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尔文将话说出口后,便一直小心打量着艾米利娅的表情,他觉得小姑娘该是愤怒的,甚至可能会拍案而起,一时冲动直接杀上神界。

    就连他初听到这份情报被传回魔界长老院时,都狠狠地吃惊了一阵,惊诧过后才急匆匆赶来人界,想给艾米利娅报信。

    火神与水长老虽今时不同往日,失了身份地位,但强大的灵力还在,怎么就会被神界胁迫,生下了又一个混血,让其步上艾米利娅的后尘?

    凯尔文想,那二人一定是被逼迫的,但究竟是何缘故,才能强迫得了那两个人呢?

    一个猜测忽然窜入脑海,凯尔文想起了在人间西域沙漠中时,伊洛曾经说过的话——神界将已成废棋的普通神魔混血丢进炼器炉中,炼制出了可以抑制住神魔灵力的新型武器。

    而艾米利娅从前也讲述了北境山上发生过的真实,被困在宫殿之中受烈火焚身,因失去使用灵力的手段,最终只能惨死烈火之下的神与魔。

    莫非是神族拿那种东西控住了奥森与莉安娜的灵力,逼得他们只能就范?

    晴幽做的?凯尔文当即联想到了那个在人界不断生事之人,晴霁也说过,一定是晴幽向天神献上这种主意,最先开始劫掠魔族去神界,逼迫他们繁衍混血后代。

    时隔大半年,凯尔文再度感觉到了胃里翻江倒海似的恶心,他捶着心口,不敢想象那个隐居在人界的小姑娘若是知道此事,知道她的父亲母亲被胁迫着生下了第二个蕴含强大灵力的混血,心中该是作何感想。

    然而……

    凯尔文注视着桌子对面的小姑娘,才过了半年而已,小姑娘好像长大了一些,又漂亮了许多。烛光之下,她的面庞温润柔和,眉眼低垂,却是没有流露出半分的恼怒。

    凯尔文微怔,试探唤了一声,“艾米利娅?”

    “嗯。”她应了一声,抬眸看了对方一眼,“我知道了。”

    知道了?凯尔文意外,这就算是回应了?她怎么会是这么个反应?

    一个在人界之时会为了救他与晴霁这种相识不久,算不得什么真正朋友的人而出手,不惜暴露身份,还将受困在沙漠深处的人族解救,令他们拥有重返人间的机会……

    连他父亲听了都说,艾米利娅是个心软的人。可是这样的人,怎么会在听闻了自己父母身上发生的事情之后,竟无动于衷,好似事不关己呢?

    凯尔文细想,莫非就像小姑娘曾与他透露过的往事中所言,她实则是怨恨着弃她不顾的那对父母,而时隔多年他们再未见面,小姑娘已经与名义上的父母完全没了感情,因而面对父母遭受苦难与羞辱,她才不甚在意吗?

    不对吧……凯尔文不好意思追问,但他直觉艾米利娅这个反应必定有异。

    “消息我知道了,谢谢你特来转告。”艾米利娅声线平稳,瞧着全无异状,“你此来就是为着这件事?”

    “是,我……”凯尔文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宫殿门外忽地传来一阵极其没礼貌的敲门声,咣咣的跟砸门半分区别都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来讨债的呢。

    艾米利娅往门口方向瞥了一眼,正想起身去应门,结果外头来得匆匆的不速之客好像等不及了,竟直接踹开门破门而入。

    来人一袭高贵华丽的衣裙在烛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她一出现,晃得这偌大的宫殿都亮堂了不少。

    “晴霁?”凯尔文看清此人就是一愣,“你来做什么?”

    他心下不由一紧,“你莫不是带着神族一起来的?你想干什么!”

    “哎。”艾米利娅按住他即将弹起来的身子,“没有其他神族的气息。”

    “……”凯尔文顿了顿,仔细感应了一下,确实没在近处感知到神族的灵力气息。他疑虑地望着晴霁,搞不懂这个家伙在弄什么名堂。

    艾米利娅站起来,迎了迎晴霁,“坐啊,过年了,要喝酒吗?”

    “喝什么喝!”晴霁进门就没好气的,回手把几乎被她踹烂了的殿门掩上,紧走两步朝艾米利娅和凯尔文走去,“既然他在这里,那事情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艾米利娅淡然地又去取了个杯子,拿起桌上已经凉了的酒壶往里头倒了一点,递给晴霁,“正好凉了,喝点降降火。”

    晴霁:“……”

    她一边急急燥燥双眼都要喷火似的,一边啪地接过艾米利娅递来的杯子,仰头一口饮尽那杯酒,末了皱眉道:“真难喝。”

    艾米利娅耸耸肩,安静坐回了桌边。晴霁追问道:“快说啊,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如果你是说我父母的话,那他刚和我说完。”

    晴霁一顿,看了眼凯尔文,又意外地看着她道:“那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艾米利娅:“我该有什么反应?”

    晴霁:“……我以为你会直接冲去神界,把神界搅个天翻地覆。”

    “所以这就是你急急忙忙来寻我的原因?你怕我去神界闹?”

    晴霁微微一挑眉,“是有这个原因,但也不全是。我想凯尔文与你讲述的情报内容中,一定没有说你父母现在还在人界。”

    艾米利娅这才抬眸看她,“怎么说?”

    “你父母身份特殊,与从前被晴幽掳去神界的人不同,是需要格外避人耳目的。他们一直被晴幽控制在人界,就在西南那边,你的老家。”

    艾米利娅哦了一声,“行,知道了。”

    “你先别知道了。”晴霁说道:“还有件事,估计魔界窃取过去的情报中说得也是不清不楚的。你的妹妹,就是你父母被胁迫着再次生下的混血,她并非是刚刚降生,她已经快三岁了。”

    这回没等艾米利娅说话,凯尔文先惊道:“怎么会?那个小混血降生之后,竟然没有被晴幽立刻接去神界?她不是想借用混血的力量,日后对付我们魔族吗?”

    “我也觉得奇怪。”晴霁皱起眉头,“我得到消息的速度不比你快多少,是晴幽主动将此事上报给了天神和圣殿,我是被动接受通知的。晴幽先前将这事藏得极好,一丝风声也没透,如今骤然告知天神,说神界手上有了一个新的混血,我父亲可是高兴坏了。”

    她撇撇嘴,目露凶光,“那个小混血现在还在人界,但想必很快就要被接去神界了,火神和莉安娜估计也会被一道接走,以免他们那副可以孕育出强大混血的身体再被魔界利用。”

    凯尔文啧了一声,“我们没你们那么龌龊,这种事情做不出来的。”

    “谁说得准呢?圣殿反正是要以防万一的。”晴霁道。

    一直维持着一副置身事外状态的艾米利娅忽然道:“也就是说,至今为止除了晴幽的人,你们谁都没有见过那个孩子?”

    “是。”晴霁点头,“她消息封锁十分严密,听说西南那边用于看守的人手将密林围得密不透风。”

    “没人见过,就是说那孩子究竟拥有何等级别的灵力,也没人看清过。”艾米利娅幽幽道:“所谓的与我一般的特殊灵力,目前仅仅存在于晴幽的描述之中。”

    晴霁一愣,“确实如此。等一下,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觉得晴幽说谎诓骗你父亲的概率很大。”

    “这……不可能吧,那个孩子确确实实地降生了,这一点上没办法诓骗啊。”

    艾米利娅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虽然同为火神与水长老孕育的神魔混血,但我是我,那孩子是那孩子,她未必如我一样,拥有你们曾见过的那种奇异灵力。”

    晴霁和凯尔文双双沉默,“你这是……在强调自己的独特性吗?”

    艾米利娅坦然地一点头,“灵力强弱一方面靠遗传,一方面靠修炼,还有一方面——”她顿了顿,“靠灵魂携带。”

    “灵魂上携带的力量与被遗传的天赋是有区别的,因为灵魂的独特性,所以世间从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份灵力存在。”

    “——我的灵魂是特别的。”

    另外二人被她这话震了震,是,他们当然知道这个理论,但是至今还从未有人把自身的强大归结于灵魂的独特。

    艾米利娅到底觉得自己的灵魂独特在哪里了?

    似是看出他们满腹疑惑,艾米利娅笑了笑,说道:“我的灵魂,是会发光的。”

    晴霁:“……”

    凯尔文:“……”

    “妹妹,你是认真的,还是夸耀自己呢?”晴霁忍不住问道,但她看着小姑娘那副表情,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艾米利娅确实没在开玩笑,只是关于她灵魂一事,她也只是有所感觉,察觉那颗埋藏在身体之中的小小之物,是与旁人的大有不同。但具体的她说不清,毕竟她又不能将灵魂剖出来给别人看,会死掉的。

    “晴霁,你这一趟过来,只是为了给我递消息?”

    “当然不是。”晴霁说道:“我来找你,是要你和我一起去西南劫人的。”

    “劫谁?”

    “劫……”晴霁被她反问地一愣,话都卡了一下,“劫你父母和妹妹啊,你难不成要看着他们被扭送去神界?”

    艾米利娅又是轻轻哦了一声,说:“不去。”

    晴霁:“……?”

    “我建议你也不要去。”

    一旁的凯尔文听后也懵了,“为什么?”

    “晴霁,你方才说了,西南现如今必有重兵把守,你若带着你的人去劫,定会违逆你的天神父亲,连累你手底下的人。你若独自去劫,一人难敌众拳,只怕是要交待在西南,晴幽知道了会笑死吧。”

    晴霁:“所以我来找你啊,有你在,压制住那些人,将目标劫出来不是轻而易举吗?”

    艾米利娅环抱着手臂,指尖轻轻在身体上敲动着,她微微笑了一下,瞧上去还是那么单纯无害。

    她好奇地问道:“晴霁,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去劫人吗?按理来说,即便晴幽此番握有混血在手,得了天神青眼,但她此举依然于你们神界有利无害,你们不是酝酿着要与魔界决战吗?她能保你们占据极大优势不是吗?”

    晴霁点了下头,“确实如此。”

    “那么,你想将人劫走,是要换个方式利用他们,与晴幽抢功啊?”

    晴霁这回算是听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她挑眉,语气尖酸道:“你能不能别把我和晴幽那种人相提并论?”

    艾米利娅微笑着歪了歪头,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晴霁深吸一口气,心里反反复复念叨着,眼前人是混血,是三界间少见的拥有特殊又绝对的力量的人,不能得罪,不能得罪……

    但她话说出口后语气还是相当尖锐,“因为我不想让神魔大战再度爆发!不行吗?我要阻止作为新型杀器的混血进入神界!”

    此言掷地有声,艾米利娅怔住了,凯尔文也露出了极其讶异的表情。

    晴霁脸色一沉,“我不想看见神界在我的时代下,依然发生流血千里的无意义牺牲。神魔之间对峙上千年之久,到头来什么结果也没有,只一味地徒增牺牲。我看不惯,我要阻止这种事情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

    殿内沉寂了很长时间,是凯尔文先打破了这种气氛,为着晴霁方才的一番慷慨激昂鼓了鼓掌。

    “真看不出来,你心中竟有如此大义!至少在这方面,你我的想法算是不谋而合。”

    晴霁斜睨他一眼,“夸我呢还是夸你自己呢?”

    凯尔文笑笑,“夸你呢。”

    晴霁懒得理他,凯尔文算是魔界年轻一派之中的主和者,这事她早就知道。也是因此,她才勉强能与此人攒下些交情,还在之前愿意主动提出想与他合作。

    “话我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你不表个态吗?”晴霁望着好半晌没再说过话的小姑娘,“你难道希望看着你的妹妹成为神魔大战再起的主导者,希望你的父母再被逼迫着生下更多混血杀器?”

    晴霁越说越激动,一时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步用力握住她的肩膀,动之以理,“你长大了,有了自保之力,有足够的能动性可以选择是否掺和进神魔之事,但你妹妹不行。她现在如同一张白纸,她可以被培养成任意的姿态。她现在还有机会如你一般成为普通人,你要放任她不管吗?”

    晴霁也是女子,不比艾米利娅大几岁,她很能理解小姑娘的某些心思,她猜想艾米利娅一定是对她那对父母有怨的,虽然她没能与凯尔文一样,听到小姑娘亲口吐露过往之事。

    所以她不总拿奥森与莉安娜之事对她晓之以情,而是将与她处在同等地位的妹妹摆出来,博取她的同情。

    晴霁心知肚明,在这世间有能力阻止即将再起的神魔大战的,只有艾米利娅一人,她必须拉拢这位初代混血,恳请她在不参与神魔斗争的同时,再心慈地为三界谋个安定未来。

    她能看出艾米利娅是个好人,在激流涌动之中还能立身中正。她在赌,艾米利娅会心软,让三界都少受些凭白亡故之苦。

    晴霁殷切地看着她,凯尔文也将期盼之意流露到了脸上。殿内久久安静无声,三个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只有一人的平稳,另两人都显得焦灼。

    终于,艾米利娅开口了,“神界有说何时转移那一家三口吗?”

    晴霁眼睛一亮,“没有,但我想耽搁不了多久,迟则生变。”

    “没错,迟则生变。”艾米利娅起身,拽了披风披在身上,走到了殿门边上,回首看了一眼还没回过神来的那两个人。

    “走啊。”她说,“一起去西南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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