚风扑打着秋心,诉说十数年前此处时空,花开得正好。

    景象突变,华堂阴暗,白衣女子与黑衣男子相峙,还抱着一个小女孩。

    转眼黑暗笼罩,暴雨滂沱,黑衣男子站在大片焦黑的废墟中,望着似波涛中孤独飘摇的硕果仅存的一座画舫,颓然跌倒。

    自别江南,几度春归,相逢京洛,可有霜染缁衣?

    最后那幕景象消失的一刻,她已冲进总局。

    温卿紧随其后落下,两匹仙马竟似累了,乖顺在院中卧倒。一大帮弟子围过来看是怎么回事,她也未拿身份去压,由他们嗡嗡。

    一个沉如古玉的声音道:“各位,什么事这样挤着,教人看了笑话,不快去忙各自的?这里交给我罢。”

    三言两语,人竟都给打发走了。温卿眉眼迅速弯起,转身飞跑过去:“苍水!”

    那人笑向她一揖:“局主大人!”

    温卿打掉他的手:“我还以为你早走了,原来才到?风裳呢?哥哥他……”

    “我们到了两日了,温局主自去见的老爷子,其余我一概不知。”

    秋心仍在关注白义,这时感到他望了自己一眼。她自然听明白那是御剑带姬三娘和温逸来总局,温卿常挂在嘴边的搭档余苍水,不过她现在再没有好好混镖局饭碗的意思,若真相大白,担心的事也顺利,还不知何去何从,并不主动见礼。

    温卿道:“可是好歹你也留到现在了,都没去见总局主?”

    “开玩笑,难得不是任务在身,干什么惹那老狐狸。你就当我是个马车不行么?”

    温卿大笑,余苍水道:“你小心着,我走了。”

    “现在就走?”

    意外归意外,她也习惯了。且各处分局虽然法度井然,人才济济,一时没有局主和掌柜也料理得过,但按理两人应留一个坐镇,她不在京城,余苍水留了两日,已十分不妥。

    余苍水道:“我不过是等你见上一面。”秋心听得风响,决定抬眼时,只见空中一个苍青色身影御剑远去了。

    失落和担忧又回到温卿面上,忽见一个专司通报的女弟子过来,微微惊讶:“可是总局主有示下?”

    女弟子认真复述:“总局主说,事情要一件一件地来,请温局主的属下去肃阁,请卿姑娘等会儿再过去。”

    肃阁不是公务场所,是谢镜住处,温卿谢过她,蹙着眉给秋心指了路:“你先去吧,我看能不能再探探情况,记着嘱咐你的……不然可能都用不着我给你好看。”

    一旦离开经营生意的区域,屋宇间的气息都像阴沉几分。秋心安慰自己,镖局与郁孤阁,不过是火坑与冰窟的区别。

    肃阁的门半开着,她走到门口,愣住了。

    里面已经有一个人——跪着一个人了。

    温逸背对她跪在阁门一线投入的夕光中,模糊却突兀,像一块碑石。连日来秋心几乎不去想他,也因此完全没料到在总局见到是这种情形,快步上前,才发觉进退不是。

    温逸像没她这个人似的,平静的语调却还是能听出叹息:“等会儿没你的事。”

    里间楼梯上传下沉缓的脚步声,谢镜的声音如一盆冰水,将秋心从里到外浇了个透:“两日过去,想明白了吗。”

    秋心才扶住温逸,明显感到他剧烈颤抖了一下,带得她没来由胆战。而当她看着谢镜黑沉沉的身影落座,对上那幽寒的目光,更觉一片空白:有限的印象里,这位虽然不苟言笑,总还是可以说话的长辈,她未见之前更只想着怎么发问,几曾想到有这般严厉威势?她怎么开口?

    她才真正意识到,他是即使负手也能被称为修罗的辅阁。扬州诸事,他知道多少?但可以肯定拿出白槿遗物,必会雪上加霜,可是要干等温逸说话……

    谢镜一挥衣袖,门被运起的风合上,光线全被闩出,他盯着她背上琴匣:“所携何物。”

    秋心别无他法,极缓慢地取下琴匣放到他身侧几案上。气氛明显更压抑了,秋心似感到温卿到了门外,但没有进一步动静。

    她打开匣盖的瞬间谢镜已握住断霞琴枕,手上戴的墨翠指环正是幻象里白槿封进信封那枚。八截卷曲的断弦在血色底纹上一颤一颤,仿佛被风割碎的蛛网,他的脸也迅速蔓上蛛网般的死灰,抱过它,手指紧贴着背板一寸寸滑过,就像曾经凝视和聆听碧落那样。

    秋心注意到背板上写的诗,这回能看清有“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等句,谢镜却没有将琴完全转过来细看。

    他用断霞挡住了脸,但从秋心的角度还是能看见他极力抑制表情,像分崩离析的冰面,但当他移开琴时,更加冰冷的目光向温逸投下:“解释。”

    秋心道:“是我——”

    她的话被一声拍案打断,谢镜霍然起身:“我在问你,温逸局主。”

    温逸早已僵硬得如一块铸铁,如蒙大赦撑在了地上,但声音清晰:“属下不该畏罪,隐瞒见过辅阁大人。”

    “哦,那便从头来说,还错在哪里。”

    秋心震惊,她没想到温逸禀过经历却隐瞒白槿之事,不敢说多了解他,但“畏罪”两字和他绝沾不上边,那是为什么?而温逸声音仍不见紊乱:“属下大意进入落梅山庄,未能及时察觉叛乱迹象,错估风裳,致使飞鸢血脉涉险,护卫不力,害死辅阁大人。”

    “还有呢。”

    温逸终于有些疑惑,只得更深地伏下去:“属下……屡次让飞鸢血脉陷入险境……”

    秋心再忍不住,叫道:“等一等!”

    温逸,还有门外的温卿俱是一惊。温逸立刻道:“是属下让小谢涉险,辅阁大人之死也全因属下思虑不周,与小谢没有干系。”

    “你别听他的!”秋心对谢镜本就没有他那般情分,了不择言,“白槿是因为我……和他才没有关系!”

    谢镜不置可否,忽然抓向她心口。若以秋心自己数月修为,如何能躲开负手修罗,但她眼□□内真力弥满,身先于意,手臂一圈一搭,向外疾甩,身子堪堪一侧。

    谢镜反势扣住她,拽至座前:“不错,竟能躲开一次,她传了你功力?”

    秋心无话,只这一顿,谢镜又将她推开,手上发出三枚银针,没入温逸后颈和两只手腕。

    温逸顿觉凉意从顶心滚过背脊,冷汗涔涔:那是他很小听过的,郁孤阁最酷烈的刑针,发作如烈火焚身,钝刀刮骨,万蚁食心。数量也有名目,三枚为“诛形”,已是罚大错,六枚为“诛心”,对叛徒或审讯敌人才用,而九枚为“诛断”,更是不出一个时辰便可武功尽废的极刑。

    他一向努力又行事稳妥,自从学成很少受责备,不想今番如此严苛。虽然早知道不会善了,秋心一踏进来,更只是开始,但能否挺过是另一回事。他本快失去知觉的身体经此一触,彻底瘫倒。

    “辅阁?那你却当郁孤阁的死敌如儿戏,机密遭泄也没有一点举措?受惑于敌、屡番大意、不知变通都且不论,你可问过自己究竟为何受制于风裳?倒在微情末节固执欺瞒,自作主张。该说你是避重就轻,自作聪明,还是愚子不可教?!真让我失望!看你需要反省到几时吧。”

    温逸咬紧牙关,起先还试图撑起,手攥了又松,终只能徒劳抓向地板,像要把它抓碎,脸上的疤痕愈显可怕。

    秋心已经需要掐着自己才能思考,想通了百味杂陈:温逸之所以隐瞒见过白槿,是为了安全把她择开,也可能还有一点不忍亲口告知噩耗的延宕心理。虽然他也可以一早揽过责任,就像他刚才也是这么说的,但等她带回遗物,难保谢镜还要迁怒。而如果他先“欺瞒”,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怒火还是着落在他身上。

    同样,也因为这种过度在意,可能还有坚持隐瞒的忐忑紧张,竟忘记了最大的错是暴露郁孤阁。

    她心倏地裂开,但非常奇怪的,另一种埋藏极深的怨望也被唤起。

    凌雪飞鸢的女儿,原来如此心软天真?听听他称你什么?飞鸢血脉?可见都是一路货色,关心你、安慰你、保护你,有几分是真正为了你?

    她好像动不了了。

    忘了他怎么骗你,值得你轻举妄动?你以为他坦诚交心,记得他城墙上说的话吗,分明是担心任务!那就让他自受他的,你不想他付出代价?

    秋心本能觉得不对,又说不出来:不……

    温逸再难克制的□□将她拉回现实,秋心什么都不顾了,扑过去抱住他:“你放了他!这本来就不要紧!青扈山的人都中了风住尘香,解毒时那段记忆也消去了,我亲手做的,不会记得天义镖局是郁孤阁!”

    这也是她必须来的理由,唯一能做的……

    谢镜道:“幸好如此,否则你看他有几条命可以挨着!便是按他说的几件错算,哪一件冤枉?”

    “可你其实有预感,也清楚白槿的死因,对吧。”秋心说出这句,胆子一下大了,也忽然冷静,“断霞那样,是黄泉造成的。对,你知道碧落,不会不知道黄泉吧。你以为碧落黄泉都在阁主墓室,但没有,终于怀疑白槿带走黄泉,让温卿去证实。你担心她遇到我一定会献祭令黄泉认主,你晚了,可是如果你们之间没有矛盾,你会那么难知道她的消息吗,会想说什么都难传递吗,会难以亲自见她阻拦吗。”

    其实她后面全由第一句猜测,琐碎的线索交织着温逸的□□在脑海乱旋,凭直觉一气拎出,但看着谢镜神色,知道很可能说中了。这时,她面对的不是总局主,而是如很多人认为背叛了门派的辅阁,仿佛是血脉给了她力量。

    谢镜看她的眼神多了古怪,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带了遥远的熟悉:“那若是按让你涉险,和擅自欺瞒两件来罚呢。”

    秋心愣怔,激动道:“我没有见过你这种人,我迟早要来告诉你白槿死了,他隐瞒难道真是怕罚?你很轻视人之间的在意担心吗。你说让我涉险是错,为什么不早让我知道?那我一定保护好自己不给他找麻烦!”

    “哦?比如就算无人提醒,青扈山的人在侧,也不会拿着碧落招摇?”

    又是玉佛寺,秋心知道事情失控就是打那时开始,各种意义上的:“他提醒过!那次是我、是我不听他的话出手,才……”

    一个疯狂念头闪过,许是他们都提了碧落,许是躲过一招给了她盲目自信,更许是……

    “与其为他开脱,不如想想自己——”

    碧光打断了谢镜,又一道冷光,他脸色铁青,掣出长剑微动,将朝他卷来的缎带反缠,剑尖正点在秋心颈边。

    在鞘比出鞘时更多,亦曾令武林变色的,冷灰。

    光寒的剑绞着碧蓝色的缎带,像一道冷冷的流云割断了天空。

    谢镜咬牙切齿又带着几分古怪的笑,空着的手触上碧落边缘:“好,好,果然够胆子!这剑……哼,上一次相对是什么时候……”

    莫说温逸,就连门外的温卿也面无血色,扶着门柱的手快要扎进木头。

    谢镜漫不经心弹着剑身,轻瞥再次倒地的温逸。温逸费力挤出几个字:“……小谢,下去……”

    秋心咬着牙,没有动。

    “走——”温逸已经没有力气再吐一个字了,这一口气提起,便觉诛形又一轮发作,骨头、关节、血肉都像被刺穿绞烂。霎时间天昏地暗,□□发展成撕心裂肺的痛吼,令他恐惧的是,另一种陌生又熟悉的痛楚,并非来自诛形,而自他身体最深处裂变。

    这个感觉……怎么会……不!

    他模糊感到秋心来扶,心下一震想躲,身体却先一步反应,抓住她的肩。秋心立刻觉得肩膀出血了,却奇怪温逸到这份上还和自己过不去,手神经质地想离开她。老实说,他又不是没伤过她,当成训练不就完了吗。

    “别动!”她吼道,扳住他的头和肩紧紧嵌进怀里。

    谢镜好整以暇地看着:“患难与共,感人至深,可别忘了若因为你再让他多反省一两个时辰,又当如何。”笑声忽地有些失控:“你们知道什么叫轻视,以为自己最该吃的是什么教训?丫头,你但要成事,就永远不要让别人看出来你想要什么,在意什么!”

    秋心如梦初醒,意外那冷厉神情下竟有几分未凝成形的悲伤,似是压抑许久的岩浆,不经意间寻到缺口。

    那一抹散乱莫名触动了她,她慢慢松手,深吸一口气道:“你要我怎么样。”

    谢镜并不感动于她的敏悟:“你想替他,那要看你选择做到什么地步……”

    “什么都行。”

    秋心气得浑身发抖,可是为着强调这一句的效果,不得不跪下,泪水随即涌出:“是属下冒犯了您,您知道我是什么人吧,您想让我做什么吧,我都听您的,此番苦心何必再用来苛求局主。”

    血脉给她的束缚,她也开始知道了。

    她想问的,她怀疑并可能惧怕、抗拒甚至仇恨的,本就抛在了脑后,也不再能掌握机会。

    温逸衣衫湿透躺在地上,痛苦地闭上眼睛。

    谢镜看他一眼,却神色微变,几步走来挡在他和秋心之间,对着门外道:“还要听多久,当我聋了呢。”

    门开了,谢镜不等温卿认错,拎起秋心推给她:“未曾嘱你落梅之事,此番随机应变,做得很好。这丫头这么喜欢推断旧事,就带她去冰菂画舫休息吧。”

    温卿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都顾不上看温逸了,颤抖道:“不行的……师父她——”

    谢镜失去耐心,门在她们身后重重关上。

    温卿缓了一会,拽起秋心走,秋心踉跄着跟她直到后院,她突然转身,揪着她衣襟抵到廊柱上。

    她比秋心还矮半个头,可秋心只觉怯得能缩到地上:“对不起……”

    温卿抬手就是一下落在脑袋上,她那力气就是留手哪是好受的,秋心一阵头晕眼花。

    “我真想把你弄到不省人事,快闭嘴吧。”

    温卿咬着牙道,目光却有些说道不清的意味。秋心也不想懂,白槿加上温逸,她能对温卿说什么?想当初只是一点误会引发的比试,温卿就让她从房顶栽下来……

    温卿松开她,像只发怒的小黄母鸡一般,坐到廊下:“先前怎么嘱咐你的,听不懂什么叫别轻举妄动?你也看到这罚本来就逃不过,不得已添上师父的事,还嫌不够?我再跟总局主二十年也不敢那么对上他,现在可好,看看你给自己找多大麻烦!”

    秋心头虽吃痛,可脑子不慢:她没听错?不是给温逸找麻烦,是她自己?

    温卿了然地冷哼,看她的眼神更深了,还有些恨铁不成钢:“我们是局主,认打认罚,又不是公堂听审,还能真弄得出不了镖不成?不过我也没想到,你们两个,真是一双一对地作死,你知道那冰菂画舫是什么地方么!”

    “那局主他——”

    轮到温卿发愣,真不知道这位是迟钝还是敏感,竟眼睛一酸:“那可是局中禁地,禁地啊!哥哥能有什么事,要不了十天保管和以前一样厉害,相比之下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你知不知道,先前被送去那画舫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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