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裴元述按照邹文的指示先去了一趟中心研究院找秦问声,科创总训并不归他管,他只负责这一届科创大赛的指导材料,所以倒没有太多繁琐的事儿,也不用来回往赛委会跑。

    原本以为简简单单的资料整理一下就好,没想到这一整理就是一下午,等将资料归整到档案室时天色渐暗,秦问声让人带话给他,让他忙完之后去一趟他的办公室,不知道这会儿人还在不在。

    穿过信息楼便是办公大厅了,初次来这里时就觉得这一栋连片的大楼看着多少有些压抑,三面方正整齐的透明方窗,远远看去,正对着狭窄走廊另一边的门和墙上整齐的画,这设计之人必定是一个有强迫症的板正到不行的人,一丝杂乱和倾斜的线条都不准出现在他的设计里,板正的让人呼吸都不太顺畅了。

    遥远的所剩无多的光线从中间交界的走廊明窗透进来,像是密林丛叶漏进来的点点生机,明暗交错的打在一楼黑白透明的矮桌上,风一吹,枝影晃动,窗面和桌面上的破碎也跟着左右游移。

    裴元述一时看的入了神,两脚粘住了似的站在二楼的窗前,看着破碎的影子随着天光渐收变得模糊一片,然后慢慢隐入黑暗之中,天亮和天黑其实就在一瞬之间,无论原本多么灿烂耀眼,也不论夕阳曾几何时多么眷恋人间,陷落的一瞬间便是昏天黑地,仿佛原先夺目透亮全部都是错觉。

    天光去了,灯光就明目张胆的大开。

    随着灯光亮起,照进裴元述没在黑暗中的眼睛里,把他从混沌中拉回了近前,他深深呼吸一口气,感受着氧气送进身体中的一刻间舒畅,抬着步子往秦问声的办公室走去。

    秦问声自下午开完会之后便一直待在办公室里,左等右等,也不见裴元述来,他寻思着这家伙是不是不回来了,不来,倒也不让人意外,毕竟这人从前虽然也算在同龄一辈中难得沉稳些,但再沉稳谦和当年不也负气出走很多年吗?所以抱有太多期待,反而是想太多了。

    就当他愣神时,裴元述步子轻轻的走进了办公室,路过门边的时候指节随意的往门上靠了两下代表着他所剩不多的礼貌,秦问声回过神来看着飘进来的人影,非常有自觉性的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兀自倒起了茶,一句话不肯多说。

    自打那天在邹文那儿偶遇,看着模样以为这些年的经历真的让他改变了不少,这样看来,真是他想多了,既然他这么不客气,他也不必做什么铺垫了。

    “动员大会那天有空吗,跟我走一趟?”秦问声端起茶杯,漫不经心的走过去,眼神不经意的瞧他一眼。

    裴元述将将一口茶水下肚,双手撑在膝盖上,有意无意赏着窗外无聊的月色,转头这一句话倒是让他呆住了半晌,抬起手将剩下的半盏茶下肚,轻轻地放下茶杯,“我就不去了,没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且不说他许多年没在队里了,很多新的体系和内容他已不再熟悉,仅仅是这一下午的资料已经让他花了很多时间消化,如今也就是顺着内心的意思多宽慰宽慰老师罢了,所以多添一个名字在名单上倒也没什么,如今若是直接出现在动员大会上,不知道又会惹出怎样的风波。

    他的确期待着她能来,也的确想见她,但并不是在这样一种庄重的场合下,哪怕昔日已成昔日,但不代表他没有敬畏之心,他依然希望动员大会能够毫无瑕疵的完成,再小的议论和风波他也不愿意是因为自己。

    秦问声亲眼见过他曾经的意气风发,也曾知道他所有的少年老成背后的固执,这一点说起来和某个人还是很像的,所以很像的两个人一旦倔强起来彼此靠的越近伤害就越深刻。

    这些年与江嘉卉接触的多了,再善于伪装的人也藏不住心里的秘密,大概就是明明彼此牵挂,却没一个肯低头,明明很在意,却假装无事发生,明明很想念,却强装开怀大度,他虽然年纪不小了,但是总是跟这些小辈一起,身上那股子年少时生动活泼的神气不减多少,看着这些个扭捏的年轻人,总想刺激刺激他们。

    于是秦问声的玩心大增,嘴角不明意味的笑着坐在裴元述旁边的沙发上,抬头望望天花板,又远远打量窗外的月色,“前段时间榕州和南城搞了个什么技术交流,你今天审核的贴着红标的文件袋里的文件就是南城托我给他们准备的研究资料,回头动员大会那天是要给他们的,这些资料不在核对资料清单里,其他人也不知道这部分资料的具体排布,你不去,万一搞错了或者搞丢了,岂不麻烦!”

    早些时候怎么不知道秦问声这样好的口才,句句在理,句句没有推脱的余地,难怪这个老狐狸能坐上这个位置,比起实力,这破了天的口才也是极其必要的。

    裴元述还在脑子里反复拆解拼图这段话,想找找还有什么漏洞可以研究,反复半天,发现他真的找不到什么能拒绝的理由,可能为数不多尚可用的就是当年不顾一切怒发冲冠的毛躁样子,但是这一招着实是用不得了,毕竟他曾庆幸,这炸了毛的年少轻狂至少没有让他一辈子回不了头,人长大了,内心总也要跟着长大,而长大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再也不能活的像个只有自我的扎人的刺猬。

    “我明白了,到时候跟你走一趟。”

    半晌的沉默,秦问声已经在琢磨着如何加强忽悠,谁知道他直接就松了口,他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些年轻人了。

    “行,那我再多问一句...这次回来还走吗?”

    又是漫长的沉默和等待,索性他并不急于答案,两个男人就这样沉默着。

    这个问题自从他回来,每个人见了他都问了一遍,而他的回答都如出一辙,如今却不敢开口了,他内心阵阵苦笑,全都咽了进去。

    忽而他又抬头看着秦问声,秦问声被他盯得有些发毛,“怎么了?”

    或许是裴元述的眼中有些凌厉,又或许他的这种凌厉其实是一种探究和欲言又止,他是不是想问她,秦问声突然坚定了自我,硬是等他先开口问。

    “听说南城这一届全国赛的人员会有大的变动,是队员重组吗?所以才和榕州赛前提前约练。”话刚问完,他就觉得这话真的非常愚蠢。

    这话到底是疑问句呢,还是陈述句呢?他到底想问什么呢?只能说欲盖弥彰,秦问声听完真的差点没憋住笑声。

    既然他嘴硬,不如他这个老家伙给他点台阶下,“队员倒是没什么变动,倒是技术指导组,大概率会有一些惊喜。”

    秦问声心想,这句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吧,这样说他还避重就轻,畏畏缩缩的话,就真的挺让人伤心了,这样就算以后就算那丫头交到他手里,也没法放下心来。

    “所以,她...要归队了吗?”裴元述怎么会听不明白这些话中的含义,终究是想问的,也是要问的。

    秦问声终于满意的点了点头,“嗯,这次全国赛,南城队技术名单会公布这个消息。”

    裴元述也跟着点头,心中仿佛有什么稳稳的落了地,“挺好的,所以,这次动员大会,她会来吗?”

    “这我怎么知道?你希望她来吗?”

    这一次是真的沉默了,裴元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或者说不知道江嘉卉还想不想见到他,如果她不想再见到他呢?是不是根本就不愿意再来,如果知道他会去,自然是不愿意来的。

    “问你话呢,闷葫芦!”秦问声声音大了些,在这安静明亮的空间里,倒是字字清晰的钻进裴元述的耳朵里。

    “想的,但她应该不想见到我吧。”裴元述声音很小,眉宇间氤氲着一些难过和挣扎。

    秦问声原本有些恼了的心突然下沉,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摆脱束缚轻松前行的,有很多人还囿于过去,拖着枷锁,每走一步就疼一步,每疼一步都在提醒自己过往种种如何如何,这枷锁困住了皮囊,也缠住了内心。

    “你不问问她,怎么知道她不想见你?”秦问声难得的像哄小孩一样轻言软语。

    裴元述惊诧的抬头看他,透过眼前薄薄的一层水雾,想要再探究点什么,其实他已经寻得了一点点的星光,秦问声与她这么亲厚,至少说明,她是不是不那么恨他了,是不是还有一些转圜的余地。

    “她会来吗?”裴元述反复的想要确认。

    秦问声看他固执的样子,无奈的叹气,“我问问他,或许呢?”

    希望还是要有的,不是吗?

    裴元述明白,所以至少要抱有期待,所以他会认真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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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秋寒铺满每一个角落,南城的深秋本就刺冷,每年深秋都像是为即将来临的冬季做最满满当当的预告,江嘉卉一早起来,刚打开窗户,一股冷风扑面袭来,冷的她直打颤。

    披上衣服后,她也不急着做早餐,反而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闭眼冥想。

    她时而有失眠的毛病,没去看过医生,不知道这算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失眠,就是总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意识却无比清醒,甚至有时候到了凌晨两三点,睁开眼,双眼在黑暗中已经清明的不像话。

    李彦弘老说这是因为她心思太重,可是这些年她已经很少在想起从前了,也很少再回忆起那段伤心往事,一切都回归了平静,哪来的那么重的心思。

    可这一夜清明到天亮,却也让她无数次的无奈之后继续无奈着。

    这段时间,其实她也没做太多,倒是真的在好好适应如今的新角色,打从那天从队里回来,给了李彦弘明确的回复之后,像是怕她跑了一般,各种资料计划全都发到了她的邮箱了,看资料之余,也和那群队员打了照面,如今他们协创课题,她也算是参与其中。

    今天是周末,她也闲下心来,想着怎么安排这一天的好时光。

    其实她不大会做饭,早饭也只能做些简单的,但好在她很好养活,早饭最爱喝粥,做起来也简单。

    粥端上桌时,放在一边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想来一清早应该也没什么重要的信息,就没去管它,坐下来安安静静的吃上了早饭。

    没一会儿,手机振动又响起,她起身拿过手机,省队的群里发了一张黑色底图的大名单,这是前些天队里最终敲定下来的明年全国赛的参赛名单,江嘉卉放下手中的勺子翻看了起来。

    “撒花撒花!”

    “咱今年这是要走暗黑路线吗?这背景色调,相当霸气!”

    “你这眼睛得治一治,这不还有红色线条吗?”

    “这红色线条可以忽略不计好不好!”

    “咱就说,今年这名单放出去,又是一波炸裂的存在。”

    “那必须,今年动员大会,咱又变成了闪亮的焦点。”

    “闪亮什么闪亮,江指还不一定去呢!”

    “咱就说能不能不让江指去呀,我怕看到别的队那想要拐跑我们江指的可恶的眼神我会想砍他们!”

    “那不允许,江指是我们队的不动产!”

    “所以江指去不去呢?”

    “不知道呢,江指醒了吗?”

    “江指!江指!起床啦!”

    ......

    江嘉卉翻看着名单里的安排,熟悉每一个岗位的队员,这一帮周末早睡早起的好孩子们有一茬没一茬的闲聊,对话框一直在屏幕上方跳动,逗得她笑出了声。

    “那你们是想让我去还是不想让我去呀?”江嘉卉故意逗他们。

    “不想不想!外面的世界很坏的,江指留在家里最安全。”陈穿云这名字她头一次听的时候觉得真是非常有气势,结果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被他腼腆的外表欺骗了个干净,相处久了才知道,这小孩容易害羞,不说话板着个正经的脸时多半是害羞紧张了,可在熟人面前,又是个不折不扣的气氛调动组,逗趣搞怪都是一把好手,这穿云刺雨的好名字,着实是给他身上多添了一份不同色彩,但你别说,这怪诞的组合还挺协调。

    “那我就不去了,还是让你们魏指去吧!”江嘉卉嘴角依旧挂着笑。

    “这也能cue我?我也很无辜的。”魏向东在河滨大道漫步,原本的跑步如今看着手机里跳动的消息,索性改成了散步。

    “辛苦魏指,魏指大好人!”

    “然而我并不想。”

    “魏指,快心疼心疼我们李指吧,万一把江指吓跑了,李指该哭晕在厕所啦!”这回换成了任露,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俩也算是队里的卧龙凤雏了。

    李彦宏一直盯着屏幕,边看他们的消息边喝茶,这群孩子是胆子越来越大了,他人还在群里呢,倒是一点都不避讳的,以前也不这样啊,也不知道都被谁带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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