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黑夜,整个丹佛都笼罩在夜色的朦胧之中,人们依然在睡梦中流连着。每到凌晨两点左右,垃圾车都会准时到达。每当垃圾车到达,格蕾丝·丹顿都会在楼顶上俯视它。

    她今年16岁,正读高中的年纪,她在同一所学校跟同一群人呆了好几年,可还是弄不清楚那个小社会的生存法则。她失眠,为自己偏科的成绩、干涩的直发和无法安放的额前碎发而发愁。她长得瘦高,由此渴望微胖的身材——把校服穿得凹凸有致;她希望自己有着秀兰·邓波儿那样的鬈发。

    可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做不到像南希·毕肖普——丹佛高中的女王——风情万种。

    夜是凉的,格蕾丝站在天台的栏杆旁,她站得足够高,闻不到垃圾车的恶臭。而她本身就睡不着,也不用担心垃圾车的噪音和光亮,反倒是这轰隆作响和刺目白光成了漫长夜中为数不多、有些活气盼头的东西。

    过去的经历悄无声息地找上她,钻进她披在身上的毯子,渗进她的毛孔。她不为人知的身世,注定她的命运将与众不同。

    “神秘小姐”,那些人这么称呼她。最开始她还气呼呼的,后来发现这居然能帮她赢得关注,便有些喜欢上这称呼。后来,干脆若有若无地维护这标签起来。

    可是私下里,格蕾丝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多神秘。

    也许这神秘不是出自她的,而是来自她的上一辈和上上一辈。

    格蕾丝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家里也没有她的照片。她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汉斯和苏菲。

    汉斯是个医生,以前在某家大医院工作——具体是哪里,格蕾丝一点都不清楚,因为汉斯从来不提起他的过去。家里专门有间小屋子放这些设备,他常常一待就是一整天。苏菲是丹佛大学的退休教授,她热衷于卷烟草,她有一个大相册,里面粘着照片和剪报,格蕾丝从不被允许翻开。

    比起灾难总部、闪耀症、眩疯病人这种虚无缥缈的代名词,更能牵动这群青春期的免疫学生的心的,是荷尔蒙间的吸引、宵禁后的派对、地下酒吧和只有最酷的人才有资格被邀请去做的事情:去眩疯宫。

    眩疯宫——南希肯定是去过的,因为学校里最酷的男生是她的男友,格蕾丝不知道那男生是谁,可她知道那男孩还同时吊着好几个女孩。这事双方都知道,不过都心照不宣,各取所需罢了。

    周围楼顶上红色的灯光,以及远处高墙之上闪烁着的红光,统统淹没在黑暗当中。在这片犹如湿棉团包裹着的沉闷雾霾中,庞大的丹佛城似乎才进入梦乡,嘈杂喧闹声缓缓隐去。

    关于父母的记忆找上她来,她根本不记得自己的母亲,没有一丝印象——但她一定是有的,不然如何从生物学来解释她的存在。

    关于她的父亲,她六岁时那男人就扔下她——交给自己丹顿夫妇来抚养。格蕾丝当时恨极了。她的童年随着他的离开开始结束,一个极其严肃的句点,一个无比严峻的事实以至于不能通过睡一觉来把它遗忘。

    后来另一个男人突然出现,他自称是吉米,丹尼尔的好朋友。丹顿夫妇足够信任他,他来的次数足够多,多到让格蕾丝早已把他视为家人。

    她不清楚那人的岁数,因为他总是戴着墨镜,穿着黑夹克,还总喜欢在晚饭后到家里来,每次来都会拿着点东西。他周到、细心——为丹顿家忙前忙后,像个成熟的大人,可他又是一个年轻人该有的样子——骑着摩托车,脚上踩着马丁靴,通情达理,脾气也好,他声音里永远透着一股子欢快劲儿,惹人喜欢。

    连汉斯自己都说,他从来没见么这么令人愉快的举止——自然大方、又很有教养。

    吉米像一个守护者,从她六岁到现在,十年,每周来一次,从来没落下过。这渐渐变成一种仪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格蕾丝开始学会了期待。但是,又是从哪一个微妙的时候开始,吉米不会进门就把她抱起来转一圈,也不会随意躺倒在他们家的沙发上,而是板板正正地坐着,两个人之间的肢体接触不再频繁了呢?

    以前他还会骑着摩托车来接她上下学,现在他就像故意躲着她似的。也许是因为她有了能结伴而行的米莉安。她小心地保守心里这份感情——混杂着依恋和荷尔蒙的冲动——单方面的,所以她患得患失。

    好在苏菲询问过几次吉米的恋爱情况,吉米都打个哈哈过去了,只说:没遇到喜欢的人。格蕾丝每每得到这个答案都要在心里窃喜一下,把这份小高兴随着橙汁咽下,引起心脏的一阵躁动不安。

    格蕾丝嗅着雾气,裹紧毯子,她盼着垃圾车来,盼着那个人下来一桶一桶地倾倒垃圾,盼着他疲惫地上车,响着最大的铃声倒车离开。

    一周七天,可似乎只有吉米来的那一天才算是真实的,剩下的不过是“等吉米来的第几天”罢了。她盼着他来,她暗自觉得吉米不能和垃圾车相提并论,可她又从中窥出一条残忍的真理:垃圾车是确定的,可吉米不是。

    格蕾丝不知道他一周剩下的时间都在做什么,因为她从未在街上见过他,或者某条小巷也从没有他的身影。

    她站在楼顶上,直到垃圾车完全看不见也听不见,两点刚过一点儿,黑夜重归于平静。格蕾丝下了天台,顺着破旧的楼梯回到二楼,推开留了一条缝的门走了进去。她踮起脚尖飞快地穿过客厅、厨房跑回到自己的房间,避开散落在地上的书本,躺在小小的铁架床上。

    现在她无事可做,只能期待几小时后的天明或者睡去,后者常常做不到。

    格蕾丝侧身躺着,楼下的街灯,像插在黑色蛋糕上的蜡烛,不知被哪个捣蛋鬼吹了口气,熄灭了。天空的星星开始渐渐隐去。慢慢地,街对面的房子亮了,给清晨的丹佛城嵌上了黄色的方形色块。

    这栋大房子里的其他住户也开始发出动静。

    爷爷摸索着下床,奶奶也做起来穿上睡袍,两人小声笑着比赛谁第一个冲到厕所——他们感情很好,亲情、友情、爱情交融在一起,格蕾丝也憧憬这样的爱。

    过了一会儿,煎饼的香气传过来。格蕾丝睁着眼睛,翻身下床,穿好校服。

    汉斯趿着拖鞋过来敲她的门,“起床了!”

    “来了!”

    她收拾好书包,临打开门前用记号笔在日历上划去一个日子,距离周五还有两天,也就是说还有两天她就能见到吉米了。她想到吉米,脸上浮现一个甜蜜的不为人知的微笑。

    格蕾丝一边嚼着煎饼一边跪在沙发上朝楼下看,“爷爷,你的车去哪了?”

    “吉米借走了。”

    “吉米?”

    “就那个吉米啊,怎么这么惊讶?”

    “他今天要出城,”苏菲叉起一块煎饼,“你爸爸今天回来。”

    格蕾丝惊叫一声,躺倒在沙发上,她爸爸——于是这份狂喜转瞬即逝,“有点突然。”

    “我知道啊,”汉斯激动地搓着手,往煎饼上倒了些糖浆,“我们也才知道。”

    格蕾丝躺了一会儿,等着她的心跳慢下来,再过几分钟,米莉安和她的哥哥伯纳德会从楼上下来,他们会一起走路去上学。

    米莉安和她一个班,她总喜欢把头发拢起来,在脑后盘成一个髻,细长的鼻梁,大大的眼睛,脸颊两边雷打不动地留着两簇金发。她试图劝说格蕾丝留长发。

    虽然是兄妹,可他俩长得一点都不像,伯纳德继承了罗伯茨先生的黑发和鹰钩鼻,罗伯茨夫人的蓝色眼眸和两个酒窝。格蕾丝相信,如果他不是总板着脸的话,学校里的那些姑娘会更大胆一些。

    “我们晚上去看电影怎么样?”米莉安一路说着话,她总是很高兴,“我们正在学习《动物农场》,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主题。我不反对动物主义,但是大部分的课程都是令人疲惫不堪的罗曼史。我真需要点东西来刺激一下神经,你怎么说,格蕾丝?”

    “我不确定今天晚上有没有时间,”她诚实地回答,但没说明白原因,“伯纳德?”

    “我要和艾拉再读一遍《呼啸山庄》,”他耸耸肩膀,“她总有新的观点。”

    “你应该错过宵禁,”米莉安发出一声嗤笑,用手肘怼了怼格蕾丝的腰窝,“这样就能在她家过夜了。”

    “米莉安!”伯纳德红了耳朵,他搡了一下米莉安,“我们还没到那步,”他慢吞吞地说,“哦,你们两个小鬼头。”他说完,大步走向大门口的一个看书的女孩,留给她们一个带风的背影。

    “我瞧见他们在学校里偷偷接吻了,”米莉安叹了一口气,“年轻真好。我们晚上去闲逛,怎么样?”

    格蕾丝想告诉她‘我爸爸今天回来’,但是米莉安又接着说——

    “不,不用告诉我你的想法,人总是会变的。”

    “听起来不错,”格蕾丝说,接着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伯纳德和艾拉到哪一步了?”

    “他们到那个地方就戛然而止了,”米莉安耸耸肩,她推开教室门,“谁知道呢?”

    先是西班牙语课,之后是历史。

    “我们昨天讲了什么?”

    所有人的头都低下去,格蕾丝盯着桌面,她知道答案,可是害怕举手。她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想不想让格威尔先生知道她是会的。

    “格蕾丝?”

    “闪焰症信息再现尝试和后耀斑联盟。”

    老师笑了,显然很满意她的回答,他挥手让她坐下。米莉安用铅笔屁股戳戳她,两人偷偷笑起来。

    “非常好。”他转身面对黑板写了几个词,“后耀斑联盟,是闪焰症信息再现尝试导致的直接后果。一旦得到很多国家的响应,聚齐各方代表,他们就可以着手处理这场由太阳耀斑引发的末日危机。闪焰症信息再现尝试一旦识别出太阳耀斑的全部衍生物,并且确认哪些人受到了感染,后耀斑联盟就会着手解决问题。”

    “听着,孩子们。”格威尔先生说道,他向前走几步,距离这些低下的脑袋更近了,“我很肯定你们觉得其他科目更有意思,比如英语、微积分,以及体能课什么的。”他抱起胳膊,“但你们必须了解历史。”

    “记住——”米莉安几乎能预测他要说什么,“除非了解过往,否则永远都无法知道未来该前往何处,”她很肯定这纯属废话,“他要爱死这句话了,不是吗?”

    格蕾丝咬着铅笔,她想着爸爸和吉米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已经排除了远方亲戚和同学,还是毫无头绪。

    格威尔先生站直身体,灼灼目光扫过这些孩子的脸,想看看他们有没有听进去。

    “那好吧,现在就来了解过去吧。我们再来说后耀斑联盟,要讨论的还有很多。”

    这天剩下的时间过的很快,她的思维都集中在今晚和爸爸的见面上。她从以往的经验知道,一旦她与米莉安交谈,只要能在适当的时候轻声回应她,不需要太多的互相交流,这样就够了。

    米莉安强烈要求格蕾丝陪着她在后操场训练,她整整跑了四圈才同意回家。格蕾丝瞧着电子手表,已经五点多了。

    “没有看到转校生呢,可能和我们不是一个班。不过你到底和不和我去看电影?”米莉安要小跑几步才能跟上她,往常她是不会走得这样快点,“格蕾丝?”

    “啊,什么?”她满脑子都是爸爸和吉米,别去想吉米,“六点以后见吧。”

    爷爷的斯巴鲁停在楼下的巷子里,它看上去已经停了好几天,格蕾丝心里一紧。

    “你家里有什么急事吗?”

    “可能吧,”她加快了步伐,“我晚点儿去找你,好吗?”

    1795号公寓的木门又破又歪,好像在那儿放了一千年似的,上面只有零星的几滴绿色油漆。

    格蕾丝感觉胃里一阵翻腾,可她中午几乎什么都没吃,血液在她的耳畔悸动,她的皮肤发热,感觉像是长了痱子,或是被毒藤缠绕,或是被看不见的蚊蝇叮咬了一样。楼上传来门关上的声音,米莉安已经到家了。

    最后,格蕾丝翻了翻书包——没有钥匙,她深吸一口气,举起手在那门上敲了敲。随后又往后迈了一步,好像生怕那里冲出来什么人似的。

    有人走过来——轻轻的脚步声——格雷丝觉得这声音极像吉米。

    她赶紧理了理头发,两只手抓着书包的肩带,但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呆板的孩子,于是,她放下手臂。

    门把手转动了半圈。

    格蕾丝的两只手臂突然间感到十分不适,无处安放,如同被订书机订着的死鱼的“肩膀”,只能笨拙地垂下。她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

    因为她真的很想触碰吉米,越是被禁止的,越引人着迷,不是吗?

    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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