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香雪海
秋心伏在白义上半飘半飞翔，疲累昏沉，直到进入一座大山。
白义进山就落回地面慢下来，冰冷的山风裹住她。她正在一条溪涧边，姬三娘的血还在面纱上，昭示着方在眼前的噩梦，便下马摘下帷帽清洗。
空气出现一丝极不寻常的波动，血污落进溪水，缓缓散开，流水声变得格外瘆人，一缕轻烟似的物质从水中宛转腾起，遁入山壁。
轻烟没入的地方，先是出现了一角画檐，半透明的银白色，然后是屋顶、梁柱、墙壁、阑干……更多的亭台楼阁成片蔓延，间杂石泉花树，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挥毫巨幅画卷。
秋心寒毛倒竖，骑上白义不辨方向逃开，那“空中楼阁”紧随她沿山蔓延，青色的群山仿若笼上寒冰。
眼前豁然开朗，一顷湖泊似古铜镜在夜幕下的山谷间闪光，荷叶散布，凝成墨浪，点点荷花，洁白晶莹得仿佛对应着天幕上的疏星，白义刹住，秋心一震：这里像冰菂画舫——不，比那更可怕，就是在血池和醉芍阁反复出现的幻象。
不同的是，幻象中的青翠山谷明丽如画，而下半夜微渺的天光，为此景染上死寂，湖的一面有两道千仞绝壁，形成天阙，更使湖水被笼在阴影里。
昏暗的岩壁上还可辨两个暗红如冷血痕的字，远望如两朵幽放的花：秋泠。
这只能解释为湖的名字，但字眼的巧合没法不令秋心乱想，更怕又出现那两个女子相对残杀的幻象。她望着层叠的山峦，慢慢回想来时的路，忽然明白到了什么地方。
青要山，她在另一个时代来过。
这座洛阳西面的名山，《山海经·中山经》载：“青要之山，实唯帝之密都。”传说轩辕黄帝就在此乘龙登天，诸处景观也多有上古遗意。还在学校时，有一年春游她和扈惜泠都来这里玩，坐同一个筏子漂流，一路绿水如匹，鲜花如染，鸟随歌飞，经过一道瀑布下，还被淋得透湿，扈惜泠开玩笑要是在仙剑里多半能开展沐浴遇男主的桥段了——那时她并不像现在见水就容易不适。不过当年，并没有到过这片湖泊。
当年游玩，也绝想不到今日还能产生关联。那个天神插手封印郁孤阁的传言，她以为无稽，可是转过身，只见那银色的楼宇已逼上来，雾气连绵，却纤毫毕现，如波涛般微微浮动，真似银海中摇曳生出了无数冰花。她又联想起画舫中那面绣帘和墙上未看清的画，情景莫名相似，莫非……真的是郁孤阁的模样？
如果这就是封印，郁孤阁是否留有实体，还是只是这虚无缥缈的烟雾？无人可证实的传言，她能发现是因为有阁主母亲的血，就像当初在山洞一样？是怎样的力量能将它移至此，又像剥落了血肉的白骨显现？远去的辉煌，此时以诡异的形式再现，有何意味？
古怪的亲切感又渐侵入，似要翻搅出深渊底的记忆，秋心不由驱着白义一步步迎过去。
十多年前的郁孤阁，她看到了，那么十多年前这里的人……
一念刚至，她紧紧盯着一处山岩：那里浮动着的是一座华堂，真的出现了模糊的人影。
一个男人，两个女人，其中一个背对秋心瘫坐，另一个紧紧抱着一个小女孩。
那个背对的女人虽然看不到面目表情，秋心却感到一股极复杂的情绪风暴般自她身上撕扯出，激荡着幻象外的自己，而另外两个影子，她几乎可以确定是凌雪飞鸢和谢镜。
她抱着的那个女孩是谁？会是自己么？
……
“我以我们的过去，恳请你想一想，为了武林，为了你自己，为了……”
……
“师兄多虑了，我有什么可冲着你的？我只想要——我的女儿。”
……
“你放了她……别碰她！我求您放了她——你这疯子！妖女！怪物！！”
……
突然响起的零乱话音令秋心头脑激灵，差点栽下马，转眼间，屋宇、人影、声音都如风卷残云般消逝殆尽，山谷空荡，依旧是万壑凝黛，数峰无语，亘古不变。
更加迫人的寂静中，传来马蹄声。
秋心以为有人追来，急忙催马，一匹黑马已从身旁掠过。她眼尖认得是盗骊，背上伏着人，被一件厚重的纯黑大氅完全盖住。
她怀疑那是谁，却叫不出口。白义要过去，秋心半推半就妥协了，但不许它追紧，白义本欲争执，盗骊叫了一声，竟大有深意，它便甘心远远跟着。大氅下的人不知是何情况，毫无动静，然而横亘在两人间的障碍，不会比她直面他时少。
她若决意逃离，首先就该和这个人一刀两断。
她反复告诉自己不欠温逸什么，他护她是一回事，可是他也隐瞒了镖局的真相，他和谢镜的立场就是另一回事，别说他伤了，就是死活都应与她无干。
可是她始终没有让白义停下，心口也始终压着没来由的苦痛。
她只是想看他，没有理由，如果要道别，不希望连一句正式的说话都没有。
两个人，两匹马，保持特定距离前进，一似月照积雪，一似云压黑空。
快出山口，周围出现成片梨树，雪白明亮的花朵褪去夜色，踏过一条溪涧，水花溅起，沾拂落瓣晶莹，梨树密团团包围，琼瑶堆雪，盗骊一闪，不见了踪影。
秋心勒马不知所措，已觉树林非同寻常，只怕也如落梅山庄的五梅千华，不敢冒进，小心转了一阵，树林深处传来琴声。
那琴声泠泠淙淙，如登高山，如临清流，便知是高人名手，弹的是一曲《流水》，悠远透着安定——是秋心无论从白槿、谢镜，还是夜宴弹箜篌的神秘女子都不曾体会的，不由循声而去。
琴声越鸣越快，境界骤开，一时间光风转蕙，暖雾驱云，曲水飘香去不归，怕梨花落尽成秋苑。“铮”的一声拂，迎面飞来纷乱白影，秋心如惊弓之鸟，出剑，却是拂掉了一阵梨花雨，眼前一座小桥，对面是一座小院。
琴声自院中复起，清缓低回地响了数句后，曲终人寂。晨风吹动衣袂，绕去庭前垂柳，落絮轻轻缀满清池。
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一个女声道：“屋外何人？”
秋心稳了稳情绪，张望仍不见盗骊和温逸：“在下偶然路过，方才与一位……朋友走失，不知——”
话音未落，走出一个白衣女子，秋心惊讶：白衣的风姿各异的男女她见过不少，譬如赵灵儿文静坚强，徐子衿温润如玉，白槿枯槁，当然还有画舫那道白影，像冷到极处的月光。
而没有一人如她温厚淡然，仿佛正午的阳光，却不刺眼。
那女子也似多打量她片刻：“在下卫碧晴，在此行医。姑娘说的可是那位刚进来的温公子？我认得他，已安置下，请姑娘到屋内等待。”
秋心听过的以医术著称的门派和高人，并没有这里，而若是天义镖局的势力她就麻烦了。她心一横：“不必了，没事就好，我告辞了！”
不知是否她无意中提高了声音，屋内温逸急促道：“卫夫人……在下要见她……”
他声音之虚弱让秋心又是一疼，卫碧晴蹙眉，转头斥道：“要什么要，不看自己成什么样子，还有工夫胡说，贵局不拿命当回事，我当大夫的看不过，给我躺着等我过去！”
秋心吓一跳，听卫碧晴不像是镖局的人，虽然翻脸也够快的。而温逸动静全息，不知道是实在没力气还是不敢吭声。
卫碧晴几分为难地笑向秋心：“不知姑娘怎么称呼？”秋心报了名字，她道：“就称你秋心可好？我觉得要是凡事听病人的，医生就没法做了，不过这位公子一向还是很懂事明理，不知道你……”
她言语间与温逸相熟，又是挽留她，以秋心决意，本应戒备的，却只觉她一颦一笑都仿佛阳光刻下花影，温暖心安，尽管已经知道相信任何人都要付出的代价了。
“麻烦您了，我在这里等。”
卫碧晴也不勉强，指一棵树下的石凳，秋心将白义系好坐下，望着她转入房中。她对这个女子很有好感，莫名想到，希望她能活得比白槿和落梅山庄那些人久一点。
＊ ＊ ＊
“泠儿？”
扈惜泠“啊”地叫道：“对不起子衿！你要问什么？”
徐子衿叹道：“不是你问我五毒珠，听了却没反应。”并无丝毫不满，关切道：“你可是身体不适？从醒来就像不太好，时常恍惚，可是危险。”
他们三人自扬州客栈醒来，看见温逸留了一封信，简单交代落梅山庄之乱已被平息，他们的毒都解了，他带秋心回洛阳总局禀报。三人便依信中建议去追李逍遥和林月如，刚一起解决金蟾鬼母母子，扈惜泠知金蟾腹内有五毒珠，可实在恶心，不敢动手，央徐子衿剖出来，好奇地问它是不是吞了五毒兽才有五毒珠。
徐子衿见她摇头，道：“或者你担心谢姑娘？她与温逸兄一起，他们镖局规矩多，温逸兄看似不近人情，其实处处护她，又是去找自己人，恐怕反而比和我们在一起安全。”
徐子衿毒发是温逸回剪梅烟驿，告知姬三娘是郁孤阁护法后，之后的记忆全消，先前对温逸的一点怀疑猜测便止住了，或者说不自觉回避了。扈惜泠不语，他以为仍未切中，忽然一赧：“你，莫不是在想落梅山庄……抱歉让你多心了，假以时日，我定与你说明。”
他声音很低，但语气坚定绝无闪烁，扈惜泠知道他是指和扈依滢在梅花下的对话。那之后徐子衿就都叫她泠儿了，被心仪男子如此亲密称呼，自是欢喜，又贴近了他那么多，却不敢认为他知道她心中惊疑忧虑，换了最亲密的称呼示意她的特别。
但她越发摇头：“和那没关系啦……我就是容易走神，你说到哪了？”
徐子衿掩饰尴尬：“我说五毒兽的血有剧毒，有时甚至能以毒攻毒，它不可能吞食，应是修炼的内丹，惜又成形未久，大概只能用来解部分毒，还极易失效。”
扈惜泠道：“嗯，他们母子害人，留下这东西也算赎一点罪了。其实我听鬼母说，天下人的耻笑□□比任何毒都可怕，不知她遭遇什么，觉得也挺可悲的。”
徐子衿点头：“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还是可恨人必有可怜之处，本不那么分明。”
扈惜泠犹深思，忽听扈依滢道：“师妹，不要让人等着。”
她站在一家野店门边冷淡望来，李逍遥和林月如已进去，扈惜泠想：糟了，这不是盖罗娇开的店嘛！得想办法，不能让赵灵儿被剑圣抓走。
两人进去，盖罗娇打量他们，笑道：“又是一对标致的小夫妻呀，你们这是结伴游山玩水，还是回娘家？”
扈惜泠一呛，徐子衿却不答话，又听盖罗娇跟李逍遥等攀谈愈热，终于将师姐拉到一边：“那个老板娘是白苗的将军，我见过她。”
扈依滢及时反应：“你确定？她们在这里伏击拜月教？”
“嗯，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拜月教石长老的赤血毒焰太厉害，她们敌不过——”
盖罗娇似发觉这边有异，走来，扈依滢低声道：“盖将军，有事相商。”
盖罗娇吃惊，扈惜泠也惊讶师姐这就信了她，和从前大不相同。扈依滢道：“我们是东海青扈山弟子，你们的公主被拜月教劫走，我们也在追赶，请让我们一同抗敌。”
她取出墨君，扈惜泠跟着取出璞玉。苗人多习巫蛊术法，也常需法杖辅助，很知道青扈山的仙杖，盖罗娇也认得，一面不忘指使手下苗女张罗李逍遥等：“原来是青扈山的朋友，两位怎么会到这里，是派中什么人物？”
扈依滢道：“在下扈依滢，现为圣女，这位是我的随侍师妹扈惜泠，我们奉扈晚暝掌门之命下山保护女娲族，如有需要，万死不辞！”
盖罗娇惊喜点头：“又是赖她相助，十年前便是尊掌门孤身一人来帮助巫后娘娘，白苗感激不尽，只可惜敌人太过强大……”
十年前武林大乱正与苗疆洪水同时，扈惜泠一听就明白，想不到扈晚暝有如此义勇之举，说不定还斗过水魔兽，顿生敬佩，心热道：“盖大姐不要伤心，这是我们应该的，这次一定保护好灵儿！”
这时，一个苗女跑来：“大姐，他们来了！”
盖罗娇容色一凛：“按计划行事！”扬手一股粉末扑向桌旁三人，他们伏倒昏睡。
屋外已响起密雨般的箭声，刀声迭起，惨叫连连，盖罗娇容色不变，边向门外走边道：“多谢两位，黑苗狡猾，请见机行事，务必小心！”
青扈二女奔出，屋前已横了不少尸体，盖罗娇抖身加入战团，与石长老一柔一刚，拳来掌往，不可开交，夹杂着各种毒蛊不时爆裂，稍远处几个黑苗士兵紧密看护一顶轿子，她们相视一眼，双双欺上。一大片苗刀的银光罩来，扈惜泠几经历练，招式流转如风，风雷冰火土连团劈出，扈依滢更是用上一手使杖，一手使剑的路数，开阖冲突，如密雨倾泻，护卫全倒了下去。
眼见扈依滢手探向轿帘，石长老暴喝，掌中聚积的气魔焰方向转来，扈惜泠一个旋杖摆脱上来增援的黑苗人，就势扑到师姐身前，顿感一股大力砸在胸口，闷哼一声，喷出血来。
扈依滢大震，盖罗娇亦一震，喝令变阵，白苗士兵个个振奋，俏影拼缠，刀光暴起，黑苗残兵应声归西。全员迅速将石长老围住，盖罗娇叫道：“石长老，你打不过我们这么多人，投降吧！您这么大把年纪，犯不着为那残暴无道的巫王拼命吧？”
石长老道：“休得污辱我们大王！身为长老，就算死也决不让你们如愿——”
盖罗娇笑道：“呦，困兽之斗啊？”见石长老双掌泛起红光，猛地变色。
扈依滢被扈惜泠挡下重击后幸而得空，正急于为她疗伤，扈惜泠疼得整个人蜷着，却想起什么，拼命挣扎着指她怀中：“用天蛇灵窍……”
她话未及说完，石长老的吼声震彻山野：“领教老夫最后绝招——赤、血、毒、焰！”
扈依滢只觉身子一荡，汹涌掌气排山倒海席卷而来，不及多想，真元凝聚，墨君张开防护，眼中随即被铺天盖地的血红吞噬，忽听轿中传来熟悉的惨叫：“啊——！”
一股冰蓝光华自轿中迸发，天风海雨般的灵力激荡将轿子炸成碎片，木片飞溅，碎帐如血，草地上蜷缩着赵灵儿，赫然是赤发青鳞、人首蛇身模样！
扈依滢被这股力量冲得飞出去，本来拉着扈惜泠，空中又感赤血毒焰的灼浪滚滚卷来，真元防护急剧收缩，手也脱力一松。
昏沉中只觉一道白光从天上劈下：“何方妖孽，在此逞凶！饶你不得，看飞剑！”
数声模糊的争执、凄叫渐渐消散后，又隐约听见近前的马蹄声，一个少女喃喃：“苗人？独孤剑圣？他怎么到这来……”
店内被盖罗娇迷药放倒的三人，在这混乱的力量冲击中惊醒，顾不得地动山摇，李逍遥最先冲出：“灵儿！是灵儿的声音！”
徐子衿极悔方才虽知青扈二女与盖罗娇久谈，思量是门派私事，刻意未留神，他一眼看到扈惜泠昏倒在血泊中，面如白纸，嘴角、衣襟、身体尽是血迹，脑中竟一片空白，从未体会过的痛楚将心撕扯开，涌出一声自己都未意识到的嘶哑悲吼：“泠儿——！！”
他曾为她挡掉五花八门的机关，带她逃离水淹密道，看她被镜台湖水挟裹着从空中坠落，也曾并肩驱退乌合之众，在血雾障目中看她散布雪花，更曾听她嬉笑着就道出如纶音佛语般的真谛，旁人看去总是他在帮她护她包容她，耐心温和，其实是她惊艳他，指引他，一针见血，抽离迷惘——当然这一切在此时并不会想起，连没有保护好的懊悔都来不及凝聚，或许仅有的是一瞬闪过的失去的恐惧，实实在在的方寸全乱。
他奔过去，才发现旁边有一个见过几面的鹅黄身影：“徐公子？”
徐子衿意外道：“卿儿姑娘？泠儿她怎么样？！”
温卿那日返回肃阁，谢镜却闭门不见，再过一天直接被遣回京城了，路过此地，碰上惨状已是一惊，又为徐子衿一惊：去年她和温逸都在总局过年，徐子衿刚好也到洛阳行侠助人，印象中颇冷静自持，哪想也会这样？她凝眉摇头：“严重，你们怎么惹上这么大麻烦……”
徐子衿不知她去过落梅山庄，其实在想怎么又遇到你们有麻烦，不过和上回比还算小事。她也担忧哥哥和秋心竟都不在，但怕失言不能问徐子衿，装作无事。
较远处，李林二人救醒盖罗娇，正说话，扈依滢主要是被赵灵儿变身爆发的灵力冲飞，倒没受赤血毒焰太多伤害，又着真元防护的残力挡了一挡，自行醒转，缓慢地走过来。
扈惜泠却是先被气魔焰重伤，又结结实实受赤血毒焰和女娲灵力冲撞，况她在落梅山庄损耗最大。温卿道：“我已看过她，是很重的法术内伤，两三道伤害相叠加，灵息混乱，京城中虽定有懂此道的医生，未必——”
扈依滢道：“我带她回青扈山！”
温卿看她也面色虚弱，举止迟缓无力，却满面焦急，语气激动，心道原来青扈圣女和随侍是这样么，比想象中的主从温情：“原来是青扈山的仙子，你伤虽没有她重，但御剑耗功力，又要耐受高寒，两人都未必撑得住啊。”思索片刻：“徐公子可知道香雪幽溟？”
徐子衿奇道：“就是洛阳附近那处胜境？”
洛阳之西，青要山南麓，有一胜境曰香雪幽溟，遍开梨花，香雪如海。因为气象秀丽，又不似青扈山、昆仑山等偏远险要，从江湖客到附近百姓都有慕名去看的，然一概只能远观，寻不到进入之路，莫知底细。
“我哥哥进去过。”温卿简单道，“那里灵气充沛，还有位极高明的医隐，就我所知，是最近的能治这种伤的人了。”
她边说边向包袱中取一块布，捡起地上染血的石头画起简易地图。“徐公子可以骑我的马带她去，至于……这位青扈仙子若不嫌弃，不妨随我去天义京城分局休养，等他们回来，或是再去寻，未尝不可。”
扈依滢这才知她来历，一愣，着力想了片刻，淡淡道：“多谢，徐公子若觉得可以，便带师妹去吧。”
温卿直觉她态度有变化，除了戒备，似还有些后悔，不过想到她可能早怀疑秋心和凌雪飞鸢有关系，不算奇怪，没有多想。徐子衿更不推辞，收下地图，小心地抱起扈惜泠：“多谢卿儿姑娘！若见得令兄，也请代为致谢！”
扈依滢跟去马边，将一粒碧绿丹药放入扈惜泠嘴中，背对着温卿，她声音又变成了低弱的急促激动：“我身上有颗青扈山的碧灵丹，已给她服下，一两日内应能保得性命，莫要过急颠簸加重伤势。一定保重，要她好好的回来！”
徐子衿在她满是期待的目光里沉重点头。
夕阳惨烈的晖光更映得尸首遍地、鲜血染红的山野寂静残酷，扈依滢见过仙灵岛惨象，这次却是感到天地无言，人生柔脆，茫然无依，不由发抖。
因为她好像有些事不记得了，像看着指间抓不住的沙子。
他比她记得多些，却也忘了她昏迷中做的说的。但两难的梦境并不会真的消去，像玉蝶梅梢头俯瞰的月色，徐子衿上马，也想安慰她两句，扈依滢已忍不住搭住他的衣袖，柔声道：“你也一定要平安保重……”
白义进山就落回地面慢下来，冰冷的山风裹住她。她正在一条溪涧边，姬三娘的血还在面纱上，昭示着方在眼前的噩梦，便下马摘下帷帽清洗。
空气出现一丝极不寻常的波动，血污落进溪水，缓缓散开，流水声变得格外瘆人，一缕轻烟似的物质从水中宛转腾起，遁入山壁。
轻烟没入的地方，先是出现了一角画檐，半透明的银白色，然后是屋顶、梁柱、墙壁、阑干……更多的亭台楼阁成片蔓延，间杂石泉花树，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挥毫巨幅画卷。
秋心寒毛倒竖，骑上白义不辨方向逃开，那“空中楼阁”紧随她沿山蔓延，青色的群山仿若笼上寒冰。
眼前豁然开朗，一顷湖泊似古铜镜在夜幕下的山谷间闪光，荷叶散布，凝成墨浪，点点荷花，洁白晶莹得仿佛对应着天幕上的疏星，白义刹住，秋心一震：这里像冰菂画舫——不，比那更可怕，就是在血池和醉芍阁反复出现的幻象。
不同的是，幻象中的青翠山谷明丽如画，而下半夜微渺的天光，为此景染上死寂，湖的一面有两道千仞绝壁，形成天阙，更使湖水被笼在阴影里。
昏暗的岩壁上还可辨两个暗红如冷血痕的字，远望如两朵幽放的花：秋泠。
这只能解释为湖的名字，但字眼的巧合没法不令秋心乱想，更怕又出现那两个女子相对残杀的幻象。她望着层叠的山峦，慢慢回想来时的路，忽然明白到了什么地方。
青要山，她在另一个时代来过。
这座洛阳西面的名山，《山海经·中山经》载：“青要之山，实唯帝之密都。”传说轩辕黄帝就在此乘龙登天，诸处景观也多有上古遗意。还在学校时，有一年春游她和扈惜泠都来这里玩，坐同一个筏子漂流，一路绿水如匹，鲜花如染，鸟随歌飞，经过一道瀑布下，还被淋得透湿，扈惜泠开玩笑要是在仙剑里多半能开展沐浴遇男主的桥段了——那时她并不像现在见水就容易不适。不过当年，并没有到过这片湖泊。
当年游玩，也绝想不到今日还能产生关联。那个天神插手封印郁孤阁的传言，她以为无稽，可是转过身，只见那银色的楼宇已逼上来，雾气连绵，却纤毫毕现，如波涛般微微浮动，真似银海中摇曳生出了无数冰花。她又联想起画舫中那面绣帘和墙上未看清的画，情景莫名相似，莫非……真的是郁孤阁的模样？
如果这就是封印，郁孤阁是否留有实体，还是只是这虚无缥缈的烟雾？无人可证实的传言，她能发现是因为有阁主母亲的血，就像当初在山洞一样？是怎样的力量能将它移至此，又像剥落了血肉的白骨显现？远去的辉煌，此时以诡异的形式再现，有何意味？
古怪的亲切感又渐侵入，似要翻搅出深渊底的记忆，秋心不由驱着白义一步步迎过去。
十多年前的郁孤阁，她看到了，那么十多年前这里的人……
一念刚至，她紧紧盯着一处山岩：那里浮动着的是一座华堂，真的出现了模糊的人影。
一个男人，两个女人，其中一个背对秋心瘫坐，另一个紧紧抱着一个小女孩。
那个背对的女人虽然看不到面目表情，秋心却感到一股极复杂的情绪风暴般自她身上撕扯出，激荡着幻象外的自己，而另外两个影子，她几乎可以确定是凌雪飞鸢和谢镜。
她抱着的那个女孩是谁？会是自己么？
……
“我以我们的过去，恳请你想一想，为了武林，为了你自己，为了……”
……
“师兄多虑了，我有什么可冲着你的？我只想要——我的女儿。”
……
“你放了她……别碰她！我求您放了她——你这疯子！妖女！怪物！！”
……
突然响起的零乱话音令秋心头脑激灵，差点栽下马，转眼间，屋宇、人影、声音都如风卷残云般消逝殆尽，山谷空荡，依旧是万壑凝黛，数峰无语，亘古不变。
更加迫人的寂静中，传来马蹄声。
秋心以为有人追来，急忙催马，一匹黑马已从身旁掠过。她眼尖认得是盗骊，背上伏着人，被一件厚重的纯黑大氅完全盖住。
她怀疑那是谁，却叫不出口。白义要过去，秋心半推半就妥协了，但不许它追紧，白义本欲争执，盗骊叫了一声，竟大有深意，它便甘心远远跟着。大氅下的人不知是何情况，毫无动静，然而横亘在两人间的障碍，不会比她直面他时少。
她若决意逃离，首先就该和这个人一刀两断。
她反复告诉自己不欠温逸什么，他护她是一回事，可是他也隐瞒了镖局的真相，他和谢镜的立场就是另一回事，别说他伤了，就是死活都应与她无干。
可是她始终没有让白义停下，心口也始终压着没来由的苦痛。
她只是想看他，没有理由，如果要道别，不希望连一句正式的说话都没有。
两个人，两匹马，保持特定距离前进，一似月照积雪，一似云压黑空。
快出山口，周围出现成片梨树，雪白明亮的花朵褪去夜色，踏过一条溪涧，水花溅起，沾拂落瓣晶莹，梨树密团团包围，琼瑶堆雪，盗骊一闪，不见了踪影。
秋心勒马不知所措，已觉树林非同寻常，只怕也如落梅山庄的五梅千华，不敢冒进，小心转了一阵，树林深处传来琴声。
那琴声泠泠淙淙，如登高山，如临清流，便知是高人名手，弹的是一曲《流水》，悠远透着安定——是秋心无论从白槿、谢镜，还是夜宴弹箜篌的神秘女子都不曾体会的，不由循声而去。
琴声越鸣越快，境界骤开，一时间光风转蕙，暖雾驱云，曲水飘香去不归，怕梨花落尽成秋苑。“铮”的一声拂，迎面飞来纷乱白影，秋心如惊弓之鸟，出剑，却是拂掉了一阵梨花雨，眼前一座小桥，对面是一座小院。
琴声自院中复起，清缓低回地响了数句后，曲终人寂。晨风吹动衣袂，绕去庭前垂柳，落絮轻轻缀满清池。
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一个女声道：“屋外何人？”
秋心稳了稳情绪，张望仍不见盗骊和温逸：“在下偶然路过，方才与一位……朋友走失，不知——”
话音未落，走出一个白衣女子，秋心惊讶：白衣的风姿各异的男女她见过不少，譬如赵灵儿文静坚强，徐子衿温润如玉，白槿枯槁，当然还有画舫那道白影，像冷到极处的月光。
而没有一人如她温厚淡然，仿佛正午的阳光，却不刺眼。
那女子也似多打量她片刻：“在下卫碧晴，在此行医。姑娘说的可是那位刚进来的温公子？我认得他，已安置下，请姑娘到屋内等待。”
秋心听过的以医术著称的门派和高人，并没有这里，而若是天义镖局的势力她就麻烦了。她心一横：“不必了，没事就好，我告辞了！”
不知是否她无意中提高了声音，屋内温逸急促道：“卫夫人……在下要见她……”
他声音之虚弱让秋心又是一疼，卫碧晴蹙眉，转头斥道：“要什么要，不看自己成什么样子，还有工夫胡说，贵局不拿命当回事，我当大夫的看不过，给我躺着等我过去！”
秋心吓一跳，听卫碧晴不像是镖局的人，虽然翻脸也够快的。而温逸动静全息，不知道是实在没力气还是不敢吭声。
卫碧晴几分为难地笑向秋心：“不知姑娘怎么称呼？”秋心报了名字，她道：“就称你秋心可好？我觉得要是凡事听病人的，医生就没法做了，不过这位公子一向还是很懂事明理，不知道你……”
她言语间与温逸相熟，又是挽留她，以秋心决意，本应戒备的，却只觉她一颦一笑都仿佛阳光刻下花影，温暖心安，尽管已经知道相信任何人都要付出的代价了。
“麻烦您了，我在这里等。”
卫碧晴也不勉强，指一棵树下的石凳，秋心将白义系好坐下，望着她转入房中。她对这个女子很有好感，莫名想到，希望她能活得比白槿和落梅山庄那些人久一点。
＊ ＊ ＊
“泠儿？”
扈惜泠“啊”地叫道：“对不起子衿！你要问什么？”
徐子衿叹道：“不是你问我五毒珠，听了却没反应。”并无丝毫不满，关切道：“你可是身体不适？从醒来就像不太好，时常恍惚，可是危险。”
他们三人自扬州客栈醒来，看见温逸留了一封信，简单交代落梅山庄之乱已被平息，他们的毒都解了，他带秋心回洛阳总局禀报。三人便依信中建议去追李逍遥和林月如，刚一起解决金蟾鬼母母子，扈惜泠知金蟾腹内有五毒珠，可实在恶心，不敢动手，央徐子衿剖出来，好奇地问它是不是吞了五毒兽才有五毒珠。
徐子衿见她摇头，道：“或者你担心谢姑娘？她与温逸兄一起，他们镖局规矩多，温逸兄看似不近人情，其实处处护她，又是去找自己人，恐怕反而比和我们在一起安全。”
徐子衿毒发是温逸回剪梅烟驿，告知姬三娘是郁孤阁护法后，之后的记忆全消，先前对温逸的一点怀疑猜测便止住了，或者说不自觉回避了。扈惜泠不语，他以为仍未切中，忽然一赧：“你，莫不是在想落梅山庄……抱歉让你多心了，假以时日，我定与你说明。”
他声音很低，但语气坚定绝无闪烁，扈惜泠知道他是指和扈依滢在梅花下的对话。那之后徐子衿就都叫她泠儿了，被心仪男子如此亲密称呼，自是欢喜，又贴近了他那么多，却不敢认为他知道她心中惊疑忧虑，换了最亲密的称呼示意她的特别。
但她越发摇头：“和那没关系啦……我就是容易走神，你说到哪了？”
徐子衿掩饰尴尬：“我说五毒兽的血有剧毒，有时甚至能以毒攻毒，它不可能吞食，应是修炼的内丹，惜又成形未久，大概只能用来解部分毒，还极易失效。”
扈惜泠道：“嗯，他们母子害人，留下这东西也算赎一点罪了。其实我听鬼母说，天下人的耻笑□□比任何毒都可怕，不知她遭遇什么，觉得也挺可悲的。”
徐子衿点头：“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还是可恨人必有可怜之处，本不那么分明。”
扈惜泠犹深思，忽听扈依滢道：“师妹，不要让人等着。”
她站在一家野店门边冷淡望来，李逍遥和林月如已进去，扈惜泠想：糟了，这不是盖罗娇开的店嘛！得想办法，不能让赵灵儿被剑圣抓走。
两人进去，盖罗娇打量他们，笑道：“又是一对标致的小夫妻呀，你们这是结伴游山玩水，还是回娘家？”
扈惜泠一呛，徐子衿却不答话，又听盖罗娇跟李逍遥等攀谈愈热，终于将师姐拉到一边：“那个老板娘是白苗的将军，我见过她。”
扈依滢及时反应：“你确定？她们在这里伏击拜月教？”
“嗯，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拜月教石长老的赤血毒焰太厉害，她们敌不过——”
盖罗娇似发觉这边有异，走来，扈依滢低声道：“盖将军，有事相商。”
盖罗娇吃惊，扈惜泠也惊讶师姐这就信了她，和从前大不相同。扈依滢道：“我们是东海青扈山弟子，你们的公主被拜月教劫走，我们也在追赶，请让我们一同抗敌。”
她取出墨君，扈惜泠跟着取出璞玉。苗人多习巫蛊术法，也常需法杖辅助，很知道青扈山的仙杖，盖罗娇也认得，一面不忘指使手下苗女张罗李逍遥等：“原来是青扈山的朋友，两位怎么会到这里，是派中什么人物？”
扈依滢道：“在下扈依滢，现为圣女，这位是我的随侍师妹扈惜泠，我们奉扈晚暝掌门之命下山保护女娲族，如有需要，万死不辞！”
盖罗娇惊喜点头：“又是赖她相助，十年前便是尊掌门孤身一人来帮助巫后娘娘，白苗感激不尽，只可惜敌人太过强大……”
十年前武林大乱正与苗疆洪水同时，扈惜泠一听就明白，想不到扈晚暝有如此义勇之举，说不定还斗过水魔兽，顿生敬佩，心热道：“盖大姐不要伤心，这是我们应该的，这次一定保护好灵儿！”
这时，一个苗女跑来：“大姐，他们来了！”
盖罗娇容色一凛：“按计划行事！”扬手一股粉末扑向桌旁三人，他们伏倒昏睡。
屋外已响起密雨般的箭声，刀声迭起，惨叫连连，盖罗娇容色不变，边向门外走边道：“多谢两位，黑苗狡猾，请见机行事，务必小心！”
青扈二女奔出，屋前已横了不少尸体，盖罗娇抖身加入战团，与石长老一柔一刚，拳来掌往，不可开交，夹杂着各种毒蛊不时爆裂，稍远处几个黑苗士兵紧密看护一顶轿子，她们相视一眼，双双欺上。一大片苗刀的银光罩来，扈惜泠几经历练，招式流转如风，风雷冰火土连团劈出，扈依滢更是用上一手使杖，一手使剑的路数，开阖冲突，如密雨倾泻，护卫全倒了下去。
眼见扈依滢手探向轿帘，石长老暴喝，掌中聚积的气魔焰方向转来，扈惜泠一个旋杖摆脱上来增援的黑苗人，就势扑到师姐身前，顿感一股大力砸在胸口，闷哼一声，喷出血来。
扈依滢大震，盖罗娇亦一震，喝令变阵，白苗士兵个个振奋，俏影拼缠，刀光暴起，黑苗残兵应声归西。全员迅速将石长老围住，盖罗娇叫道：“石长老，你打不过我们这么多人，投降吧！您这么大把年纪，犯不着为那残暴无道的巫王拼命吧？”
石长老道：“休得污辱我们大王！身为长老，就算死也决不让你们如愿——”
盖罗娇笑道：“呦，困兽之斗啊？”见石长老双掌泛起红光，猛地变色。
扈依滢被扈惜泠挡下重击后幸而得空，正急于为她疗伤，扈惜泠疼得整个人蜷着，却想起什么，拼命挣扎着指她怀中：“用天蛇灵窍……”
她话未及说完，石长老的吼声震彻山野：“领教老夫最后绝招——赤、血、毒、焰！”
扈依滢只觉身子一荡，汹涌掌气排山倒海席卷而来，不及多想，真元凝聚，墨君张开防护，眼中随即被铺天盖地的血红吞噬，忽听轿中传来熟悉的惨叫：“啊——！”
一股冰蓝光华自轿中迸发，天风海雨般的灵力激荡将轿子炸成碎片，木片飞溅，碎帐如血，草地上蜷缩着赵灵儿，赫然是赤发青鳞、人首蛇身模样！
扈依滢被这股力量冲得飞出去，本来拉着扈惜泠，空中又感赤血毒焰的灼浪滚滚卷来，真元防护急剧收缩，手也脱力一松。
昏沉中只觉一道白光从天上劈下：“何方妖孽，在此逞凶！饶你不得，看飞剑！”
数声模糊的争执、凄叫渐渐消散后，又隐约听见近前的马蹄声，一个少女喃喃：“苗人？独孤剑圣？他怎么到这来……”
店内被盖罗娇迷药放倒的三人，在这混乱的力量冲击中惊醒，顾不得地动山摇，李逍遥最先冲出：“灵儿！是灵儿的声音！”
徐子衿极悔方才虽知青扈二女与盖罗娇久谈，思量是门派私事，刻意未留神，他一眼看到扈惜泠昏倒在血泊中，面如白纸，嘴角、衣襟、身体尽是血迹，脑中竟一片空白，从未体会过的痛楚将心撕扯开，涌出一声自己都未意识到的嘶哑悲吼：“泠儿——！！”
他曾为她挡掉五花八门的机关，带她逃离水淹密道，看她被镜台湖水挟裹着从空中坠落，也曾并肩驱退乌合之众，在血雾障目中看她散布雪花，更曾听她嬉笑着就道出如纶音佛语般的真谛，旁人看去总是他在帮她护她包容她，耐心温和，其实是她惊艳他，指引他，一针见血，抽离迷惘——当然这一切在此时并不会想起，连没有保护好的懊悔都来不及凝聚，或许仅有的是一瞬闪过的失去的恐惧，实实在在的方寸全乱。
他奔过去，才发现旁边有一个见过几面的鹅黄身影：“徐公子？”
徐子衿意外道：“卿儿姑娘？泠儿她怎么样？！”
温卿那日返回肃阁，谢镜却闭门不见，再过一天直接被遣回京城了，路过此地，碰上惨状已是一惊，又为徐子衿一惊：去年她和温逸都在总局过年，徐子衿刚好也到洛阳行侠助人，印象中颇冷静自持，哪想也会这样？她凝眉摇头：“严重，你们怎么惹上这么大麻烦……”
徐子衿不知她去过落梅山庄，其实在想怎么又遇到你们有麻烦，不过和上回比还算小事。她也担忧哥哥和秋心竟都不在，但怕失言不能问徐子衿，装作无事。
较远处，李林二人救醒盖罗娇，正说话，扈依滢主要是被赵灵儿变身爆发的灵力冲飞，倒没受赤血毒焰太多伤害，又着真元防护的残力挡了一挡，自行醒转，缓慢地走过来。
扈惜泠却是先被气魔焰重伤，又结结实实受赤血毒焰和女娲灵力冲撞，况她在落梅山庄损耗最大。温卿道：“我已看过她，是很重的法术内伤，两三道伤害相叠加，灵息混乱，京城中虽定有懂此道的医生，未必——”
扈依滢道：“我带她回青扈山！”
温卿看她也面色虚弱，举止迟缓无力，却满面焦急，语气激动，心道原来青扈圣女和随侍是这样么，比想象中的主从温情：“原来是青扈山的仙子，你伤虽没有她重，但御剑耗功力，又要耐受高寒，两人都未必撑得住啊。”思索片刻：“徐公子可知道香雪幽溟？”
徐子衿奇道：“就是洛阳附近那处胜境？”
洛阳之西，青要山南麓，有一胜境曰香雪幽溟，遍开梨花，香雪如海。因为气象秀丽，又不似青扈山、昆仑山等偏远险要，从江湖客到附近百姓都有慕名去看的，然一概只能远观，寻不到进入之路，莫知底细。
“我哥哥进去过。”温卿简单道，“那里灵气充沛，还有位极高明的医隐，就我所知，是最近的能治这种伤的人了。”
她边说边向包袱中取一块布，捡起地上染血的石头画起简易地图。“徐公子可以骑我的马带她去，至于……这位青扈仙子若不嫌弃，不妨随我去天义京城分局休养，等他们回来，或是再去寻，未尝不可。”
扈依滢这才知她来历，一愣，着力想了片刻，淡淡道：“多谢，徐公子若觉得可以，便带师妹去吧。”
温卿直觉她态度有变化，除了戒备，似还有些后悔，不过想到她可能早怀疑秋心和凌雪飞鸢有关系，不算奇怪，没有多想。徐子衿更不推辞，收下地图，小心地抱起扈惜泠：“多谢卿儿姑娘！若见得令兄，也请代为致谢！”
扈依滢跟去马边，将一粒碧绿丹药放入扈惜泠嘴中，背对着温卿，她声音又变成了低弱的急促激动：“我身上有颗青扈山的碧灵丹，已给她服下，一两日内应能保得性命，莫要过急颠簸加重伤势。一定保重，要她好好的回来！”
徐子衿在她满是期待的目光里沉重点头。
夕阳惨烈的晖光更映得尸首遍地、鲜血染红的山野寂静残酷，扈依滢见过仙灵岛惨象，这次却是感到天地无言，人生柔脆，茫然无依，不由发抖。
因为她好像有些事不记得了，像看着指间抓不住的沙子。
他比她记得多些，却也忘了她昏迷中做的说的。但两难的梦境并不会真的消去，像玉蝶梅梢头俯瞰的月色，徐子衿上马，也想安慰她两句，扈依滢已忍不住搭住他的衣袖，柔声道：“你也一定要平安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