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划定了解毒之事,兰五娘又叮嘱刘崓这几日要好好照顾盛时行,也要密切关注自己身体的变化,随时跟自己说,翌日开始,兰五娘便将止痛的药当做解药,按日喂给盛时行,但为了给嗜血兰不成的情况留条后路,她每每只跟她说,自己是尽力而为,若不成也是无奈,可刘崓却总是一口笃定,盛时行一定会没事。

    兰五娘冷眼观瞧他们二人,只觉得均是人中龙凤且十分登对,一时喟叹,又勾起自己不少伤心事。

    这一日算算,恰是五日之期,兰五娘午后给盛时行的药里加了些安眠的东西,她服下很快昏昏入睡了。兰五娘便将刘崓拘在自己身边做些杂活,以便观察嗜血兰扎根之事。

    刘崓第一次被人使唤来碾药,一开始不得要领,但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弄得有模有样了,虽然不后悔冒险,但到底还是忐忑,一边认真干活,一边抬头看着兰五娘:“前辈……按种子的位置,应该是在肩头的面儿大吧?”

    兰五娘笑看着他摇摇头:“现在知道害怕了?若是按距离算那么简单,我给你你小子种在脚底板不就得了?”

    刘崓一想是这个道理,便一笑不再说什么,兰五娘又道:“与其说距离,不如说要看人哪里健硕,你小子是骑兵,腿又这么老长,估计是会扎在腿上吧,盼着别伤了经络,这么高的功夫,瘸了就太可惜了。”

    刘崓却是起身将药粉倒在罐子里,垂眸开口:“我没想那么多……”

    兰五娘轻叹,刚要开口安慰他几句,便见刘崓面上血色瞬间淡去,豆大的汗珠沿着鬓发滴落,人也蹲在了地上。

    “怎么了,哪儿疼?”兰五娘只觉得自己许久没有这么担心一个人了,在心中默默为他祝祷着,刘崓却摆了摆手,似乎是疼的很难开口,许久抬头勉强笑了笑:“您看我……都蹲下了,自然……果然是腿。”

    兰五娘这才放下心:“那就好,腿上的经脉简单,万一凑近了,我到时候也会尽量想办法帮你的,不要怕,今日开始,你会有些难熬,去屋里躺着吧。”兰五娘指指他的腿:“自己进去看看,是不是有个紫色的根脉痕迹。”

    刘崓点了点头,再谢过她,缓缓溜达到旁边自己暂住的厢房,刚刚回手关上门,他便苦笑着捂住胸口:

    “还好,刚刚装得挺像……”刘崓暗自思忖着,慢慢挪到桌边,坐在凳子上愣神:既装了,就装下去吧……

    他抬手将衣襟拉开一点,果然看到一条紫色根脉般的痕迹,端端正正地……生在心口上。

    这一日,刘崓乖乖听话没有出来,兰五娘只道他是身上难受,却不知刘崓在房内辗转反侧,竟是在跟自己的性命道别,翌日清晨,兰五娘扶着盛时行走出房内时,已经看到他神清气爽地等在庭院里,难免感慨,这小子身子骨怕不是铁打的。

    料定嗜血兰能成,兰五娘心里就有了底,也不再拘着盛时行躺在房内,而是让他们二人可以在谷中随意转转,盛时行行礼谢过了兰五娘,刘崓却忽然开口:

    “前辈,这几日一直没见到白谷主,他老人家不在谷内吗?”

    听了他这句,兰五娘脸上有些不自在,只是微微一笑:“他有事出谷去了。”

    盛时行和刘崓都看出她神色不悦,但想想也是人家夫妻之间自己的事,就没敢多问,二人相携往远处鲜花盛开的低矮林子那边溜达去了。

    兰五娘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一叹,又到午后拔了两把青葱,到鸡窝里把鸡蛋悉数捡了出来,打算中午给两个小的补补身子。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滑过,盛时行慢慢适应了自己越来越虚弱,沉眠的时间渐渐要占去一日之半,她心中有所猜测,估计着自己怕是大限将至,却不忍心挑明,装作浑然不知,每天在还算舒服的时候,与刘崓走遍了这个虽然不大,却风光绮丽的山谷,刘崓渐渐习惯了胸口处不时传来疼痛,也越来越吝惜每一寸能与盛时行在一起的光阴,然而在冷静看着自己的生命一日一日滑向结束的时候,他却感觉到了难以想象的平静,仿佛这样的岁月静好,最终所通向的并不是生死离别,而是相伴一生……

    这一日清晨,刘崓从睡梦中被渐渐熟悉起来的痛楚叫醒,他起身坐在床头算了算日子,忽然笑了,胸口的疼里带着一丝鼓胀的感觉——仿佛有什么要破茧而出般。

    “还挺准。”他喃喃自语。

    与自己的此生告别这一日,他决定一切都别那么着急,所以他拥着被子在床上想了想,希望弄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一瞬间就决定,可以拿命来换盛时行的生机——就像她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上写的那种。

    是因为情吗?

    似乎也不全是。

    应该还有恩义。

    但恩义,也不足以让他做出这种选择。

    刘崓看着朝阳一寸一寸升上窗棂,豁然了悟——是因为值得。

    他一直都是很喜欢计算的人,可以很大方,将俸禄金银流水般填到军费里,就像左手递到右手那么简单,那是因为军中都是自己生死过命的兄弟,为了他们散尽家财是值得的。

    他也会很小气,记仇,甚至锱铢必较,在战场上吃了亏,下一次就得百倍讨回来,为了不值得的人,一个眼神都懒得给。

    但是值得的人,什么都能给,仅仅就因为是她。

    因为她的才华,节操,志向,忠义,让自己觉得,她的命也可以比自己的命更珍贵……

    或许比起“情之所钟”这个词,更适合自己二人的,应该是“生死之交”才对。

    想通了这一层,刘崓起身梳洗,将被子规规矩矩叠好,房间简单打扫了,把昨夜写好的信揣在了身上,出门去找兰五娘。

    兰五娘正在庭院中熬药,抬头看到是他,目光中露出一丝不忍:“腿是不是很疼?”

    “还忍得。”刘崓笑着看了看房内,笑意敛去三分,兰五娘轻叹:“不要太心疼,过了今日她就好了,不过你们二人大概都需要好好将养一番。”

    刘崓点了点头:“今日我还能带她出去吗?”

    兰五娘微微颔首:“中午之前回来就行了,我去叫她起来。”

    不多时,盛时行便站在门口看着刘崓笑,刘崓看到她苍白面色,只觉得心口更疼了,但也只能装作欢喜,上前牵起她的手:

    “走吧,再转转去。”

    盛时行欣然颔首,跟着刘崓慢慢走到二人最喜欢的一片芳草地中,看着仿佛仙境般的美景,一时感慨:

    “若不是随你来了金钗谷,我都不知道在这个季节还能见到芳草缤纷。”

    “这是一片宝地。”刘崓拉着她找了一块向阳之处坐下:“是两位谷主找了很久才找到的避祸隐居之地。”

    “真美……”盛时行对眼前的美景仿佛看不够一样,让刘崓有些心疼:

    “如果,你也有机会隐居在这样的地方,你会愿意吗?”刘崓轻轻拉起盛时行的手,帮她暖着,盛时行忽然笑了:“你呢,愿意吗?”

    刘崓想了想,笑着摇摇头:“我放不下雍宁关。”

    “我也放不下御史台啊。”盛时行也笑了,两个“劳碌命”自然而然的依偎在了一起,盛时行轻轻倚在刘崓肩头:“谁不爱清闲呢,可我做官才几年,案子才破了几个?我天生有幸生在官宦之家,自幼衣食无忧还能读书,甚至得皇家恩赐参加科举,父母生养之恩,朝廷栽培之恩,千万百姓供养之恩,我都还没有报呢,我立志在刑名路上惩奸除恶,无论能走多远,都要一直走下去……若我能一直有所作为,不断荡清天下罪恶污浊,那么等到了七十致仕,我就放自己清闲,到时候我就坐着你送我的驷马之车,游历大江南北……”盛时行说着说着自己就笑了,头却一阵一阵发昏:

    “但是……我有点怕我等不到那天……”她抬头看着刘崓:“这世上应是有不少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的人,旁人我都叮嘱不得了,可你现在就在我身边,我想,你性情坚毅,哪怕咱们真的要生死相隔,你也会坚强,会好好的,是不是?”

    刘崓闻言心内沉沉,眼眶一阵酸麻,抬手将盛时行揽在怀里:“那你呢,如果异势而处,你能不能坚强?”

    盛时行只道刘崓是想回避问题,便笑着点点头:“我能,因为我明白,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做,其中更包括你想要我去做的事,而且如果我不保重,你会伤心。”

    刘崓闻言心内稍安,笑了笑:“那我也可以。”

    盛时行欣慰一笑,往他怀里缩了缩,声音却渐渐放轻:“步云兄,我呢……今生顺遂,没有什么未尽的心愿,家中父母虽然会难过,但也有兄弟照顾,只一件公事,一件私事我还在挂心,你可否为我周全?”

    “说来听听。”刘崓叹道。

    “公事是黑衣人一案未破,私事是……非真,被梁荣带走了吧?”

    刘崓闻言一愣:“我还纳闷你为何不问,原来早就猜到了,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住你……”他细细将道简在定县查勘部署的事对她讲了,安慰道:“军师已经有所安排,我们定全力保她安妥。”

    盛时行点点头,忽然觉得万分疲惫,慢慢闭上了眼睛:“步云兄,如果真到了那一日,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或者,希望我为你做什么事吗?”

    她这一句后,却是长久的沉默,盛时行睁开眼睛看着刘崓,却见他看着远方,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许久才开口:“我盼着没有你说的那日,但若真走到那一步,我也的确有话想对你说。”

    盛时行难免好奇,或者说有些期待,开口问时,刘崓却说到时候再说。二人就这么坐着,谁也没有再开口,直到盛时行沉沉睡去。

    此时,医谷竹楼边,眼看日影即将偏西,兰五娘难免有些焦急,正想着要不要去寻一寻二人,便见道路尽头,刘崓抱着昏睡的盛时行缓缓而来。

    兰五娘笑着摇摇头:“你小子真沉得住气。”

    刘崓却只是微笑颔首为礼:“有劳前辈了。”

    兰五娘让刘崓将盛时行放在床上,抬手将她衣袖挽了上去:

    “嗜血兰扎根很疼,你也受过,虽然她已经昏睡,但到时候未必不会疼醒,到时候我要见机行事。”她看着刘崓笑了笑:

    “但你只能先忍着,我忙不过来你俩。”

    刘崓点头笑了笑,兰五娘却忽然拉起他的手:“手怎么这么凉,脸色也不好……”看着刘崓苍白的面色,她突然明白了:

    “你小子是不是骗我了,那嗜血兰不是扎根在你腿上对吗?”

    刘崓强忍剧痛和眼前一阵阵发黑的感觉,撑着精神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兰五娘:“她养伤时,烦劳前辈将此信送到谷口我阿姐手里,她知道怎么处置,至于她……”他转头看了看盛时行,眼中万般不舍:

    “您就告诉她,我得了军中急报,快马回边关了。”

    兰五娘急的一锤床板:“你小子,不要命了!”

    “嗯。”刘崓晕晕乎乎地点点头:“我要命,她的命就没了……”兰五娘看他按住了心口,急的眼泪都落下来了:“你这个小疯子啊……”

    刘崓只觉得心口一阵刺痛,慢慢拉开衣襟,却见毛笔尖大小的蓓蕾已经刺破自己的皮肤探出头来,接着便见风疾长,随着剜心般的剧痛,连枝带蔓的迅速钻出,刘崓已经疼的蹲不稳当,索性跪坐在了盛时行床头地上,手死死攀着床栏,指节都发白了,却一声不吭,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朵花,终于看到了花开的一瞬,他笑着抬手轻抚花瓣:

    “居然是白的,我以为得是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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