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柳家正盛。饶是庾朗,哪怕是奉旨寻访姑苏,也应对柳家执礼恭敬。更何况彼时的庾朗,希望借柳家之力,帮助自己平步青云。昔年司马相如的一曲凤求凰,折了卓文君的一片芳心。虽然卓父起初只当失了那个女儿,可当看到女儿宁可当垆沽酒,也要追随司马时,一个父亲怎能真的不理会他疼爱的女儿。庾朗是外放之臣,身份比一个穷书生高的多,也危险得多。

    在朝堂的漩涡之中,明哲保身易,问心无愧难,更何况庾朗守的心只是一颗爱民之心,而爱民与忠君有时是会产生冲突的。小皇帝登基不久,面对先帝留下的盛世基业,不懂得休养生息养精蓄锐,急切地想要在父亲的政绩之上留下自己的功业。趋炎附势者便提议扩展疆土,“先帝留下的基业,足够陛下远拓疆土,展我朝最广袤之版图”。这个诱惑实在太大,然而开战并非一时之事。首先须得银钱粮草的支持,其次需要兵马的训练。故而小皇帝御笔一挥,新政推行——不仅在往年的赋税中增添新的一笔,还勒令每家每户的青壮年参军。审时度势之人皆知如何逢迎,如何装聋作哑。

    唯有庾朗,在朝堂之上孤身一人,提醒皇帝不宜操之过急。“百姓以安居乐业为先,古来成功易,守功难。”

    “放肆!”这显然触动了皇帝的逆鳞。若非庾家世代功臣,再朝的老臣又多受过庾家老大人的帮扶,更是了解庾朗的性情。庾朗岂能只是被外放出锦城,只“静心修德”而已?

    一路的颠簸,庾朗倒是想清楚了一件事。在社会的动荡之中,上位者无法与每一个百姓共情。而他若想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必须要有获得一定的支持。此时朝堂之上的人,此时大都已经在党争中站队,虽与自己有交情,但这些交情说到底都是以利为谋。而他需要的力量,必须来自朝堂之外,必须清白合理,不能让上位者有所忌惮,只能被需要。

    而庾朗就在繁盛的姑苏,遇到了这样一个机会。柳家世代书香,传闻柳家先主曾与圣祖皇帝共同开拓基业,事了及时地拂身去,不留功与名。圣祖皇帝几乎杀尽所有昔日共谋的臣子,唯对柳家网开一面。而柳家先主执意不受官爵和美女赏赐,只携妻子回到姑苏旧地,执卷南窗。此后的柳家世代从商,不入朝堂。柳家的产业雄厚,本该为皇权所忌,但是每每赈灾,国库难以应对时,柳家总是倾力而助。甚至柳家老爷在接济荒年之外,亲自身着素衣,与山间小农一起耕作。时间久了,百姓传说柳家美名,说是盛世里的君民佳话,皇帝也只得以礼相待,倒是相安无事。

    只是无论柳家的每一辈家主都知晓,相安无事的前提是,远离朝堂权力之争。只有皇帝相信柳家只是忠诚安分的平民,才能求得安稳。更何况进入朝堂之上,就意味着时刻都有可能犯下滔天大错。故而庾朗刚到姑苏,想要结识柳老爷时,柳老爷只得称病抱恙。

    不曾想,庾朗却先认识了柳梨,还得到了柳家掌上明珠的芳心青睐。

    那次相识之后,柳梨常常能够在各类雅集中再次遇见庾朗。姑苏城的雅集多是联诗成对,再就是作画品琴。庾朗自小与锦城的文坛之主学习,对于这些自然驾轻就熟。加上他风度翩然,来往有度,一时间成为姑苏小姐们谈论的话题中心。而柳梨自然也是,每每见到庾朗便新生欢喜。后来见面的次数多了,柳梨便像一个小妹妹一样,撒着娇拉着庾朗的衣袖,将他引到自己和杜青的席位,坐在他们中间,三个人俨然亲密好友。

    那段时间,柳父正在城外的山田里,教农民如何种植郑大人从远洋带回的新种子。郑大人说,这种作物产量很高、易于储存且食之甘美,若可以移植,很多百姓在寒冬就不至于吃不饱饭,甚至饿死。等到柳父再次回到城中府上,正值柳梨邀请庾朗来庭院小坐。柳老爷从不和夫人说柳家的处境,故而柳夫人谈起庾朗,便是一百个满意,欢喜地挽着丈夫的手臂,从院子侧面的花窗里向里打量。

    正是荷花接天的时节,柳梨喜欢吃莲子,但柳夫人却担心剥壳伤了女儿的指甲,又不放心别人可以给女儿仔细剔去莲心,所以总是亲力亲为。而此时的庾朗便和柳梨坐在院内的石桌旁,桌上摆了几只碧绿如玉的莲蓬。柳梨安静地听乐师新谱的曲子,轻轻为她剥开莲子。

    柳老爷对夫人一往情深。所以看到柳梨的眼睛,自然也读懂了女儿此时的倾心。但他却无法相信,庾朗看似温和的举措里,全然没有算计。庾朗的背景太复杂,柳父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被自己庇护,永远做一个小孩子。

    而此时,恰好杜青捧着几只硕大饱满的莲蓬往院子里去。他看到庾朗也在,本能的移开了目光,却看到了一侧柳父和柳母的身影。

    杜青走上前去,躬身行礼。

    柳姥爷看了看面前这个忠厚的侄子,最终只是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而后牵着夫人默默离开。

    杜青却仿佛从这声叹息里领会到了什么。看着院子里相视而笑的两个人,杜青手里的莲蓬仿若在一瞬间黯然。杜青苦笑,柳梨也许只有对自己的时候,才会去计较莲蓬的饱满与否。对着庾朗,柳梨从来都没有这些心思。

    于是那个夜晚,杜青第一次轻轻悄悄爬上自家的墙头。柳家和杜家的前门虽然隔着两条街,但是这两家的后院却共用了一面高墙。柳梨淘气,以前总会吵闹着踩着高高的梯子,和家奴一起爬上墙头,看着远方的天空和人群。杜青不想扫她的兴,可也为了避免落人闲话,就从那里搬了出去,杜家便闲置了这个院子。如今,此间院落已然芳草青青。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青草尚且有思,奈何不能开口以诉。杜青的一番心思,却不知自己该如何开口,最终他想了很久,心一遍遍告诉他有些话不该讲。可是直到夜晚的寒露润湿他的衣袍,他还是没能迈开那一步。

    就在他漏在外面的手即将失去最后一点温度时,有清澈的笛音从墙头轻轻传来。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如春风满洛城。

    柳梨吹的是一曲梅花落。梅花落满关山,一生的遗憾就轻轻地飘落下来。

    于是,在这笛音里。杜青慢慢地走向墙侧,他伸出手贴在褐色的墙上,掌心的温度很快在手掌周围凝结了一层水雾。

    等到笛音落。水雾也终于凝成了一滴泪,从暗黑冰冷的墙面划下。

    “柳梨,是你吗。”他说的是个疑问句,可是却带着些近乎哀求的肯定。

    “杜青哥哥?是我。你怎么来了?等一等我。”柳老爷疼爱柳梨,担心幼女总是爬上爬下,总归危险。便在院子里为女儿建了一个小阁楼,柳梨喜欢在晚上去那里饮酒赏月,因而也给它取名为“揽月楼”。在揽月楼上,可以看到杜家的院子。而杜青只消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那个身着白裙的女孩,背对着月光,冲着他满脸笑意。

    杜青望着柳梨,仿佛这一生的时间都要从他们之间流过去的时候。柳梨打了一个喷嚏。

    这实在不怎么美好。杜青于是开口,“柳梨,我想问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柳梨怎么可能会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但她还是选择了顾左右而言他。

    那天晚上,柳梨喋喋不休,说了很多话。但是杜青什么都没有听到。杜青明白,柳梨说这么话,只有一个意思。她不想答应自己,但是又不愿意直白的拒绝。殊不知,他们已然回不去了。

    望着她太痛苦,离开她太遥远。但是如今,扎在杜青心上的刺横亘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再次见面也许都会刺痛双方。杜青还是舍不得伤害柳梨。于是,他打断了柳梨——

    “我曾经,只要是你,不论是什么事情,我都愿意陪着你。但是柳梨,从明天开始,不会了。”

    杜青转身转得很决绝。因为再停留一点,他的泪就会在她的面前落下。

    此前每年夏天,柳梨总会缠着杜青给自己打理木槿花,夏天的花开得时间很短,有时往往朝开暮落,他们就在院子里说上很久的话。柳梨那时人小小的一团,靠在杜青的怀里,两个人只是相望着,木槿的落花被风吹下,仿若流华。可是今岁万物有时,秋风已经渐渐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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