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上东区乔治王时代的气派宅邸,红砖外墙爬上了常春藤。门前的长车道上不满干枯的草叶,你无法在这里找到一丝生机。庄园主早已感染的闪耀症病发身亡,他们的尸体还在各自的卧室腐烂发霉。

    无人看管的宅子如同布满裂缝的瓷器娃娃,豪华的设施就像华而不实的名流一样——不加宣传就会破败不堪。宅子里的每一扇窗户都被用打着补丁的窗帘严丝合缝地遮上,做这件大工程的人一定是从阁楼开始,因为越到楼层低的地方用来遮光的不是窗帘,而是打着补丁的破布。

    诺莉枕在扁行李箱上,脚踩着厚厚的羊毛地毯上,阳光透过阁楼的百叶窗一条一条映照进来,她不需要睡眠,但是她贪恋柔软。手边放着几沓报纸,上面还有没有填完的拼字游戏。她睁着眼睛,数着空气中的灰尘。四处弥漫着腐朽、干燥的气味,只有不常通风的阁楼才会这样,任何一个人吸了一口这样的空气都恨不得自己没有来到过这世界上。

    但她不也不需要呼吸,后耀斑时代下的吸血鬼就像一张万能通行证,不管你遭遇什么,举起这张卡,它铁定会“滴”亮起一个绿灯,保你畅通无阻。

    她想着坐到梳妆台前,一秒钟之内,她已经坐在了那张圆凳上。

    头发披散在她的肩头,漂染的金发已经失去光泽,棕色的、坚硬的发根不可阻挡地冒上来。皮肤白皙,她痴迷地盯着自己像火焰般燃烧的深绯色的眼睛,直挺的鼻梁,鼻尖微翘,她知道自己很漂亮。

    不管在哪,诺莉·赫曼永远广为人知,但是大多数人只是道听途说过她的美貌,却不知造物主偏心在何处。但在其他地方,她的名声像老式乡村农舍的破烂玻璃。

    而这种接近于完美的躯体足以使她在幸存者聚集的城市——不是堡垒——获得名声,当然,有时候这东西也会置人于死地。

    镜子中女人的脸几乎没有一点动静,就像完美的女神雕像一样,显示不出任何一点不安和困顿的情绪。诺莉朝镜子里的自己眨眨眼睛,231年。她根本不需要费力记着年份或者找本日历——那东西早已消失匿迹,丢失在时间的长河里不知哪去了。政府每天都要在外面喊上几个小时,提醒人们生活还在继续,不要沉溺于失去亲人的痛苦,不要惧怕闪耀病毒的肆虐。

    今天是12月31日,圣诞节已经被推崇为一种稀有的节日,人们只能依靠记忆来填补空空的肚子和无处可去的灵魂。

    诺莉深吸一口气,但她忘记自己的肌肉不会收缩,她盯着静止的肩膀和浮尘,随后站到阁楼的窗户旁,把天鹅绒链子扯下来,布条刮在钉子上发出嘶哑的碎裂声,她把最上面的几条百叶拧了一下。宅子周围是茂密的树林,绿色的树冠连成一片,连绵起伏——这里的气候还算适宜。黑色铁皮的反光从灌木丛中透出来,直直地穿过百叶窗照在她脸上。

    那箱子的皮面已经破旧磨损,上面扎的铁带也都生了锈,厚重的箱扣下掩住的东西难以窥见。诺莉没有钥匙——这并非是她的箱子,而是丈夫最爱的物件。

    愧疚,使她从不敢去他的坟墓上走一走。

    她咬咬牙,自己被盯上了。她穿上背心,把靴子的鞋带绑紧,头发扎在脑后,带上鸭舌帽,牛仔裤的膝盖处还带着酒渍——大概是某天晚上在舞厅里待得太久了。行了,她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和街上游行的那些狂客没有什么区别。诺莉拎起箱子,地上的两瓶染发剂被她踢到一边——那是便宜货,稍微有点自尊的成年女性看都不会看,可惜现在是黑暗时期。

    她听见车门滑开的声音,大概是有人注意到百叶窗后的光线闪动。该死,他们来抓她了。

    诺莉抓起箱子,掀开活板门,跳了下去。走廊里的地砖已经开裂,白墙因为干燥而裂开,她经过一座古董钟,钟的机械组件已经生锈,秒针已然丢失,可随着钟摆的残喘摆动还可以数秒。快到下午三点了,比她想象的要早。她离开门厅,大门传来撞击的声音,她急忙下了仆人的楼梯,进入到厨房,这里连着后门。

    诺莉推开门,门上的合木页早已松动,整扇门都掉了下来,她跳过门板,闪身进入到树林中。在这种庞大的树林中,若是不想迷路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有指南针,二是你速度足够快,快到在五分钟之内就能完成所有猜想,直到正确。

    她是后者。

    头顶灼热的白日已经远远落到了诺莉的左边,看起来正在沉入地平线下面,她要加快速度了。在旋疯病人中过夜不在她的短期规划里。热浪在空气中波动着,像水烧开后冒出的水蒸气一样从地平线向上浮动,好像一切生命都融化成了蒸气,正飘向万里无云的淡蓝色的天空。

    风裹挟着细小砂砾迎面吹来,把诺莉没绑好的头发吹到眼中,使她无法看清楚一切,难怪她没注意到一堵堵人墙,直到她狠狠地撞到他们或者咒骂声脱口而出。

    这些人简直水泄不通,她拼命地往前挤,不停地拨开别人的手臂。人群愤怒的声音还有疼痛的声音清晰可闻,但她只能听见无人机嗡嗡的声音,还有车轮压过地面发出的吱吱声。人们脸上的表情又怒又惊讶,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红色。一个金发女人朝她瞪了一眼,她脸上的绿色血管纠结一团看起来像一处恶心的伤口。

    人群,这都是“异变”之后的幸存者,闪耀病毒正在他们的脑子里生根发芽。

    街道两旁有很多无人清理或看管的尸体,一张张扭曲、苍白的面孔因为极度痛苦而拧成了一团,病态的绿色血管在身体和四肢上纵横交错,如同皮下一条条的绳索。紫色的瘀伤很常见,红色皮疹,带血的抓痕,死者生前处于无尽的痛苦之中。

    诺莉身边的人群使劲挤,把她朝前挤,可她并不想站在堡垒前示威。一辆车停在人群的外围。

    出来五个人,诺莉看到他们的装备就脊背发凉。那些陌生人全身都是笨重的黑色橡胶连体制服,连体制服将他们从头包到脚,裤管塞进黑色长筒靴里。制服的头部有清晰的可视遮光板,但由于刺眼的阳光,她没法看清他们的脸。他们排成一行,小心地迈着步子。

    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根黑色管子,看起来像是一把枪。但那管子看起来不像诺莉见过的任何一种。它们看起来瘦长瘦长的,尾部还挂着个东西,像从工业抽水泵拔下来的水管设备。这些陌生人站稳,就举起那些管状东西,直接对准人群。

    事实上,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一切。诺莉依旧僵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任由人群把她推着、挤着往前走。她正看得出神,后面已经射出第一枪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长管中射出,那东西又细又快,极速一闪,径直冲过来。

    诺莉的眼睛一直追随着它的轨迹,听到它发出咚的一声响,她顿觉难受,即刻扭转头,看见一个男人的肩膀上已经插入了一支五英寸长的飞镖。尖细的镖杆已经深深地插进了他的后脑勺,鲜血从伤口渗了出来,他奇怪地咕哝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上。

    至此,诺莉才如梦初醒。

    尖叫声划破长空,惊慌失措的人们四处逃散。诺莉弯下腰,随着左右两边嗖嗖声响,飞镖如雨点般地从上面射下来,不断击中目标。这逼得她摒弃一切杂念,慌忙逃生。

    突然,人群中有了一个空隙,她看见右面有一条幽深的小巷。她急忙往那冲去。

    直到胫骨撞到地面、两只胳膊摩擦过砖墙、箱子躺在她的脚边,她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小片空地上,正对着她的是一条街道,尖叫声四起,不断有人倒下去。飞镖继续如雨点般飞过去,在人们之间掉落一地。

    左边是一家酒吧,右边是墙,墙上的涂鸦层层叠叠,垃圾桶旁边还堆着垃圾,苍蝇胡乱飞着。谁会把酒吧开在这种地方,诺莉急忙走过去,从窗户外面看里面黑洞洞的。

    穿着奇特制服的陌生人不停地端起手中的武器,像对着蟑螂一样喷洒农药。他们跟在人群的后面,飞镖更密集地疾射而下,更多人尖叫,更多人倒下。诺莉身子靠左尽量贴紧酒吧的门,算是做了些许掩护。

    因为没有太多人朝这边跑,自然少了很多飞镖,不用老是躲闪着。

    玛德琳看着一个女孩逃命般地走进来,手上拎着一个大箱子,她似乎只有17岁——诺莉·哈迪格·赫曼,她知道有关她的所有事情,除了死亡应当如何降临在她的身上。

    让我碰触你吧,玛德琳摘下黑色皮质手套,红色的指甲油在昏黄的油灯下显得格外妖艳。只需要用皮肤接触就能看到那些人将如何死亡,还有很多和她一样的人散落在世界各地,但无一例外,她们都为死神服务。

    诺莉惊魂未定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她才意识到有人在和她说话。

    “我是玛德琳。”

    “诺莉。”她稀里糊涂地回答。

    “想好你的新年愿望了吗?”

    “愿望?”

    “知道新年愿望是什么吗?”玛德琳盯着她的眼睛,“是跟未来的约定。未来很快就要来了,”她像是在吟唱一首祭神的歌曲,“马上就要到了。”

    “我不知道。”

    诺莉盯着面前空荡荡的桌子,老天,她当然清楚。但她不会说出来的,她只想活着。不用被追杀,自由自在地活着。

    “心愿(resolutions),”玛德琳坐下来,右手的拇指和中指合在一起又分开——一个响指,“决心(resolve),多沉重啊,人们往往意识不到,不动摇、坚定、坚强地许诺去做某事,或者不做某事,大部分人穷其一生也拿不出一分钟的决心。不是我,也不是你。”她朝前伸出手,“把手给我。”

    “做什么?我没钱来算命。”

    “你只管把手给我。”

    诺莉把手放进女子的手中,她的手很温暖。

    她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谁都不说话。玛德琳突然睁开了眼睛,怪异,她没有看到这个女孩濒死时的情景,灵视没有起作用,她看不到生命的终结,也看不到死亡的降临。就好像这个女孩不属于人类,游离于命运和时间的潮流之外,不受任何束缚。

    “玛德琳?”

    “很好,”玛德琳站起身来走到吧台前,她的嘴唇由于激动而不断抽搐,“让我给你倒杯喝的,”声音带着一丝愉快的颤栗,“我一直都在期待这一刻。诺莉·哈迪格·赫曼。”

    “你认识我?”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玛德琳短暂地叹息了一下,“你可是让我印象非常深刻,那次环球旅行,环绕整个地球,太了不起了。”

    诺莉忍不住握紧椅子的扶手,她只是众多游客中的一员,那只是蜜月旅行,只是跟随她的丈夫罢了。

    “那么多钱,这是人类让我最喜欢的特点之一,”玛德琳一手拿着酒,一手夹着两个杯子走过来,“饥饿、贫穷、疾病,你们可以用钱解决所有,可你们没有,”它们和桌子碰撞时发出清脆一响,“我是说,你们人类只要从虚荣的旅行、愉快的航行、耗资数十亿的太空竞赛拿出一点时间,或者一年时间不拍电影、电视剧——不过那东西现在已经寥寥无几了,不是吗?”

    “只要把那些钱花在你们真正需要的地方上,一切都迎刃而解。还能有剩余,”玛德琳顿了顿,“但是,你是第一个参与其中的人,环球航行。”

    诺莉抬起头,她终于把视线从玻璃杯上移开,指尖在扶手上留下深刻的划痕。

    “沙漠里的那个人,他们抛弃了他,不是吗?”

    “在北极时的向导,他们给了他一枪,来自信任之人的炮火,重重一击,不是吗?”

    “还有那个女人,那个因纽特女人。不是你,你没参与,但你看到了他们的所作所为。”

    “我看到了,”诺莉把手放到桌子上,它们不可避免地颤抖起来,“我看到了很多,”她紧紧地闭上眼睛,“我们是种病毒,人类,我是说。”

    玛德琳轻笑一声

    “但你们是如此有趣。所以我才不得不上到最高层,我当时必须亲眼看到那条船经过,你当时也看见我了。”

    玛德琳歪着头,朝诺莉微微一笑,她的微笑藏着一丝邪恶,仿佛唇动之间便可置人于死地,却又藏着好意的提点。

    “不是吗?”

    诺莉盯着她的脸,她像迷失在海草和鱼骨之间。

    “等那些人停止追杀以后,你会怎么样?顺便说下,他们很快就会结束今天的搜寻。你仍在享有豁免权,但那不会一直属于你,有一撮人想杀了你,有另一小块人想研究你,还有一小部分人想占有你,”玛德琳朝前探探,“你要一直逃亡吗?还是待在阁楼里,躲避着一切?”

    “让我猜猜看,”诺莉开口,“对此,对我所遭遇的事情,你可以做点什么。”

    “我确实可以,”玛德琳扬起眉毛,“正如我曾经对我的一位客户说的那样,等我弄好了,你就可以站在第五大道中央,开枪打人,但不会有任何后果。”

    后果,诺莉咀嚼着,“他的账快到期了吗?就算是我,也是有底线的。”

    “那些人不会停止寻找你,他们源源不断,资金、人手、装备,不管你去哪里,他们总会找到你,”玛德琳用手指摩擦着酒杯口,“等你意识到这一点,逃亡早就开始了。”

    “嗯,这听起来很刺激。”

    诺莉眨眨眼睛,她见太多了,久而久之,这些事情就像钢丝球磨平了她对世界的期望和设想。到如今,人类这种高等的下贱动物于她而言早已没有任何秘密,他们的堕落、疯狂、悲哀,全都分门别类地储存在她的脑子里。当然,要同他们所接收的智慧脱离开来。

    “这是一份圣诞礼物。”

    “所以,你可以让这一切结束?”

    她指的是太阳耀斑和闪耀病毒。

    “不,这一次我不会参与,人类会自食其果的。这个世界的全体和平与正义就是块笑料。”

    “那......你提供什么?”

    她们就像隔着一团烟雾讲话,满是试探和警觉。

    “有一份档案,”玛德琳兴奋起来,“卡米尔·莱斯帕那耶工作很出色,她有所有人的档案,甚至也有你的。”

    诺莉稍稍惊讶了一下,她以为那些身份证明早就已经被销毁了。

    “你的档案里没什么严重的事,但也足够让你被困在某个地方,陷入循环,不安生,满脑子都要担心什么时候会死。那份档案,要么被发现,要么永远消失,”玛德琳把杯子推过来,“所以,你可以立刻获得自由,这世界上不会再有人知道你的存在,没有人会追杀你、渴望你。或者,你会被关在实验室里,等着他们孜孜不倦地日复一日地研究你,”她拔开酒塞,“这就是我能提供的。”

    诺莉舔舔嘴唇,她当然渴望自由,但这自由在不同的人眼里仍旧存在歧义。“你想要什么?”她问。

    “那要看你有什么?我对钱、不动产或者股票期权没兴趣,我要真正的资产。你有什么?”

    诺莉沉默了,她有什么?

    没有配偶,没有孩子,没有至亲,至少没有她关心的某种法律意义上的至亲。

    “人人都有所爱,而那份爱会牵涉别的人。”

    “不,我孑然一身,”诺莉摇摇头,“你所爱的人会被当做筹码,可我不会被绑架。在我过去的人生中,没被任何人利用过,”她吸了一口气,“我会走出去,他们可以尽可能地来搜寻我、折磨我,但不行,玛德琳,我不能为了自己的自由而牺牲别人,”诺莉站起身,箱子磨蹭着她的大腿,“这是我的底线。”

    “所以,谢谢你的关照和你慷慨的提议,”诺莉握紧提手,“但我想,我会接受命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好吧,”玛德琳也站起来,走近她,后者条件反射般地向后缩了缩,“谢谢。”

    “什么?”

    “这是我的荣幸,”玛德琳带着些许不甘,这是她第一次被拒绝,“祝你好运。”

    诺莉推开门走出去。血液给干燥的空气加上一抹湿润,街道被红色渲染,骨头、破碎的肢体交叠充斥在一起,要么脑袋被刺穿,或者两个人前胸贴着后背被钉在一起。他们大可以抓走她,因为她做不到为了自己的自由而牺牲其他人,现在她感受到一股勇气。她见过太多,因此她断断不会答应这桩交易。

    她转过身,惊异地发现那里根本没有酒吧,她走回去,石墙的冰冷坚硬传到她的指尖。

    “妈的,搞什么名堂?”

    诺莉茫然地盯着那面墙。这是,一道强烈的白光照了过来,那是汽车的头灯,强光后面是巨大的轰鸣着的黑影。恐惧使她的双脚生了根,箱子坠着她整个人向下倒,但她不想丢掉它。

    玛德琳,当诺莉向后倒在地上,她看见那个女人站在一旁的房顶上微笑地看着她。

    车前灯又大又亮,如同两轮灼热的太阳呆在那里,烧尽黑夜。

    “把她带走,见鬼。”一个男人喊道,“从来没这么费劲过!”

    她动不了,那微笑像蛇一样,咬住了她的喉咙。

    骗子,诺莉在脑海中咒骂她,你让我被动接受命运,却不允许我一丝丝反抗。

    我是个商人,亲爱的,玛德琳站在她身边。

    那些拖拽诺莉的人好像根本看不见她。

    而你,是我的目标客户。

    诺莉失去知觉之前,唯一能看到的、听到的,在那虚无缥缈的、违背常理的黑暗之中,只有玛德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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