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语气并非商量,即便蟠龙簪拿到手,陆至离也不敢佩戴,但更无法拒绝,只得惶恐应下,跪谢圣恩。

    如今圣上看中褐石大师的作品,还将状元郎的发钗留下来……在场女眷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个讯息:这位赭石大师,往后在南皖可堪比名家,今后他的作品,只怕是供应难求了。

    徐菀青察言观色,将衣袖微微拉上,露出一截手腕,神色得意地躬身道:“启禀皇上,娘娘,我这手镯,名为‘雨夏’,便是褐石大师的最新作品。”

    那手镯在光下玲珑剔透,细看是由雨滴形态制成,再以荷花尖做珠花,莲子做暗扣,充满荷叶田田的韵味。

    在场大多人发出惊叹之声,唯有少数见过它的女子,惋惜喃喃:“原来是徐小姐买走了,要是知道这手镯只有一个,当时说什么我都要买下来。”

    虽说受人喜爱,是一件令制作者满足开心的事,但元时禾此时却并无多少喜悦,她暗自祈求她们别再讨论,可褐石仿佛才是今日主角,连皇上都生了兴趣。

    这样下去可不行,她见高妙仪不住投来求助的目光,思虑过后,手上拿了杯茶做掩护,悄悄自座位后方,挪到高妙仪身旁。

    皇后看见徐菀青手腕之物,眼里满是惊艳,“雨夏——大珠小珠,落在荷叶上,充满夏日意景,真是有趣。”

    徐贵妃也不由追问道:“这褐石大师究竟是何人,本宫真想见一见他。”

    “姑姑这你可问对人了,褐石大师是谁——”

    徐菀青受到大家的瞩目,内心得到极大满足,陡然将问题又抛出去,“那就要问问妙仪姐姐了,据我所知,褐石大师的作品,只在‘鸣夏’店售卖,而妙仪姐姐便是店主。”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来。

    高妙仪浑身一颤,紧张极了,“这、我……”

    元时禾立刻在桌下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

    高妙仪看过去,见元时禾倒了杯茶,神情淡定自如,不由也缓和下来,回道:“褐石与鸣夏合作,一向都是由他的一名丫鬟出面,我只知道他不喜与外人接触,是位只专注设计的老师傅,所以他究竟是谁,我也不太清楚。”

    与店家合作售卖货品,竟从不出面,所有人都感觉奇怪。

    元时禾见高妙仪还有些紧绷,悄悄握住她的手,对她表示认可。妙仪能临时反应,编造出这个理由,已经出乎她的意料。

    这时,徐菀青忽然笑着问:“妙仪姐姐,我对这话有些不解之处,可否问你?”

    她说是在询问高妙仪,实则看向坐于上首之人,而圣上和皇后,包括大家,显然也有疑惑,便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徐菀青略一福身,不等高妙仪开口,慢慢说道:“若你说褐石一开始同你合作,便是由一位丫鬟出面,那也罢了。毕竟我也是你店里常客,我知你眼光独特,时常会与无甚名气的人共同销售,褐石的作品一出现,我便发现了,起初只有两三样,你应当也在考量,看他作品售卖情况如何。”

    元时禾与其他人表情充满意外,唯独视线转向一人时,他兀自喝着茶,无甚波澜地盯着自己。

    她错开视线,没空去想晏既明今日怎么不对劲,只是暗中感叹,徐菀青什么时候这般聪明了,而且她对褐石的了解,简直比她自己还要清楚。

    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着,皇后见徐菀青停下,不由催道:“继续说。”

    徐菀青的嘴角忍不住翘起,边说边走到中间,“散样少量销售,店老板不与设计者商量分成,也算正常。可后续褐石的作品,在你店里明显越来越受欢迎,交易额大了,利润自然也多起来,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难道他也不来同你当面确认吗?”

    徐菀青的话条理清晰,分析得头头是道,大家不由点头赞同。

    高妙仪被众人的言论包围,额上开始冒冷汗,艰难地无声询问:“要不然说吧?”

    她非常想告诉大家,褐石大师就是元时禾,这分明是一件极为荣耀的事情,为何元时禾适才要制止她呢?

    元时禾心里咯噔一下,手下用力拉她胳膊,唯恐她招架不住说出来,腾地站起来,“其实——”

    在所有人费解的目光里,她深吸一口气,换上一副惋惜的口吻,“我也很喜欢褐石大师的作品,非常想见他本人,妙仪见我执着,便告诉我,褐石大师幼时遭受火灾,被毁了面容,不愿见人哎……”

    说着便是一阵长吁短叹。

    大家恍然大悟,纷纷扼腕,竟是这样,真是天妒英才。

    皇后有些惆怅,恰好晏既明起身,她瞥见晏既明腰间玉佩,有一枚穗禾印记,与陆至离发钗上一样,适才有人说那是褐石的独有标记。

    皇后惊讶地笑道:“晏大人,也喜欢褐石?”

    “微臣不知,偶然得之。”

    晏既明一手带着衣袖,不着痕迹将玉佩掩盖,躬身告退。

    皇后与晏既明短暂对话,很快消散在众人的惋惜议论中。

    唯独徐菀青不信,仿佛心中所爱被人摧毁,靠近元时禾再三确认,不等元时禾多说,又失魂落魄地快步离开,一脸不愿相信的模样,“怎么会这样……”

    元时禾见他们终于不再逼问,在高妙仪佩服的眼神里,如释重负地坐下。

    即便现在大家一副推崇褐石的样子,她却记得昭华的话,并不认为自己暴露后,他们还会是这个态度,所以诅咒褐石面容尽毁,或是身有残疾,都不算什么。

    褐石的事,就这样过了。

    元时禾正与高妙仪商议,往后的账本她就不看了,以免被人发现,便听见上首之人说道:“朕倒是许久未同桑桑说话了,来,坐过来些。”

    皇帝所指的位置,就在右下第二位,仅次于徐贵妃。

    元时禾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同昭华对视一眼,得到鼓励,遂听从旨意坐过去。

    原本她还有些警惕,好在皇帝只是询问家常,元时禾一一作答中,直到身旁有人回来坐下。

    她声音骤然停下,如果她没记错,晏既明就坐在她旁边的位置。

    皇帝似也并不在意这些家常话,见晏既明回来,对两人缓缓展露笑意,高声道:“今日宴会前,有人向朕讨了婚旨,朕近来身体不佳,本无意过问这等琐事,但因两位皆是朕喜爱之人,朕考虑过后,愿成人之美,为两人赐婚——国公府元时禾,礼部尚书晏既明,可在?”

    元时禾如遭雷击。

    她耳边嗡地一下,仿佛有什么平地炸开。

    皇帝这几句话,宛如穿越时空,与前世的场景交叠。

    人声鼎沸,无数张脸闪退,神色各异,教人头昏脑涨,仿佛置身走马灯内。

    也不知过了多久,元时禾被一道坚定的力量拉回现实。

    她呆愣着回神,见皇帝笑望着自己,其他人的神色,竟与前世大差不差。唯独身旁的人不一样,他缓缓起身,作揖谢恩,顺从而恭敬,没有出言拒绝,甚至连试图抵抗的迹象都无。

    不是这样的,怎么会还是这样呢,这一世她并没有求昭华,甚至用了极大力气阻止昭华。可皇上说是有人向他求的旨意,难道母亲自作主张,以为她还是喜欢晏既明,所以宴会开始前,去求了圣旨?

    可即便同前世一样,是昭华求的旨,但晏既明分明喜欢七公主,早上还说自己只会娶七公主,怎么就轻易答应了。他究竟是同其他男人一样,认为多娶她一个也没什么,还是这一世贪生怕死,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了?

    长时间不回旨谢恩,引得皇帝出声询问,“桑桑?”

    元时禾深吸一口气,鼓足力气大声道:“皇上,我想可能是弄错了——”

    她一开口,便是一片哗然。

    元家三小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过去晏既明不喜欢她,她却要吵着嫁给晏既明,如今不喜欢了,便连皇上赐婚也不答应。

    皇帝沉了沉脸色,“哦,你是说朕弄错了?”

    元时禾不想将昭华牵扯进来,斟酌着措辞,正想将事情都揽到自己头上。

    身旁的人及时出声道:“弄错了臣的名号,与元家三小姐成婚的,应当是元家教书先生晏既明,而非礼部尚书,对吧,禾禾?”

    他语调浅淡,竟是难得的温雅,仿佛与恋人对话,言辞间透出的亲昵,教所有人大跌眼镜。

    这话不像是晏既明会说的,依照晏既明与元时禾近期的关系,分明两人毫无情意,上京城任何两人心意相通成婚,都不会是他们。

    莫非皇帝有意削弱徐相的势力,将晏既明划到中立的国公府,才弄了这一出?而圣上的旨意无人敢违抗,哪怕是国公府三小姐和当朝风头无两的晏大人。

    在座自诩深谙权谋,最为看得清局面的人,都不免生出这个想法。

    有晏既明的应承,这桩婚事就这么糊里糊涂定下。

    元时禾起初还想不通,得知昭华并没找皇帝,越发觉得事情诡异。

    难不成是晏既明求的旨意?

    这个想法刚出来,就被昭华否定,“其实今日在太液湖旁,我问他的话,在他第一天入元府时,我便问过。”

    昭华当时找晏既明问话,是为了自家女儿,若是他喜欢或厌恶元时禾,她肯定不会放心让他在元府教书。

    在昭华的印象里,晏既明入府那日的意思,他对元时禾没有感情,是以今天这出,她第一反应,才会认为不是晏既明所为。

    元时禾好奇地问道:“那他说的什么?”

    昭华回忆片刻,隐约记起来,“他说——没有将你放在心上。”

    元时禾指着自己,重复道:“我?”

    得到昭华的肯定,元时禾情焦虑情绪缓和许多,心里却莫名生出股涩意。

    昭华观望四周,看了眼徐相和高相,再看了眼皇帝,陡然明白是怎么回事,“是他。”

    母女俩借着喝茶吃糕,偶尔回应其他人的问话,低声将事情分析一遍,昭华猜是皇帝故意为之。

    元时禾联想到梁王的事,又想到适才她想拒绝时,皇帝不悦的脸色,竟觉得这个推测合情合理。

    她本还想再讨论,皇帝却像是有意遵循什么计划,问她为何离开,她只能再次回到晏既明身旁。

    昭华喝完一杯茶,回忆蓦然清晰起来,那日晏既明的对话,与今日似有所不同。

    今天不经意碰到,昭华的问话相当直接:晏大人喜欢谁?

    那天则是假借赔罪之言,试探晏既明的心思,昭华说的是:小女顽劣,这段时日言行不羁,晏大人应当极为困扰,是我管教无方,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而晏既明的完整回答是:昭华公主言重,微臣并没有放在心上。

    昭华想将整段话重新告知元时禾,瞥见元时禾与晏既明正说什么,两人疏离客气,很有些相敬如宾的氛围,只得叹了口气。

    罢了,晏既明那句话,与她刚才同桑桑说的,也没什么区别。郎无情妾无意,这桩婚事该怎么办,还是得回府找国公爷商议一下。

    元时禾得知是皇帝的计谋,整个人都正常起来,那股浑身不适的感觉消退。

    在晏既明的注视下,她客气地为他倒了杯茶,悄悄说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应当也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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