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霁在这一瞬间头脑空白了一下。

    她沉默地看着晴幽脖颈处快速渗出的血,染红了她那一向华丽矜贵的金色衣领,显得狼狈不堪。

    晴幽的胸口起伏着,渐渐出气多进气少,渐渐地彻底安生了下来,只有眼睛还不甘心地瞪圆着,没有方向地向虚空中死死望着。

    晴霁深吸了一口气,平复自己心底蔓延开来的异样。

    晴幽该死,她接二连三地对自己下杀手,半分姐妹情谊都不念,一定要向着不死不休的方向发展……

    晴幽佛口蛇心,笑若神明,心如魔鬼,绑架逼迫神与魔繁衍后代,不合心意便无情斩杀……

    晴幽心黑手狠,厌恶魔族便将这份情绪最大限度地发泄在莉安娜身上,将她逼到精神疯癫,求死不得。

    晴幽德行不堪匹配神界下一任天神之位,她死了,省去了晴霁与她争斗消耗,此后天神储位便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她该高兴的,晴霁心想,她确实是该高兴的。可是……

    晴霁苦笑了一声,她到底是比晴幽心软得多,活该她这些年见一个坑踩一个坑,被晴幽处处算计着,不得翻身。

    不是她看不破,是她永远也无法像晴幽那样,坦然地将人命算计在手心,无所顾忌地利用着手下忠诚者,拿他们的白骨为自己铺成一条登阶的路。

    艾米利娅退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后边的神族面色惶惶,对眼前的变故尚没有反应过来。

    他们的大公主死了……就这么死了?!

    晴霁蹲下来,手掌覆在了晴幽的面上,合拢了她圆睁着的眼睛。

    “你们——”晴霁看向那批分属于晴幽下属的神族,“回神界去,带着她。”

    “二公主,这……”那些神族欲言又止,盯着将晴幽逼死的初代混血,敢怒不敢言。

    “回去。”晴霁神色完全冷下来,令神族大众们紧张得不敢说话。

    他们诚惶诚恐地带走了晴幽的尸体,消失在人界的领域上。

    被秘密看守多年的西南密林中忽然完全安静下来,晴霁背对着身后身份乱七八糟的人们,久久没有说话。

    “你不回去神界吗?”半晌之后,艾米利娅问道。

    “暂时不想。”晴霁沉声答道:“她一死,神界必要翻天,我作为她死之时的目击者,回去免不了被盘问……先避避风头吧。”

    艾米利娅哦了一声,“我以为,现在需要避风头的人是我。”

    晴霁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你是该要做好心理准备,你此番算是与神界撕破脸了,晴幽的事……他们会要你血债偿还的。”

    “哪怕是她屡次有违道义在前吗?”

    晴霁默了默,只道:“她毕竟是神界的公主,而且这些年伪装的很好,她做过的很多事,针对我的,针对魔族的,都没有实际的证据。”

    “好吧。”艾米利娅淡然,“那,我要走了,你一起吗?”

    晴霁:“你要去哪里?”

    艾米利娅:“吃饭。”

    半个时辰之后,西南城镇,露天面食摊上。

    艾米利娅,凯尔文,晴霁三人坐在桌旁,一人面前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大中午的,就吃这个?”晴霁瘪瘪嘴,没胃口地拿筷子戳着鼓溜溜的饺子。

    “刚见完血腥,你吃得进去大鱼大肉?”凯尔文反问。

    “大年初一,该吃饺子的。”艾米利娅说道:“人界的习俗,应应节吧。”

    她兑好了酱油和醋,搅拌均匀之后拿饺子轻轻蘸着,放入口中缓慢咀嚼。

    她咽下第一口,抬眼瞧瞧那俩人还没有动筷子,“不爱吃?”

    “倒也不是。”晴霁夹了个饺子放到眼前端详,“没吃过。”

    “神界没有饺子吃?”艾米利娅意外道。

    “我们不习惯用面裹着肉丸再煮着吃,完全没有美感啊。”

    凯尔文:“你们到底是吃饭还是观赏?”

    “那总得讲究个色香味俱全吧?”

    艾米利娅笑笑,“你尝尝嘛,很好吃的。”

    晴霁表情纠结,试探地咬了一小口,眼前微微一亮,“咦?倒是比看上去的要好吃。”

    “是吧?”艾米利娅推荐成功,心满意足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饺子,“人界有句话,叫好吃不过饺子。”

    凯尔文向着斜对面的客栈看去,二层的某间房间窗子紧闭,在西南这处地域温暖之处倒是少见。

    艾米利娅给奥森与莉安娜开了一间房,那个小混血也与他们在一处。他们一家三口打从抵达此处,就再没见露过面。

    凯尔文问:“你不给你父母送去两份吗?”

    艾米利娅摇摇头,“饿了叫他们自己下来。”

    晴霁叹了口气,劝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被关了那么久,被关怕了,又畏强光,又怕见人的。”

    艾米利娅:“那又如何?”

    “……”晴霁挑眉,“你不怕他们前脚出虎狼窝,后脚就被饿死?”

    小姑娘轻轻扯了下嘴角,淡淡道:“他们总不可能一辈子躲着,连大门都不出。”

    凯尔文和晴霁同时一怔,便听小姑娘继续道:“而且,我也不可能一辈子护着他们,我很快也要麻烦缠身了,不是吗?”

    艾米利娅吃下碗中最后一个饺子,把筷子横放在了碗口正中间,“他们得振作起来,得拥有自保或是隐藏的本事,还得有能力养大那个孩子。”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同桌坐着的二人沉默下去,确实如此,小姑娘接下来要面对的可要更加残酷。

    凯尔文犹豫了一会儿,问道:“你要不要来魔界?你若肯,定会在魔界受到重视,占据关键地位,长老院会保护你的,你便不必忧虑会与神界单打独斗了。”

    晴霁听了就是一皱眉,“你是想激化神魔大战吧?”

    凯尔文:“我没有。”

    “你没有?魔界若得了混血在手,我发誓,你们一定是先挑起争端的那一方。”

    凯尔文:“……”这话说得也没错。

    被置于讨论中心的小姑娘微微笑着,习惯了他俩一贯的说着说着话就会吵起来的风格,忽然道:“谢谢你了,小凯哥,还愿意为我想后路。”

    凯尔文:“!”

    他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这个小姑娘原是为了掩饰身份而捏造人设时才会叫出口的称呼,他原以为此生再也听不到了呢。

    凯尔文心里一动,就和初听到这种亲近称谓时一样,隐隐悸动了一下。

    他这一瞬间的表情变化被坐在正对面的晴霁捕捉了一个正着,晴霁的目光意味深长地逡巡在艾米利娅与凯尔文之间,挑眉轻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艾米利娅扭头朝着奥森他们房间临街的窗户看了看,里头还是一片死寂,他们真是一点要下楼吃饭的意思都没有。

    她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叫面食摊的老板再煮两份饺子,一指那扇窗户对应的房间,请老板一会儿帮忙送上去。

    银钱往案上一放,比几份饺子加在一起的钱还要多很多,多出来的就是给老板的跑腿费了。

    面食摊老板笑着,忙不迭地答应,忙活着要继续煮饺子。

    晴霁咦了一声,“妹妹,你请客?”

    艾米利娅抬抬下巴指向凯尔文,“算他请的,我用的都是他从前留给我的安家费。”

    凯尔文:“……好说。”

    “我去给那孩子单独买点能吃的,你们慢慢吃着,我一会儿回来。”艾米利娅慢悠悠地在街边晃着,想买点牛奶稀粥什么的。

    也不知道从前那孩子被晴幽养着,每日都吃些什么。艾米利娅想着,该不会专门吃神族的食物吧?那她可没处弄去……

    小摊边上,晴霁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凯尔文,也不说话,直到把凯尔文看毛了,啧了一声道:“你冒什么坏水呢?”

    “是我该问你心里都在想些什么才对。”晴霁呵呵笑着,双手托着下巴,问道:“喜欢上那小姑娘了?”

    “什么啊?”凯尔文下意识地反驳,“你说谁呢?”

    “装,接着装。”晴霁一脸“我已经看穿你了”的表情。

    凯尔文抿了下嘴,没底气没气势地低声驳了一句,“我没有……吧……”

    “你问我呢?”晴霁觉着好笑,“有什么不敢承认?小姑娘又没什么不好,又漂亮又强大,就是身份实在太特殊了一些。”

    凯尔文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太特殊了,不属于神,不属于魔,更不属于人族,三界无一能容,却又凌驾于三界之上,是个所有矛盾的集合体。

    “你是不是怕驾驭不了?”晴霁说道:“其实,你若是真能与小姑娘修琴瑟之好,我估计你那个爹会激动到一时飞起,把长老院的殿顶都戳穿。”

    凯尔文凉凉地白了她一眼,“别胡说了。”

    “怎么能是胡说呢?靠简单联姻就搞定初代混血,在终有一日要爆发的神魔大战之中占尽先机,多么地有利可图啊,足够修长老院的棚顶了。”

    “……你现在又很希望神魔大战爆发了?先不说人家小姑娘乐意不乐意,只说我若真与她好了,神界能只看着却不管?”

    这下轮到晴霁沉默了,那自然不会,只怕神界急了,会加快战争打响的速度,彻底撕烂现下岌岌可危的平衡。

    “所以说,你我都很心知肚明——”凯尔文无奈地笑笑,十分遗憾,“她很好,但身份使然,我们无缘。”

    神魔动荡,三界尽数会遭殃,生灵涂炭不可避免。都已经能预料的惨烈,何必还加速这一进程呢?

    晴霁的脸上露出了十分垮的表情,真的为他们感到遗憾了,“我还觉得小姑娘与你蛮合适的。”

    凯尔文失意地笑笑,“神魔寿命很长,未来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或许……”

    “或许等到我继承魔界尊主之位……”凯尔文顿了顿,看着晴霁道:“或许也等你继承了天神之位,一切会不一样呢?”

    晴霁沉默,半晌后笑了一声,“好啊,我等着那一天的到来,等着看三界的改变。”

    她凝视着凯尔文,话锋一转,取笑道:“只是,但愿到了那个时候,小姑娘还没把你忘利索了。”

    凯尔文:“……你要不会说话,就闭嘴吧。”

    他没好气地嘟哝完这一句,侧头向着艾米利娅刚才离开的方向看去,正好瞧见她提着米粥、干粮,还有袋现打的牛奶回来了。

    “你们聊什么呢?”艾米利娅走到桌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怎么感觉表情怪怪的?”

    “他。”晴霁一指凯尔文,立马出卖道:“思春呢。”

    艾米利娅:“嗯?”

    “不是,你别听她胡说……”

    此时此刻,在西南的这座小镇上,三个身份迥异的年轻人难得的轻松,说笑打闹,谁也不顾忌未来不知具体时日会发生的事情。

    而神界上下此刻气氛阴郁得厉害。

    晴幽之死很快传到了天神格勒的耳朵里,格勒大怒,传来才从西南回归神界的人询问,“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圣殿之中跪倒了一大片的神族,他们诉说着大公主之死的实情,还原着当时的情景,一个个声泪俱下的,替晴幽感到难过。

    格勒的神色相当可怕,坐在金色的高背椅子上,浑身止不住地发抖。他双手捏紧,虚放在座椅扶手上,指甲嵌入了手掌心,刺出了血色来。

    “是混血?”格勒咬紧牙关,“是她逼死了晴幽?”

    下头跪着的神族连连点头,描述着混血的凶残暴戾,提到了被混血顷刻毙命的好多神族,也说起了晴幽是被逼着自尽于人界的……甚至说了晴霁在场,却对晴幽见死不救之举。

    格勒气到头发几乎倒竖起来,眼底漫开了一片猩红,齿间不住地颤着。

    一个死了的长女,一个见死不救的次女,他神界的两个接班人何至于此?

    格勒当即下令,叫人去人界将晴霁找回来,他要亲口听晴霁说说看,究竟为何没有哪怕一点要救晴幽的打算。

    莫不是她与混血勾结在一处了,觉得背后有了更加特别的存在撑腰,便想要干脆借着混血之手,替自己扫清唯一的竞争者?

    格勒深吸一口气,竭力压抑快要失控的愤怒,心中已经开始筹谋,神界与混血之间终究没有了缓和余地,是注定要不死不休的。

    那么有神界足够充裕的兵将在,哪怕付出惨烈的代价,也一定要取了混血的性命。

    此事不可耽搁,在混血起意要转向魔界前,神界与她一定要干净地做个了断。

    与此同时,晴幽的尸体被送回了寝殿暂时安放。

    有一人影悄无声息地避开了看守,潜入寝殿之内,终于见到了脸色灰败,气息已绝的晴幽。

    “殿下……”时雨顷刻红了眼睛,噗通一声跪在晴幽身边。

    他悲伤了很久很久,久到神界的天色都已经黯淡了,他跪到双腿发麻,头脑却从一开始的空白,逐渐高速转了起来。

    时雨紧咬牙关,几乎咬碎了一口的牙齿。

    他想救晴幽。

    晴幽的灵魂未被损伤,也没有离去,还困在当前这具身体里,应是晴幽被逼死前有意为之,将生魂封印在了躯体之中。

    而时雨恰好知晓一种被列入禁术的救人法子,只是需得以命换命。

    也就是用他活人的命格,置换已死之人的命格,通过献祭的方式,将自己的命换给晴幽,以此救活她。

    此禁术存在已久,真假无法考证,试图使用禁术的人从古至今始终都有,只是没听说过有人成功的。

    时雨想试一试,哪怕是千分之一的可能,他也想救大公主。

    于是他以血为媒,围绕着晴幽在地面上刻画古老复杂的法阵,将自己与晴幽同时置于阵眼,合目平心静气,心无旁骛地开启了禁术。

    晴幽的寝殿之内骤然散发出刺目的光亮,接着便一闪一灭,色调与浓稠的鲜血无异,诡异至极。

    异动吸引来了守卫寝殿的神族,他们想要冲进门一探究竟,但却被远远弹开。直到血光散尽,他们终于突破了无形的阻碍,进到屋内,便瞧见了令人大为吃惊的一幕。

    时雨倒在了鲜血绘制的法阵之上,死状惨烈,浑身血尽。而本该死透了的晴幽却倏地睁开眼,半坐了起来,目光凉凉地朝着门口的人们瞥了一眼。

    守卫们顿时冒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后脑发麻,止不住地打起寒战。他们看到晴幽的脸上、裙上还有发丝上都沾染了浓稠的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到地面,小小地溅起了涟漪。

    “殿下……?”有人试探地喊了她一声。

    晴幽的目光便落到了那人身上,好半晌后,她露出了一个极其诡秘的笑容。

    神族们不由得向着门外后退,却见晴幽手一撑地,直接站了起来,看都没看倒在身旁的时雨一眼,径直走向了门口。

    神族们给她让出道路,晴幽顶着这副瘆人的模样,一步一步地朝着圣殿走去。到了圣殿门口,她仰头望着华丽高耸的殿顶,忽地狂笑了起来。

    此时的圣殿之中,一众的高级神族正在商议要如何针对混血发难,他们的意见很不统一,归根结底就是畏惧混血的实力,不确信究竟多少的兵力才足以成功碾压混血。

    晴幽顶着当下这副索命鬼的尊容踏入圣殿,脚下走过之处布满了血色的脚印。

    已死之人突然现身,把圣殿中人吓了一大跳,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之时,便听死而复生的大公主极冰极冷地说了一句——

    “举神界之力发兵,歼灭混血,夺其灵魂再塑成型,对魔界一举攻之,开打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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