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了最后一件事,盛时行就开始着手仔细整理案卷,将所有现有证据细细梳理,将其与颜幻等人即将带回的证据相连接,这样又滑过了十来日,秋风渐紧,这一日清晨,孙九娘从外面拎着热水进来,给自己和盛时行泡了壶茶,看她还在窗前写写画画,拿了件夹袄过去给她披上:

    “你真有意思,人家的书案都在房子正中,你却在窗下,这样的确是明亮了,可秋冬之日也太冷了吧。”

    盛时行一笑起身,拉着她坐到茶桌旁,捧起茶碗啜了一口:“还是九娘心疼我,其实我就是觉得窗前空气好。”

    孙九娘看着她叹了口气:“你还真坐得住,这一晃小半个月了,你就不想去牢里看看长宁侯?”

    盛时行无奈一笑:“刑部大牢我还能想想办法,掖庭狱我是真的进不去了,何况长公主疼爱刘都统,眼下宗人府宗令是她,自然掖庭狱也由她节制,怎么可能让刘都统受委屈,太子殿下都这么周全了,其实也跟将他放了没什么区别。”

    “也就是说,朝廷其实已经信了刘都统是被冤枉的?”

    盛时行点了点头:“对,但咱们还是要全力以赴将案子整个翻过来砸死了,还雍州一个清白,眼下就等韩老和非真他们……”她话音未落,便听到一路急匆匆赶来的脚步声,二人抬头一看,正是大公子盛时杰。

    “姐!你猜谁回来了!”

    韩老与颜幻带着证物返回,让盛时行最后悬着的心也安定下来,不过令她奇怪的还有两宗,一是韩老和颜幻居然连一具尸体都没带回来,如果说使团被杀已是板上钉钉不必作为旁证,那连刺客和凶手的尸身都没有,就很奇怪了……

    不过她问起时,韩老却是老神在在看了看颜幻,二人笑得神神秘秘,只让她放心。

    盛时行虽然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毕竟他们才是行家,说让放心,她也就不再追问,第二件让他奇怪的事,便是道简军师和刘冲等数位玄鹰骑将士也跟着他们回来了。

    盛时行奇怪问时,道简一笑道:“我们几个得跟着来京师作证人,前因后果贫道已经跟李主簿商议过,也拜托他知会东宫了,至于当下,我们只是奉命保护御史府一行,边军入京,五人之下便不犯朝廷禁令。

    盛时行琢磨了一下,的确是,但一看他们人头儿又有些纳闷:“这不是六个人吗?”

    道简笑着指指自己:“我不算,我就是一个游方道士。”

    盛时行被他逗笑了,道简亦是一笑:“比起这个,你交代要单独放着的证物怎么说?”

    盛时行闻言敛去笑意:“给我吧,我即刻带入东宫交给殿下定夺,而且,我也要去请旨重审此案!”

    道简像是放下一桩心事,稽首为礼:“多谢你了!”

    盛时行却摇摇头:“分内之事,何须言谢,不过既然你们也在证人之列,那么就好好利用这几日,咱们商议案情,公堂之上欲翻案,除了显处的明证,还有许多隐处的道理,若要彰显,必须巧思设计。”

    道简点了点头:“全听御史安排。”

    自御史台巡按御史盛时行入东宫请教令后第三天,诸事齐备,三法司开了数日未开的合署公堂布置下,提审一干人证。

    两侧衙役分班列定,上首三张桌案分别坐着大理寺、刑部及御史台的三位主官,但更高一层所设书案却空着,明眼人都知道,还有身份更为贵重的人要来主审。

    果然,众人坐定,便听外间层层传令声起,众人赶快离坐恭迎东宫。

    太子落座,先唤奉旨勘查此案的盛时行,居高临下道:“盛时行,圣人惜才宽仁,下旨重申使团被截一案,你既临危受命,又坚称此前案情有疑,那么今日你便当着本宫和三法司列位主官,将此案再行审问,不可含混疏漏,不得刻意迁延。”

    盛时行赶快肃容应诺,太子便一抬手,让她开始。

    盛时行先传了使团唯一幸免之人,副使王郎中,让他将当日之事又细细说了一遍,在他说的时候,盛时行环顾上位四人神色,不只是太子,就连大理寺卿和御史大夫都面露异色,唯有刑部尚书老神在在,垂眸不语,不过盛时行在他手下一年多,最明白这位老上司不过是一贯如此。

    王郎中话说完,盛时行便对他施礼道:“听王郎中刚刚所言,你们是根据那些玄甲人自述身份,他们出示的鱼符军牌确定的身份,而且因为天色昏暗,他们又都着重甲,故而你也没看清那些人的容貌,特别是上位自称长宁侯刘崓的那人,对吗?”

    王郎中这些日子也听了不少关于此案的传言,早就懊恼自己当初一时热血,便向御史台参奏刘崓,心虚之下自然乖乖应承:“的确,下官也不能确定上位之人的长相,只是能看出他身着官服,个子很高。”

    “好,既然能看到轮廓,那么多少也能有些印象,眼下我们在明亮的公堂上,请郎中再看看,能不能确定当初那人,比较像这三位中的谁。”盛时行这么说着,公堂大门口鱼贯进入三人,在门口并排站定,这一招虽然提前报请过太子和三法司知道,但在座各位还是吓了一跳——他们不知道盛时行这么短短时间,从哪儿找来这么高大的三个人。

    而一手策划了这招的盛时行,此时也是一愣——并不是人不对,而是其中熟悉的人,变成了不熟悉的样子。

    不过事到如今,也不容她愣神,盛时行转身,示意王郎中分辨,王郎中一一看过这三人,越看越心虚——左边那人又高又壮,黑铁塔一般,最符合他心中“边将”的印象,可似乎又有些太壮了,右边那人风度卓然,令人见之如沐春风,亦是十分高大,但清瘦许多,而中间那人满脸虬髯肩背宽阔,也很符合他心中边将的印象,可是又太瘦了……而且双目平和无波,能看出虬髯下是一张清俊容颜,更像个刻苦攻书的学子,最重要的是,若说他是边关大将,也太白了点儿……

    盛时行看他脸上风云变色,心中好笑,不多时王郎中终于败下阵来:“盛御史,列位上官,的确是下官唐突迷糊,未看清杀害使团之人的容貌就妄加揣测,下官之过!”

    座上三位大人面面相觑,盛时行却是安抚地笑了笑:“王郎中不必自责过甚,生死之间能有你那般定力胆魄已经很不易了,既然认不出,那不然这样,你看面前三人,哪个是最不像当年那为首之人的?”

    王郎中听她这么说,心内稍稍一安,仔细思忖再三,指着中间那人道:“这位最不像,除了一脸虬髯,哪儿哪儿都跟雄关镇守不挨着。”

    盛时行绷不住笑了,上位几个大人被她这一笑搞的有些迷糊,纷纷看向东宫,却见太子也是摇摇头,对着王郎中笑叹道:“果然糊涂,你直接把长宁侯挑出去了。”

    王郎中愣了愣,赶快再行礼告罪,太子却道:“无妨,你身处危难依然不舍使节尊严,不忘自身职责,无过有功,相信长宁侯也明白你是为奸人所骗,不会记恨的。”

    太子这么说着看了看刘崓,只见他微躬一礼,容色平和,太子颔首道:“证人可以先下去了,其余无关人等也下去,长宁侯你说说,那些日子你做什么去了。”

    刘崓对主位抬手一礼,将自己担心使团安危,往沙洲关叮嘱以及沿着绿洲一侧巡视了几日之事说了,太子点了点头:“你说的话也是合情合理。”

    盛时行再拱手道:“殿下,各位上官,王郎中认定行凶之人乃是长宁侯的原因,以及长宁侯百口莫辩的关键,都在那支御赐的金节钢鞭,当初代国公以证物击打长宁侯的钢鞭,将之打断,似乎更证明了王郎中带回的证物才是真正的御赐神兵,但下官已经查明,事情恰恰相反。”

    东宫虽然知道这桩证据,但从未听过详细,便让盛时行传证人,盛时行将齐镔朋传唤上来,让他将自己的来历,与周师当年一场拼斗,以及被人激将蛊惑铸造了假的钢鞭之事一一说了。齐镔朋更是在证物钢鞭不起眼的地方指出了自己当年为保万全留下的一丝记号,自此最大的谜题解开,上位几人均连连称奇。

    末了,盛时行行礼道:“殿下,齐师虽然被奸人蛊惑险些成为帮凶,但也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诓骗,此时已有悔意,更兼年高德劭,还望殿下法外施恩,不要治罪于他。”

    东宫思忖一瞬,微微颔首,又看向刘崓:“长宁侯,你怎么说?”

    刘崓却还是那样一派平和之态:“但凭殿下做主。”

    太子点了点头:“那就准了。”

    盛时行转头看了看刘崓,却不敢与他目光相对,刚要再传其他证人,太子却道:“两厢对质已罢,长宁侯暂回掖庭狱耐心等待。”

    刘崓谦恭一礼转身离开公堂,后面跟着的掖庭狱狱卒恭恭敬敬跟在他身后,仿佛不是看押,而是随侍一般,盛时行想起太子说掖庭狱是长公主的地盘那话,心中好笑,心也终于松了三分。

    她转头看看太子,大概明白了他让刘崓先回去的缘故——后面要说的几个旁证,虽然足以证明玄鹰骑的冤屈,但因为那些不能说的缘故,很多地方难免语焉不详,刘崓这么聪明,未必就不会听出问题来。

    思及此处,她打起精神,对上首几位拱手道:“殿下,列位上官,如今已经认定,证物是假,证人证言亦是被贼寇诓骗,还有一些下官与僚属在瀚漠旧都找到的证据,可以佐证贼人当日所行。”

    她一言既出,除了太子,满堂皆是一惊,刑部尚书王舜沉吟道:“盛御史,你的意思是,这桩凶案真的发生在瀚漠国旧都?可那里不是早就被黄沙掩埋了吗?”

    盛时行微笑颔首:“确如王尚书所言,那瀚漠旧都一直以来都被认为深埋在黄沙之下,就连守卫沙洲绿洲的沙洲关将士都是这么认为的,但下官此去,却发现了一宗秘密,更是由此揭破了那些贼人的手段,起获了部分贼赃。”

    接着,她就将瀚漠旧都奇特的现世规律和再其中寻到假冒玄鹰骑兵士尸体,发现使团遗体遗物,以及曾经幣赏案的证据之事在公堂上一一呈清,一时满堂寂静。

    “列位大人都听出来了吧,此案可是颇为不简单。”太子看了看三法司几位主官,却见他们都面带沉思之意,又看了看盛时行:“此事本宫会再细细呈奏父皇,你就只说跟本案相关的便是。”

    盛时行被太子骂过多次“多管闲事”,都已经怕了,眼下等的就是他这句,赶快拱手应到:“回殿下,让我们认定那些人不是玄鹰骑的缘故还有一宗,便是尸首。”

    “你们发现了尸首?有什么证据?”太子问了一句,盛时行便请令传颜幻和韩老,二人抬着个大包裹上了公堂,顿时一阵硝石混着臭味的怪味散逸开来,上位几人都皱起了眉头,盛时行肃容拱手道:“殿下,列位上官,此案之中,凶手身份是关键之一,然自沙洲关到此路途遥远,尸体不易保存,下官僚属两位仵作只能采用了些非常手段,保留了尸体上能够作为证据的部分,此时在公堂上展示出来,却恐惊了殿下和列位,故而还要先请殿下令。”

    太子此时已经知道那包裹里是尸体之类,自然有些膈应,但想到盛时行一贯有分寸,便问了句:“里面是什么?”

    盛时行淡然道:“人皮。”

    她一言出口,除了太子,上位几人脸都白了,盛时行赶快找补:“自然是凶手的,使团众位的遗体已经着沙洲关好好收殓,准备择日送英灵返京……”

    太子看着盛时行一本正经,差点气笑了,心说是谁的根本不重要好吗!但事已至此,只能挥挥手:“打开速速看了,你言简意赅些!”

    盛时行这才对着韩老和颜幻一使眼色,二人手脚麻利地打开包裹,三法司几位实在是忍不住,纷纷往后仰了仰,不过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打开后的包裹并不是恶臭到令人难忍,而且那些皮子上面也没有太多鲜血,已经十分干燥,若非颜色令人毛骨悚然,真有点像缝制衣物的牛皮之类。颜幻又在包裹一角摸了摸,掏出几根大棒骨一样的东西,但太子等人一看就明白,那肯定不能是牛骨。

    盛时行看韩老和颜幻已经铺开了证物,赶快一拱手道:“正如殿下所见,因为刚刚说的那缘故,下官从属仵作二人将四个人犯的皮及腿骨单独带入京师,根据验尸时得到的证据,袭击下官一行的其中三人分别为远国人,西域人和大梁江湖人士,而袭击使团的,身上虽然没有什么标志物,也因为死亡时间较长不好判断是哪国人,但能断定不可能是玄鹰骑。”

    太子微微蹙眉:“怎么说?”

    盛时行拱手道:“臣请旨让玄鹰骑刘冲校尉等五位将士面见太子殿下,两相对照,殿下一看便知。”

    太子点点头准了,刘冲等人便身着各自品秩官服进入公堂,几位勇武精干的边军将士一进屋,众人便觉眼前一亮,盛时行解释道:

    “雍州军内多为雍州、冀州一带的子弟,本来就比较高,而玄鹰骑戍守雍宁关,乃是精锐中的精锐,在择选兵士时,有一套自己的规矩,首先一点就是身高不能低于七尺,即使是军中书记和军医也常常要骑马随军辗转,都是又高又壮,而假冒之徒,经过两位仵作检验,只有六尺半,远不够玄鹰骑的身高,其佐证就是他的腿骨。”

    太子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转头看了看刑部尚书,刑部尚书点了点头:“的确有这种方法,精明的仵作一看便知,差错不会超过一寸。”

    太子闻言微微颔首,盛时行又道:“还有第二宗明证,须得将士们脱去上衣检验,请殿下允准。”

    “允了。”太子一挥手,刘冲等五人便麻利地脱掉上半身袍子,首先入目的是他们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太子看到亦是微微动容,盛时行则指着地上的人皮言道:

    “还有一条明证,便是此人身上没有玄鹰骑将士都有的东西。”说着她让大家转过身,太子定睛一看,只见刘冲等五人背上都刺着“忠义卫国”四个字,一时愈发感慨。

    盛时行又道:“此四字,书于玄鹰军的军规中,无论骑兵还是步军,加入玄鹰骑第一日必要由自己的伍长在平常不易暴露的地方纹上这四字,故而这宗也可证明,杀害使团的那伙人,绝非玄鹰骑,雍宁军。”

    太子闻言默然颔首,转头看了看三法司列位上官,他们也俱是颔首称是,太子起身振袖言道:

    “如此看来,玄鹰骑和长宁侯确有冤枉,本宫会马上将案件详细禀告圣上,三法司也尽速拿出个章程来,呈圣上御批。”

    一时堂上齐声允诺,盛时行与颜幻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欣喜和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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