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君凝忽然停住,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心头没由来地一悸。

    她顿了半晌,而后缓缓转头看向宋玉。

    少年的神色温和,尽管努力克制,却依旧没能藏住眼中的热切赤忱。

    他话说得模糊,楚君凝方才还有一丝犹豫,此刻对上他的眼,若还不明白,便实在有些愚了。

    她已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小姑娘,十五岁,正是芳华正好知慕少艾的年纪。

    虽未明说,但宫中也已经慢慢开始替她物色驸马的人选,父王与母后也曾悄悄提起几人,旁敲侧击地探过她的意思——于她看来都不甚满意,只觉得甚至不如宋玉,又哪里配得上她。

    但即便如此,她都从未想过宋玉,更从未细究过对宋玉是什么样的感情。

    她与宋玉共度了八载时光,觉得一切都是应当和理所当然的——宋玉便该在她身边,该跟着她,该与她共坐一端,该受她捉弄却无端纵容。

    可宋玉方才说出那句话时,她第一时想到的却不是什么合不合适配不配得上的事情。

    她只觉得从前如一团朦胧雾气,被他一句话吹散开去,露出被雾气遮挡的光景。

    她微微一怔,不禁恍然,原是慕恋之情。

    她心头一动,不由感叹,原来,是慕恋之情啊。

    但宋玉并不知晓她在想什么。

    只见她瞧着自己,一时间也未见什么欣喜,反还有些微惊,又久未说话。

    他一时冲动将心事袒露,正是忐忑又不安的时候。如此只觉得自己实在唐突,不由在她的视线里渐渐垂下眼去。

    公主是三月朝阳,是灼灼明珠,他算什么呢?他不过是一枚弃子,是两国交好的抵押物,一朝风云起,轻易便能毁去。

    便是在宋国,他也不过是一个养在王后身边衬托嫡兄尊贵的庶子而已。

    荒原粗鄙草芥,怎堪配九天耀耀华光。

    楚君凝看他失落地垂下眼,忽然问:“若霜雪倾慕花枝,那这满园花树,你倾慕的是哪一枝呢?”

    宋玉又抬起头来,她又对上他的眼,捕捉住其中的一份慌乱,眼中忍不住溢出一分愉悦,很快又被压下。

    她问:“是我吗?”

    “宋玉。”她唤了声他的名字,忽然抿唇轻轻笑了一下,濯亮的眼眸回望着他:“你是在说,你喜欢我吗?”

    室内香气氤氲袅袅,少女心明眼亮,将一切看透,却偏要玩笑胡闹似的执问,叫宋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公主既说不爱霜雪,恐怕也是不喜欢他的。

    他若认了,恐公主心有芥蒂,身边便留不得他了。

    可他若不认……

    “宋玉。”公主又唤他。

    “怎么不说话?”

    他盯着眼前的人,恍然回神。

    他当真,可以不认吗?

    他静了一静,在心中叹了口气,而后微微垂下头去,抬手行了个礼。

    “是。”

    “啊,这样啊……”他后头冒犯赔罪的话尚未来得及出口,便听见一声分不清是为难还是惋惜地感叹,紧接着抬起的手腕便被一只手轻轻压下,他捺起眼便瞧见楚君凝盯着他,笑得比方才还明显。

    “那你想不想知道,你喜欢的那一枝花喜欢什么?”

    于是他便缓缓垂下手来,觑了一眼仍压在他袖上的玉手,不知是哪根筋搭错,叫他心中又起侥幸。

    他问:“那……她喜欢什么?”

    “唔……”楚君凝这回便没再看他了,她转开头看着外头略微思考了一会,道:“应是冰雪初化,甘泉细流,泠泠淙淙,叮咚若环佩轻响。”

    是水。

    是三春雪消后可以将花树灌溉滋养的水,而非料峭春寒里摧花断枝的霜雪。

    楚君凝顿了一下,看他神色又有恹恹,这次却没有再笑了。

    压在他袖上的手隔着锦布握住他筋骨匀称的手腕,她一双眼仿佛盛着清泉,漾着浅笑微波,极认真地看向宋玉:“我曾见你如清霜,可如今看你,已然是潺潺流水,泠泠无极,蒸蒸不匮。”

    她说完连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瞧见宋玉的眼中迸出光芒,修长干净的手轻动了一下又停住,似乎闪过一刹羞赧,很快便覆上了她握着他的那只手。

    其中激悦欣喜,溢于言表,是她瞧过最明显的一次。

    她自然也是开心的,头上珠饰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映着窗外投进来的浅淡日光,莹莹生辉,照入宋玉乌黑的眼眸,投下一点亮白。

    ·

    春日的天气渐暖起来,雪消得也快。

    转眼便是草长莺飞的时候,经过一轮春寒,枝头的花仿佛开得更卖力夺目。

    楚君凝同宋玉坐在御园的亭阁中,沐着春日的阳光,手搭着手在绑纸鸢。

    她与宋玉的事情,楚王自然也是已知晓了的——公主生来尊贵,没受过什么委屈,更不觉得此时有什么需要隐瞒。

    楚王得知此事后,倒也急着没反对。恐是瞧了这么些年,早料到恐有这么一出,多少有些准备。

    各国王子公主结亲是常事,其中也不乏有来质之子与王姬生情结缘的,都不算什么稀罕事情。

    他只是有些不大满意的皱了一下眉,问了楚君凝几句话。

    “他毕竟是质子,若有朝一日楚宋之间兵祸又起,宋玉,还当不当杀?”

    楚君凝顿了一下,答:“父王若招他为帝婿,他便不质子,而是我楚国之臣。”

    “孩儿以为,若他为叛国之臣,自然当诛。否,则不然。”

    楚君摇头便笑:“此为想当然尔。楚宋约期十五载,你可有问过宋玉,十五年期满,他是去还是留?若他要回宋,你也跟着去吗?”

    楚君凝哑然,她仰头看见父王微眯起眼,偏向一旁的窗子,日光被切割成无数的碎片,照在他身上地上。

    他缓慢道:“他能来质,是因他名义上是宋国王后之子,当年宋国诸王子皆年幼,王储未定,才能让他来。可你我也皆知,他并非嫡亲之子,你若与他归宋,必要同他一起受人欺辱。”

    斑驳碎影间,她的父王回过头来看着她,轻声道:“阿凝啊,我珍养明珠十五载,岂容他人轻毁之?”

    楚君凝仰头望着天上的纸鸢,拽了拽手上牵着纸鸢的绳。

    纸鸢是很简单常见的样式,公主取了腰上的铃铛绑在纸鸢的尾端,随风飞起时便会落下细碎的声响。

    清灵的声响落在云上风间,宋玉看见少女仰头牵着纸鸢,似有些愁。

    她问:“宋玉,你说这纸鸢,是更愿意由一根线被人拽着,还是更愿意挣脱这根线,飞到更高处去?”

    宋玉不知她愁绪从何起,抬手握住她手上面一些的线,视线却是看向她的,“若没有这根线,它便飞不起来,又遑论更高处。”

    公主便又开始笑:“那宋玉,你要不要留下来?”

    宋玉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未能明白公主的意思。

    他不就在此地吗?今日在,明日也会在。

    又谈什么留不留呢?

    许是他一时未答又惹了公主一点不满,她轻轻蹙起眉,似有些微恼:“反正你父王,还有那个王后都对你也不好,等楚宋约定的十五年到了,你难道还要回那个鬼地方吗?”

    “你在这里已过了八年,等到十五年时,便比你待在宋国的时间还要长了。那么长的时间,这么些人,难道都不能让你一直留在这里吗?”

    宋玉这回听明白了。

    他眸光微动,看着与他同牵着一根风筝线的少女,连微恼也动人。她说了那么些话,或愁或恼,都只是在问他——“你要不要为了我一直留在这里。”

    他立在日光下,望着公主轻轻笑起来:“有公主在,自然是可以的。”

    于是他们一起在春日的桃林间放纸鸢,在夏日的清晨坐在檐上看日升,在秋日的廊下共赏一轮明月,也在冬日的暖阁中同饮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

    他们看过月升日落、云卷云舒,公主仍爱捉弄他,将新折的桃花别在他的发髻上,拿批折的红朱点在他额心,也拿乌黑的笔给他画过两撇胡子……

    她左一口“小神仙”,右一口“小先生”,笑盈盈的,宋玉推拒不过,只能由她胡来。

    但她喊得最多的还是“宋玉”。她总是时不时地便喊一声,有时候伸手逗一逗他又没了下文,有时候什么也不干,就直接没了下文。

    宋玉在渐移的时光里一声一声应,从未曾落下。

    看起来是个极好的脾气。

    楚宫所有的人都知道公主意属宋国的质子,也知道王上已同宋君递了消息告知,只待宋玉及冠,便会同公主成婚,正式成为他们的驸马。

    不管宋宫那边是怎么想的,但楚宫这边的众人,大约都是期待的。

    只是有些事情,总是会不如人所料。

    时光的脚步远未行至宋玉及冠那年。

    宋玉在楚国的第十年,宋国朝廷发生了一场变动,诸子相残,太子欲弑君篡位,最终兵败,被乱刀斩杀于王殿前。

    宋宫这么些年,太子欺压诸王子,相斗相争,贬杀无数,适龄继位的王子本就只那么几个,如今一遭动乱,尽数殒没。

    宋君虽保住了皇位,斩杀了逆子。但经了这一场,难免气血上涌,一时缠绵病榻,连着几日不能朝。

    纵好转了也大不如从前,他整个人都颓靡下来,周身萦绕着苦涩的药气,朝臣们总能听见陛下急促的咳嗽,往日难得唤茶,如今茶汤恨不能时时在侧。

    如今好了没几日,又总时不时地辍朝。实在不得不令人担忧。

    如此断续又熬了月余,诸臣实恐陛下大去后无人继位,又起动荡,这才想起来还有个被送去楚国当质子的宋玉。于是纷纷奏请,要迎宋玉回朝。

    这事,连楚王也难推诿。

    宋玉来时是为全两国交好,如今宋国动荡,要迎他回去继太子位,稳固朝局。楚国放他回去,也是其中应尽之谊。

    他来时仅有一辆低调朴素的车架相随,回去时却有金辂彩绘,五马相迎。

    可他却觉得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十年前他从相熟之地踏入陌生之境,如今,似乎也是一样。

    楚君凝立在宫门前,看他立在车架旁,微微垂眼似有所思考,一如当年宫门初见。

    只是片刻后,他又转过头来望着她,眼中早已不是当年的清冷。

    他又走回来,自怀中掏出一块玉来交到她手里,“这是我母亲给我的唯一一样好物件。”

    少年望着她的眸光依旧赤忱,他说:“你能不能等一等我,等再过两年我及冠,我一定回来娶你。”

    楚君凝握着那块在阳光下通透泛光的玉,笑起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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