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寝殿的灯又亮起来,摇摇晃晃的灯火下,随侍的江希明正守在一旁看随军的医士给宋玉上药。

    染血的布从已有些愈合的伤口再次揭开时,原有些凝结的血又一次奔涌出来,很快又染上一道鲜红,连他在一旁看着都觉得肉疼,忍不住龇起牙来。

    宋玉却只垂眼扫了一眼,那一眼轻飘飘的,仿佛看的不是自己的手。

    他顿了一会,凝着身前低头包扎的陈术,问:“太子妃如何了?”

    他语气听起来似是极简单地问了一句,连紧张急切的感觉都不明显,但是陈术还是不由停了下动作。

    新太子从前虽不得宠,幼年不出挑,后来又被送到了楚国,当了十年的质子,但如今却是君上唯一能堪以大任的儿子,身份地位之尊贵自不可同日而语。

    自楚宫归宋两年,安定朝纲,治理官吏,桩桩件件皆是雷霆手腕,众人对这个从前没什么印象的太子有了新的认知。

    他脾性古怪,喜怒难辨,脾气上来时甚至敢同君上当庭叫板,并不好相与。朝臣中有人追捧他,有人不满瞧不上他,但更多的,是同陈术一样,有些怵他的。

    方才他甫一入内,便瞧见了宋玉近乎染透的半个袖子,他慌张上前,却猝不及防撞入了殿下黢黑的眼眸,那当真是深不见底的一双眼,在他眼里,似乎这样的伤和擦破点皮是一样的,泛不起太多波澜。

    当时殿下只看了他一眼,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吩咐他先去看太子妃。

    这样的情况,他原是该劝的。可是他听着那种平淡的语气,看见那双眼眸的时候,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在此之前从未见过太子,对太子的了解多来于旁人传闻,但在他那一刻,他深刻认识到传闻并非空穴来风,识趣的没再开口。

    他觉得太子应当是在意太子妃的,可在他替太子妃看诊的那么长一段时间里,太子都只是遥遥地坐在一旁,抬手抵着额头,一句话都未曾问过。

    太子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多言,室内便安静得叫人发慌。

    陈术一时半会也不知该如何说太子妃的情况,更不晓得说了是个什么后果,但好在太子没问,他索性便也就不提。

    只提了药箱轻声恭敬道:“臣替您上药。”

    他瞧见太子抬头的瞬间微微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想什么,被他这一声打断了思绪,唤回了神。

    他僵着身子立在那里,小心地觑了宋玉一眼。

    但好在太子并没有对他发难,只拧了拧眉心,然后将受伤的那只手伸了出来。

    手臂上的伤口深可见骨,也不知拖了多久,再拖久一些,废了也不是不可能的。

    若是太子的手在他这里落下疾来……

    他哆嗦了一下,挥开那些胡乱的想法,埋头替宋玉包扎。

    然后,他便听到了那句令他头发发麻的问话。

    陈术犹豫了一会,实在猜不明白殿下想听什么样的答案,只能硬着头皮一边觑着宋玉的脸色一边斟酌措辞。

    “臣闻国都大乱后,楚国小太子镇坐宫内,太子妃力平乱局——”他看着宋玉依旧沉静如水的脸,默默收起了那点不自觉地感叹赞颂的语气,轻咳了一声,又弥补般地添了一句“只是到底不及我宋国略胜一筹”,然后才继续道:“太子妃护着小太子守城半月有余,此番伤了心神元气,再加上这个……”

    他小心看了宋玉一眼,恐哪里说得不对惹了他不快,急得背上起了一层薄汗,吞吞吐吐地继续道:“城破后亲眷皆亡,悲痛之下,恐……”

    “恐什么?”

    他正抓心挠肝地想该怎么将太子妃恐无生念表达地委婉一些,被宋玉这句问话打断,一下子什么也委婉的词也想不出来了。

    他一时没回话,宋玉微凉的眼神又向他扫来,问:“治不了?”

    陈术脑中嗡的一声,只余下:呜呼!我命休矣。

    他盯着宋玉,悄悄吞了口唾沫,心道这也不是能不能治的事情……

    他斟酌了半天,最后在太子的威压下,眼一闭,心一横,道:“这其中关键,非是能不能治,而是太子妃愿不愿活。”

    室内又静下来,又回到那种凝滞得让人心颤的气氛里。

    他偷偷抬起眼来,恰好能看到太子垂在案边的手。那只手修长净直,微微曲起来,指腹若有所思般地抿过食指,透着一点漫不经心和不悦。

    陈术觉得自己就好像落在那两根手指间,只需这么漫不经心地一抿,就什么也没了。

    “你是想同孤说,生死在她,你无能为力?”

    “臣只能尽力。”

    “尽力……”宋玉垂眼看着跪伏在地的陈术,忽然问:“若孤也这般躺着,你也只能尽力吗?”

    陈术心下一凛,若是旁人说这话,他也只觉得是一句呵斥威胁的话。但宋玉说话时又轻又淡,一丝怒气也没有,却又莫名地透着股令人发毛的偏执和疯劲儿,好像自己若不能治好太子妃,他真能干出让自己也那样躺着的事情来。

    陈术整个人开始发抖,若真如此,那便不只是要他一条命了……

    他吸了口气,脑袋在地上磕出“嘭”的一声,道:“臣,拼死而为!”

    良久后,他才听见宋玉似乎轻轻“嗯”了一声,然后道:“既然如此,还在这跪着做什么?不回去想法子?”

    陈术顿时如蒙大赦,殿下恐怕是嫌他此时留在此处碍事又浪费时间,显得方才表态说拼死的话像敷衍,连忙告退,唯恐再慢一刻又惹了他不满。

    **

    江希明送完陈术出去,回来时便看见宋玉仍坐在那里,略撑着头,看着一旁垂下的帘帐,目光有些呆愣,分不清是在想事情还是单纯的茫然出神。

    那方帘帐后躺着的,便是楚君凝。

    他是后来才跟着宋玉的,对从前在楚国的事情知晓的不多,却也大概能从宋玉一应的行事里瞧出来许多。

    宋国众人只知成了太子后的威风,可在江希明看来,却总觉得他身上带着一份浅淡的涩意,同谁都不太亲近,仿佛他这个人天生就是孤寂伶仃的,独坐高台,恰合了那句孤家寡人的称谓。

    他在心里略微叹了口气,走过去在他身前立定,微躬着身,劝慰道:“太子妃吉人天相,定会早日好起来的。”

    宋玉看了他一眼,忽然垂着眼轻笑了一下,不像是被宽慰的那种笑,反倒有些像是自嘲。

    江希明得他这样的反应,抿了抿唇,没法再继续说下去,只能道:“殿下为了太子妃一路奔波劳累,如今身上又有伤。您还是早些去歇息罢。”

    他说着略看了一眼垂下的帘帐,才又回过头来:“太子妃这儿,奴来看顾便是。”

    宋玉却冲他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

    “可您的伤……”

    “无妨。”

    江希明默了一下,知晓他主意已定便难再改,只好低头应了声“是”,然后才领着殿内余下的一人一并退了。

    宋玉看着与从前相比明显空荡的宫室,又落入沉思中,殿中珍物少了许多,特别的是方便携带了,更是几乎不剩。

    他约莫是能猜出来那些东西去了哪里。

    楚君凝守城时仍是楚国最尊贵的公主,不会有人来抢夺。

    只有可能是城破前她将那些东西给了要遣散的宫人。

    ……

    他许久后才站起身来,走到床榻前。

    他抬起手来,微曲的指节见似乎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缓缓舒展开来,轻轻挑开了床幔,一点点现出后头躺着的人来。

    楚君凝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同方才恨不得将他除之后快的样子比起来,一丝生气也无。

    明明满室的灯火暖光都照着她,却没办法为她镀上一丝暖意,她好像同此间隔绝开来,什么不愿听,什么也不愿看。

    宋玉低头看着她,喉间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垂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略上前一步侧身坐到了床边的脚踏上,一贯挺直的肩膀耷拉下来,像是那一口气叹去了他一半的精气,使得他整个人都萎靡起来。

    他就那样颓然地坐在床边脚踏上,呆呆地看着床榻上那个不会为之动容的人,半晌后曲起一只手臂搭在膝盖上,指尖轻轻碰了碰楚君凝落在床边的手。

    满室灯辉汲汲凉夜里,他垂头抵在臂上,蜷着身坐了一夜。

    有些话在心间唇上绕了一遍又一遍,却一句也没能说出口。

    到最后他也只敢埋着头在心底说一句:我只有你了,阿凝。

    **

    陈术被宋玉威胁得像是在心上悬了一堆人的命,每日不是埋在一堆医书里,就是找诸位同僚挠头苦思,想尽了一切办法,将楚君凝这一心求死的命生生吊了近十日,才终于有了一丝好转的迹象。

    楚君凝转醒时,陈术激动得连端药的手都止不住地抖。

    他将碗交给宋玉命人安排过来照顾楚君凝的丫头手里,交代了一句她让太子妃服下,便慌慌忙忙地冲出了殿外。

    宋玉得了消息赶来,只是他尚未进屋,便听见一声当啷脆响,是青瓷砸落在地碎裂开来的声音。

    然后他便听见那道久违的、却有些虚弱的声音——

    “滚出去。”

    宋玉顿时止了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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