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衿返回来时,不见扈依滢,扈惜泠靠在一棵树上望着天空,月光从枝条间疏漏,她忽然问:“现在,已经是八月十五了吧?”

    徐子衿想子夜应是已过,点头,扈惜泠眼睛亮晶晶的:“那就是我和秋心来到这里的时候啊……”

    徐子衿不解,走过来和她靠在同一棵树上,扈惜泠转个身挨近他,笑道:“告诉你这个最大的秘密吧,我和秋心,都来自另一个时代,也许差着九百年?那里和这里很不一样,我们是一起上学,住一间‘弟子房’的伙伴,中秋节的前一天,我突然在柜子里发现了天蛇灵窍,拉着秋心看,就到了这里,我又因为天蛇灵窍,被潇师姐和澄师姐找到,拜入门下,做了师姐的随侍。而她,能看见一个我看不见的山洞,发现了碧落。

    “我发现天蛇灵窍时,是特意从家去学校找秋心呢,她是孤儿,只有个和我母亲认识的老爷爷,去年那位爷爷也去世了,我母亲让我邀请她一起过中秋,我可是好不容易说动她的。谁知道,这一次没过成,也不知道有没有下次呢。

    “我认识她以后做什么都在一起,就是不上学时,那个世界也有许许多多方式联系,可是到了这里,立刻不一样了。刚开始是几天,然后是一个月,每一次再见都特别激动,分开又想着再见,现在,我整整四个月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她的消息了。

    “穿越之前,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虽然我也有很多别的朋友,可她是不同的。她这个人,老实说不容易讨人喜欢,对谁都淡淡客气的,也很少说自己的事,偏生认定的谁也拽不回来。可是我好像对她有种天生好感,可能因为没见面前也知道吧,第一眼见她就觉得特别,开始当然是我死皮赖脸缠她,慢慢就发现她其实也重感情,聪明,坚强,可爱,又会照顾人,说来你别笑,有时候我想着假如有个姐姐,是不是就像她这样?或者说,像她这么好却不大顺利,有我这个妹妹能让她快乐些吗?”

    徐子衿情不自禁握住她手,扈惜泠一乍,继续望着他:“这里也很好,比原来那里要有意思得多,但不管我遇到多少新鲜的,美好的事,她永远不可替代。如果说一次次越来越久的分别让我知道什么,那就是我可以习惯,却想象不到失去她……”她这才发现自己也反攥紧了徐子衿的手,偏想起对温逸说秋心是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人,觉得窘了,不经大脑就道:“你别多想啊!我没别的意思,子衿、子衿你,也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我不舍得离开你,不想你有危险——我是想说,这里只有我和她来自同一个地方……”

    徐子衿本来听得专注,被这突然一榔头捶得不知该气该笑:“这用解释么?我怎会不懂这种重要?泠儿你和谢姑娘虽然不是姐妹,比亲生姐妹还教人感慨。记得我说过什么?像你这样坚定的人,一定会有好结果,我们不是正在努力么。”

    扈惜泠却摇头:“可并不是那么坚定啊。该面对的终要面对,刚才的感觉,很熟悉……对,就是在落梅山庄有过……那时我尚且疑心温逸别有图谋,现在……我是真的害怕。我怕秋心已经不是我认为的那样,怕真心比起宿命太渺小虚无,怕因为我,让灵儿,师姐,或是你们任何人有危险。

    “我小时候读图画书上的古人故事,有一个是‘大义灭亲’,当时只觉得正义当然重要,这样做的人很对,现在才知道,那是多么痛苦艰难啊!你说如果当初我耍个赖要走碧落,或者拿着天蛇灵窍的是她,再或者我强硬一点拉她加入青扈山,会不会不同?可是现在,我只能看着她就像这月亮,那么遥远,冰冷陌生,只在黑夜出现。”

    她慢慢从贴着的树滑下去,两人手还扣着,徐子衿起初跟着她蹲下,忽然施力,拉动她站起,轻轻移了两步。

    扈惜泠不由自主跟着他反应,才发现徐子衿在有节奏规律地移步,手上也轻微摆动,月光和树影在他们身上徘徊变幻,眼神像洗过般清澈,明白了他在做什么。

    跳月,是他们今晚刚谈论过的中秋节俗。

    中秋之夜,苗族未婚的青年男女,聚集山林空地,沐浴月色,载歌载舞,相爱者即通过此约为婚姻。

    而他们只有舞步,没有歌声,只有天地,没有同伴,一如即将到来的战局,寂静中听得见彼此的心跳。

    她略显笨拙的步伐渐渐自如,看到对方眼中自己衣摆旋转,“一曲”终了,脸发烫着微微喘息,陷入一个同样青涩、不安却激动的拥抱。

    徐子衿拢着她的腰,声音比平时更温柔:“泠儿,虽然我说过你很坚强,但我更想说的是,你可以把最脆弱的一面对着我,就像现在。

    “这些话,进锁妖塔前夜就想说,觉得前途未卜,放过了。后来每一次对着你都会想,又想找个最恰当的时机,用最特别的方式,其实总没有那么好,还不如在风篁亭——”

    扈惜泠预感他要说什么,性子急,不愿干等,道:“子衿,那天在风篁亭,我听你舅舅说,你对我弹的……是《凤求凰》?”

    徐子衿险些像一腔热血浇在地里,他以为那是将琴代语聊写衷肠,交情通意水到渠成,过后亲近得也算自然有分寸,感情对方当时是真傻?

    早该抛弃那些弯绕暗示,不信他还没个死了的古人会说话。

    “对,是那个意思。等天亮,我应当会带人去南绍,不能陪在你身边,我也忧心你有不同凡响的力量,我却是彻彻底底的普通人,也许我的保护根本达不到你的需要。但你记得,不管在哪里,不管面对什么样的事,不管前路多么艰险,都要记得——你有我。”

    回应他的是扈惜泠轻踮脚尖,搂住他的脖子:“真教我好等呀!可是还有更长更长的路,一点都不晚呢。

    “这个世界,我最高兴、最幸运的就是遇见你,只要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也一定好好的!”

    她像只树懒挂着,好久才恋恋不舍地松手,这一次没有匆匆溜掉,红着脸道:“我们回去吧,很晚了……”

    他们相携回到圣姑家,其他人已歇下,扈惜泠先进门,徐子衿借着门打开的光,余光一瞥屋外,顿时一惊。

    他犹豫片刻跟进去,等到屋内重新安静,熄了光亮,又悄悄出来。

    扈依滢坐在屋旁灌木丛里,翠裙上已有露水。

    徐子衿站到她面前,她没有起来:“你坐了多久?别着凉……”

    “我答应试一回谢秋心,师妹很高兴吧?”

    徐子衿皱眉:“我现在担心的是你。”见她不语,越发不安:“带弟子去南绍是有道理,可你没有想把我支开吧?像你做好事也要藏着,这次的雪契圣祝,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们?可会危险?”

    扈依滢仍如在墓室那般笑了:“你既说是本门的人,难道不该听我差遣吗?我又怎会让师妹危险?放心,就算没有旱魃血脉,我已以青女神元结内丹,而师妹的特殊体质也有机缘,都足够分担咒力,何况还有同生莲辅助。我们祖祖辈辈的责任和宿愿,终于等到我二人能够了却,我没对师妹讲明是怕她有压力,至于你,哪里那么重要……我并没有一个人,可以让我脆弱,会将我纳入未来,无论在哪里,面对什么,如何艰险,都等着我。”

    她的话如此针对,徐子衿惊惶:“你,从什么时候听的?”

    “一直,你们不会注意到我。”

    徐子衿难以安慰,急道:“依滢,怎么能这样想自己?我们亲人朋友,哪一个不看重你?你有这样的念头,如何让我放心?”他看到她手里拿着墨君,重叠的希望霎时交撞:“你不是说过,你有这样一个人吗,你不是我的那一个,因为我不是你的这一个。而且我怀疑他还在,你是否也相信?我们保重,等苗疆事了,一起去找他,我也想知道他是不是我的兄长。”

    他是心一横说得直白,却也热忱,不料扈依滢倏地站起,一把将墨君揣到他手里。

    她笑得古怪:“你仍然以为我是当你像那个人,或是为了看你是不是、认不认识他,才那样想接近你,还有讲我以前的事吗?”她目光像结霜的秋菊:“刚开始,我也这么想,也会觉得很难受,可是在我结内丹时,你知道我闭着眼睛看到的是什么吗?

    “结内丹的煎熬近于脱胎换骨,其中最险恶的一道就是人最深固的意识结成的幻境。你喜欢师妹怎样,你有兄弟又怎样,那幻境里,我的确先看到了他,可是他走了,不会再回答我,然后你出现了,他也质问我,为什么不再记得他,可那没有影响到我,反倒是你一直在安慰我,理解我,我也只想永远抓着你——就是因为这样才差一点失败。于是知道,不一样了。

    “我是曾经喜欢过一个人,可难道不能从头来过,不能再喜欢别的人,不能喜欢你?是不是在你心里,只有师妹才配得你的喜欢,而我永远比不上她。”

    徐子衿只能叹息:“你有你的好,无须与人比。”

    扈依滢道:“是吗,可是从我出生起,就不得不与人比。”

    徐子衿敏锐感到话题的偏差:“从出生起?”

    扈依滢惊觉失言,用轻笑掩饰:“是啊,我是掌门的女儿,我要面对所有同辈的挑剔。师妹入门几天就成为随侍,可十年来每天都有人担心我不能胜任圣女。”说着却又感慨:“你看,我甚至没有一个‘谢秋心’,会这般地爱护我,也让我觉得什么美好都不可替代。”

    徐子衿忽然意识到,她只称扈惜泠师妹,不带名字,而扈惜泠在山不在山都只称她一人师姐。在扈惜泠,当然是一早看穿师姐的善意,可在她,也许更是某种期盼吧,尽管总是矛盾重重,特别有两个女人间最深的一种。圣女与随侍,就是这样当着无法选择的姐妹。

    他还想劝说,扈依滢恢复惯常神态:“也许你不知道你多么让人安心喜欢,可是我已经没有机会了。本来我也从没有很多机会,学得了剑法仙术,学不会怎么让人喜欢。”

    她取回墨君,进屋前略显突兀道:“也好。说来还要嘱咐,父亲其实很喜欢师妹,这话我们也说不惯,以后回去,你让她别有芥蒂……毕竟她的责任,怕是比我还要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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