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利娅答应了,但心中却难得的一片寒凉,冰得她浑身战栗。
她微微的发抖被凯尔文察觉了,凯尔文问:“冷了吧?冬日时节,北境这边更是酷寒。”
他解下肩上厚重保暖的披风,给艾米利娅披上,“若是不急于与神界动手,我们现在得找处落脚的地方,避避风,也让军队休整一番。”
艾米利娅点点头,“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没有比我家更适合给诸位落脚的地方了。”
于是,凯尔文带着一众魔界军队,浩浩荡荡地上了北境山巅上的宫殿。
魔界军队人多,房间肯定是不够他们所有人住的,但好在地方宽敞,足够他们全部在避风的室内休憩。
艾米利娅转头进了自己的房间,把凯尔文安排到了隔壁一直空着的房间里。她关严实了门,在床上安静坐了一会儿。
夜已经很深了,但她全无困意,头脑异常清明。艾米利娅不再枯坐,起身到窗子边站着。
朦朦胧胧的月光照射过窗户纸,仅仅只能透过一层微光,艾米利娅索性将窗子推开,冷风一下子就灌了进来,她措不及防地呛了一口风,轻轻地咳了两声。
冷月悬于高空,不时被片片拂过的云遮挡住,空寂又清冷。艾米利娅仰着头,也算不上是在欣赏月色,眼底只有空洞。
她对凯尔文说的话都是真心的,她相信凯尔文能够坐好魔尊的位置,她也是真的想要看到三界局面改变的那一日到来。
但是她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艾米利娅自嘲地轻笑一声。
大约就是在她重回人间西南地域,见到了被折磨多年生不如死的父母时开始,她心底萌生的那种,都是因为她的存在才导致身边之人受尽苦楚的念头越来越压制不住。
那一瞬间,她在想,如果这世间没有她就好了。
奥森与莉安娜或许仍会牵扯上一段缘分,相知相识互生情絮,生下平凡的神魔混血,虽被神魔两界追责,却不至于沦落到成为生育机器的地步。
神魔大战仍然会在注定之下发生,三界仍然会动荡,却不会被定性为是因为初代混血而起的战争。
……
艾米利娅的脑中胡乱地闪过一个又一个的念头,最终得出的结论便是,如若她不存在,那么现下的局面就会有所不同。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又会下意识地打自己一巴掌,觉得她这是自轻自贱,乱往身上揽责任,实则错不该在她。
可是,也不知道为何,古怪的念头一旦侵入脑海,便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了。艾米利娅心中总有个声音,教诲着她出手阻止正在发生着的事情,在一切尚且没有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之前。
她不由联想到了诡异之事,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人操控了的人偶,也不知是在哪一个关键的节点被激发了什么,她被灌输着要去做只有她能做到的事情。
——比如,牺牲。
艾米利娅想要阻止神魔之间无休无止的战争,想要改变三界频繁动荡的局面,想给自己那双不尽责的父母一个公平活着的机会,想为那个境遇相似的妹妹谋一个与她不同的未来。
她确信自己拥有那样的能力,就像是她能察觉自己与众不同的灵魂一样。
她恰好知道自己该如何做,但她不确信做出的这般决定是否真的是她心中所愿。
艾米利娅想,她或许可以为了自己希望之中的未来拼尽全力,甚至是做出牺牲。但她不能为人所控,以自己名不正的身份,被强逼着要去做一个终究不会为人认可的救世主。
从敞开的窗子吹入的冷风冻僵了她的四肢,艾米利娅毫无所觉地站在原地,微微出神。
直到身后紧闭着的门忽然被人大力打开,声响突兀,惊动了她的思绪。
“小凯哥。”艾米利娅回头望去,就见凯尔文站在门口紧紧盯着她,脸色都有些变了,“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凯尔文反问,回手再次关上门,将外头许多朝里边投来的好奇目光全部挡住,“我敲了一会儿的门,你怎么没回应?”
艾米利娅微微一怔,“抱歉,我没有听见。”
凯尔文皱了皱眉,朝着月光洒落的清透明亮处走来,“你刚才在想些什么?怎么那么出神?”
就在不久前,凯尔文被安排在了一间独立的房间中休息,他躺在屋中的床上,翻来覆去地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心里分外不安。
他眼前不住地闪过小姑娘在三界交汇之处时说的那些话,他当时未加多想,只当是艾米利娅在表达对他的信任与期待。
她一直都是信任他的。
可是……凯尔文转念,小姑娘的表情为什么看上去那么落寞,处处透着某种说不清的遗憾呢?
就好像是确信这份遗憾一定会发生在她的身上一样。
凯尔文越发不安了,他顾不得夜色已深,小姑娘或许已经安枕歇下了。他出门站到艾米利娅的房门口,敲门想见她,有话要当面问她。
至于具体要问什么,凯尔文也不确定,他只是抱持着野兽般的直觉,觉得如若错过了时机,有些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便要一直深埋于心底,难见天日了。
“没有什么特别的,随便想想而已。”艾米利娅笑了笑,“倒是你该好好思量,此次神魔大战打响之后,若是你抓得住机会,便能稳住你得来不正的魔尊之位。”
凯尔文叹了口气,“快别提这事了,我现下只想,战事一了之后我还能回得去魔界就好。”
“你不必过于担心,你父亲还能真将你拒之门外不成?”艾米利娅笑道,“况且我瞧他的意思,是真有意要提早传位于你,只想要确认一番你如今是否真能坐得住这位子罢了。”
“是,我明白,父亲是要以这次的战事作为对我的考验。”凯尔文说道,“所以我会尽力,不辱没魔界威仪,一定将晴幽……”
“如果,来日面对的对手已经转变为晴霁了呢?”艾米利娅忽地打断他问道。
“啊?”凯尔文稍一怔,“你是说倘若晴幽没有在被逼急了的情况下篡位,此番箭在弦上的大战便会交由晴霁主导?”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艾米利娅说道:“我们都做好心理准备吧,与往日友人对战的话。”
凯尔文轻轻的“啊”了一声,“我明白,我明白……”
只是一想到要与神界高层之中难得的主和派对线,他心里总有些不舒服。
“小凯哥。”艾米利娅脸上显出疲惫之色,声音也低了下去,“有些晚了,我们都休息吧。”
凯尔文回过神来,立刻点了下头,反身出门,“晚安。”
“晚安。”艾米利娅朝门边乖巧地摆摆手,直至凯尔文消失在渐渐合拢的门缝之中。
她浅淡的笑意也随之渐渐地消失了。
北境真冷啊……
艾米利娅吸了一口气,吸入满腔的寒冷凛冽。她将窗子关严实了,重新坐到床上时,只感觉被褥都是阴冷彻骨的。
寒意向着她的皮肤之下渗透,渗到了骨髓深度,艾米利娅也不在意,向后一躺,把被子随意往身上卷了卷,就这么睡了。
与此同时,光辉的神界圣殿中,晴霁带着玖雾,与晴幽对峙当场。
玖雾指认了晴幽几次三番为夺储位,在神界制造舆情,拉拢圣殿中人为己用,提供给神界虚假的情报。还有培植暗中势力,勾结神族军队的诸位领将,大有要篡位的心思。
桩桩件件,玖雾坚定地陈述着,对着圣殿之中集聚的神界高层声明自己绝无虚言。
满殿哗然,议论声从窸窸窣窣渐成鼎沸之势,审视的、批判的目光尖刀一样扎在晴幽身上,晴幽的脸色此刻比锅底还要黑。
“你说这话,有何证据可言吗?”晴幽很是勉强地维持着端庄矜贵,温和的语气间却处处透着杀机。
她转向晴霁问道:“妹妹是从哪里将玖雾寻回来的?玖雾说的这些话,是妹妹授意的吗?”
与晴幽预想的有所不同,她以为自己这番话会轻易激怒了晴霁,会令晴霁在一众高层神族面前失了分寸,就像以往很多次她挑拨、搅浑水时那样。
但晴霁现在异常冷静,她满脸正色,连看都没有看晴幽一眼,对晴幽的话也充耳不闻,只是直直望着高座上的天神。
格勒的表情也很难看,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晴幽身上,欲言又止了好一番,却仍是不愿相信,于是他转移目光到了晴霁身上。
“玖雾之事尚有蹊跷,她当初死得突然,现下回来得也突然,她所言之事还需……”
“玖雾没有说谎!”一道声音冷不防地打断了天神的话,紧接着,在晴幽背后走出一个身影,堂堂正正地站在圣殿中央,不惧在场众人的审视。
天神骤然被打断,眉头一皱稍显不悦,却立即认出了此人是谁。
薄冰,晴幽打小的心腹之一,天神亲赐到晴幽身边的守护者。
晴幽眼见她窜出,神色猛地一变,下意识地呵斥道:“薄冰,你胡闹什么!”
“我没有胡闹,殿下。”薄冰的态度非常坚决,她微微仰着脖颈,直视着上座的天神,“二殿下所言句句属实,我可以为她作证。包括玖雾当初之死,全部都受大殿下的操控算计。北境混血所居的宫殿燃烧的火,是大殿下亲手放的,玖雾的死,是我们亲眼见到的。只是没想到……”
薄冰的声音一哽,“没想到,玖雾命大,竟还有能够回来神界的一日。”
她快速地抹了一把眼泪,将一切和盘托出,指控晴幽在人界收买人族对二公主进行刺杀,也派时雨多次围攻灭口晴霁。以及在西南长期囚禁前火神奥森和魔界的莉安娜,逼迫他们接连孕育神魔后代,又残忍地拿不如意的幼子炼器。
晴幽咬紧了牙关,眼中似要喷火,她恶狠狠地瞪视着不知怎么爬出燃烧宫殿的玖雾,还有突然叛变出卖她的薄冰,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微微发着抖。
“你们……勾结好的?”晴幽咬牙切齿地说着,“你们转叛到晴霁的阵营了?”
“我们不是转叛,我们是要澄清事实。”一直没有作声的惊雷也站了出来,站到了玖雾和薄冰的身旁,“神界未来的接班人,不能是一个只会刀刃向内,费尽心思玩转权谋的人。大殿下,神界会毁在你的手上。”
“连你也……”晴幽的眼中尽显震惊,“我待你们不够好?不够器重吗?你们要赶在这个阶段背刺我一刀……连你们也看不上我灵力低微,难有进益,所以转头便要去支持晴霁了?”
“我们从未嫌弃过殿下的灵力低微,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保护这样的殿下。如若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心有怨言,都不会在殿下身边侍奉十余年。”玖雾说道,“但我接受不了殿下将我们的尸骨踩在脚下,当作攀登的阶梯。”
“没错,时雨肯为了殿下使用禁术,置换命格而死,我们也一样可以做到。”薄冰说道,“但我们不能死得不明不白,不能死在一腔热血侍奉的主人的算计下。”
惊雷听过二位同僚的话,又想到已经不在了的时雨,最终只问了一句,“殿下,您真的拿我们当作平等的人看待过吗?”
为主而死,这是守护者的职责,也是身为守护者至高无上的荣耀。但是,他们希望这份得来的荣耀是他们内心真正期许的。
他们希望自己为之奉上性命的人,是一个值得守护的人。至少是个不会随时随刻为了利益轻易舍弃他们的人。
可惜,晴幽不是。
指认的人越来越多,晴幽手下的亲信义正言辞,被牵连到的神族军队领将也有不少畏惧责罚直接招了供,在天神脚下跪倒一片祈求饶恕。
天神闭了闭眼,失望地看向自己这位伪装贤良多年的长女,一个对至亲妹妹能够屡次痛下杀手的人。
晴幽对上他的目光,竟也不闪不避,反而是笑出了声。
“失望吗,父亲?”晴幽脸上温良的神情一扫而空,端出的是令所有人都完全陌生的姿态,“如若当初父亲也能多遗传些灵力天赋给我,我今日大约也不至于此。”
天神的神色变了变,“你这话是何意?”
晴幽哼笑一声,“人界皇室袭爵争位,尚且要以嫡长为先,嫡长平庸无能,才会考虑传位他人。人族都明白的道理,父亲难道不懂吗?”
“我自问,全身上下唯一不足以登顶储位的弱项,便是这一身难有进益的灵力。父亲也同样在这方面瞧不上我,所以才会放任我与晴霁在储位之事上相争,却始终都没有将我看做储君的第一人选,不是吗?”
天神皱着眉头,脸色阴沉沉的,却没有说话。
晴幽全当他是默认了,“父亲为我取了带有幽字的名字,难道不就是看出我灵力低微,难有建树吗?我就只配为晴霁让位,生活在幽暗无光之处,最好永远也无法碍着晴霁的事,是吗?”
天神张了张嘴,欲说什么,但晴幽不想听了。正如艾米利娅猜测的那样,晴幽眼见大势已去,终于决定要反了。
晴幽这些年私下培养的人派上了用场,她笼络的军队领将现在也仍有愿意追随她的,造反之势忽然掀起,圣殿被围住了,里外尽是晴幽的人。
“我也想靠本事得到父亲的认可,我也想要得位光明磊落,不被后世诟病。可是……”晴幽嗤笑一声,“我真的尽力了,现下这般,是形势逼我。”
天神一拍座椅扶手,“你竟敢!”
“我没有什么不敢,不过搏一搏罢了。”晴幽对上天神盛怒的目光,却十分坦然,“胜者王侯败者寇,今日我赢,历史该由我书写。”
“你且试试。”半晌都没有说话的晴霁忽然道。
听闻此言,晴幽侧目瞥了她一眼,只见晴霁面上一片从容,甚至带了两分要看好戏的笑意。
晴幽心下一惊,隐约觉出不对了,她立即对着殿内殿外的属下发号施令,命令他们强攻进来,控住天神格勒。
乌泱泱的人也的确攻进来了,但是他们还未等靠近,就见晴霁转过身来,对着他们猛一挥手。
晴霁手中握着样东西,骤然向外释放了古怪的灵力,那股强势的力量迅速笼罩住了意欲强攻挟持天神的人,将他们的力量尽数压制在了体内,怎么也释放不出来了。
在场众人都是一惊,还未等他们看清楚晴霁拿的是什么,那东西便如烟一样消散了。
玖雾一眼认出晴霁方才用了什么,那便是在北境山上晴幽拿来扼制他们灵力,将他们困死在宫殿之中的东西,是晴幽拿许多神魔混血炼制而成的诡谲之物。
晴幽大吃一惊,万没想到晴霁竟将她的秘密武器搞到了手,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跳出来阻挠她。
“很意外?”晴霁呵呵一笑,露出两分狡黠,“你以为只有你会算计?你可能会破釜沉舟行造反之举,这一点已经有人提醒过我了。我防备你,派人去搜你的宝贝武器,缴械来给到我的手里,这不是应该的吗?”
“晴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滋味,你今日领会的清晰吗?”
“哈!”晴幽只突兀地笑了这么一声,“你这辈子,也就聪明了这么一次。背后指点的高人,莫不是那位混血小姐?”
“这便轮不到你操心了,你还是想想该如何与父亲谢罪吧。”晴霁抬抬下巴,望向了天神格勒,“造反可是大罪,其罪当诛。”
天神立在上头,晴幽半低着头,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晴霁。”格勒终于开口了,“带着圣殿中的人,全部退出去。”
“……”晴霁微微一怔,眉头一挑,隐约觉出天神这是想要对晴幽网开一面的意思。
她犹豫了一番,几度欲言又止,视线向着晴幽瞥了瞥,到底还是选择闭口不言,将圣殿中包含反叛者在内的所有人全部引出去了。
晴霁归拢人员,扣押住晴幽手下的叛军,全部丢进了牢狱中。
天已经快要亮了。
晴霁仰头,向着东方蒙蒙亮起的天际望去。
她做到了,今夜克制住了晴幽,来日储君之位非她莫属。
没了晴幽在背后搞鬼,没了她的撺掇,此番箭在弦上的神魔之争,真就可以偃旗息鼓了。
晴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满怀希望地站在神圣光辉的圣殿之外,迎候着日出时分的到来。
紧闭大门的圣殿内,天神站在几步金色阶梯之上的高座旁,晴幽立在阶梯其下,未跪,也未请罪。
格勒注视她良久,慢慢走了下来,站在她的面前,幽幽叹息一声。
“我没有想过,你对我竟有如此不满。”格勒说道,“没能将灵力天赋遗传给你,我对此同样遗憾。但为父并未因此而小视你。”
晴幽扯了下嘴角,俨然是不信的。
“有一个问题,我想我有必要与你说明清楚。”格勒道:“你名中的幽字,并非是你揣测的那般意思。”
晴幽抬眸看向他。
“你降生之时,夜深安宁,月色轻柔,幼子新生的啼哭之声也没有搅了那般雅致清幽的环境。”格勒缓缓说着,而晴幽一直摆出的满不在乎的表情已经变了。
“你是为父的第一个孩子,我虽察觉你灵力天赋平平,但却从未因此对你灰心,一直是寄予厚望的。”
晴幽的瞳孔微颤,越发地动摇。
天神的声音起伏着,晴幽的耳膜却震颤起来。
她听见天神说:“月临花.径影交加,花自芳菲月自华*。这才是你名字的含义。”
她微微的发抖被凯尔文察觉了,凯尔文问:“冷了吧?冬日时节,北境这边更是酷寒。”
他解下肩上厚重保暖的披风,给艾米利娅披上,“若是不急于与神界动手,我们现在得找处落脚的地方,避避风,也让军队休整一番。”
艾米利娅点点头,“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没有比我家更适合给诸位落脚的地方了。”
于是,凯尔文带着一众魔界军队,浩浩荡荡地上了北境山巅上的宫殿。
魔界军队人多,房间肯定是不够他们所有人住的,但好在地方宽敞,足够他们全部在避风的室内休憩。
艾米利娅转头进了自己的房间,把凯尔文安排到了隔壁一直空着的房间里。她关严实了门,在床上安静坐了一会儿。
夜已经很深了,但她全无困意,头脑异常清明。艾米利娅不再枯坐,起身到窗子边站着。
朦朦胧胧的月光照射过窗户纸,仅仅只能透过一层微光,艾米利娅索性将窗子推开,冷风一下子就灌了进来,她措不及防地呛了一口风,轻轻地咳了两声。
冷月悬于高空,不时被片片拂过的云遮挡住,空寂又清冷。艾米利娅仰着头,也算不上是在欣赏月色,眼底只有空洞。
她对凯尔文说的话都是真心的,她相信凯尔文能够坐好魔尊的位置,她也是真的想要看到三界局面改变的那一日到来。
但是她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艾米利娅自嘲地轻笑一声。
大约就是在她重回人间西南地域,见到了被折磨多年生不如死的父母时开始,她心底萌生的那种,都是因为她的存在才导致身边之人受尽苦楚的念头越来越压制不住。
那一瞬间,她在想,如果这世间没有她就好了。
奥森与莉安娜或许仍会牵扯上一段缘分,相知相识互生情絮,生下平凡的神魔混血,虽被神魔两界追责,却不至于沦落到成为生育机器的地步。
神魔大战仍然会在注定之下发生,三界仍然会动荡,却不会被定性为是因为初代混血而起的战争。
……
艾米利娅的脑中胡乱地闪过一个又一个的念头,最终得出的结论便是,如若她不存在,那么现下的局面就会有所不同。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又会下意识地打自己一巴掌,觉得她这是自轻自贱,乱往身上揽责任,实则错不该在她。
可是,也不知道为何,古怪的念头一旦侵入脑海,便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了。艾米利娅心中总有个声音,教诲着她出手阻止正在发生着的事情,在一切尚且没有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之前。
她不由联想到了诡异之事,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人操控了的人偶,也不知是在哪一个关键的节点被激发了什么,她被灌输着要去做只有她能做到的事情。
——比如,牺牲。
艾米利娅想要阻止神魔之间无休无止的战争,想要改变三界频繁动荡的局面,想给自己那双不尽责的父母一个公平活着的机会,想为那个境遇相似的妹妹谋一个与她不同的未来。
她确信自己拥有那样的能力,就像是她能察觉自己与众不同的灵魂一样。
她恰好知道自己该如何做,但她不确信做出的这般决定是否真的是她心中所愿。
艾米利娅想,她或许可以为了自己希望之中的未来拼尽全力,甚至是做出牺牲。但她不能为人所控,以自己名不正的身份,被强逼着要去做一个终究不会为人认可的救世主。
从敞开的窗子吹入的冷风冻僵了她的四肢,艾米利娅毫无所觉地站在原地,微微出神。
直到身后紧闭着的门忽然被人大力打开,声响突兀,惊动了她的思绪。
“小凯哥。”艾米利娅回头望去,就见凯尔文站在门口紧紧盯着她,脸色都有些变了,“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凯尔文反问,回手再次关上门,将外头许多朝里边投来的好奇目光全部挡住,“我敲了一会儿的门,你怎么没回应?”
艾米利娅微微一怔,“抱歉,我没有听见。”
凯尔文皱了皱眉,朝着月光洒落的清透明亮处走来,“你刚才在想些什么?怎么那么出神?”
就在不久前,凯尔文被安排在了一间独立的房间中休息,他躺在屋中的床上,翻来覆去地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心里分外不安。
他眼前不住地闪过小姑娘在三界交汇之处时说的那些话,他当时未加多想,只当是艾米利娅在表达对他的信任与期待。
她一直都是信任他的。
可是……凯尔文转念,小姑娘的表情为什么看上去那么落寞,处处透着某种说不清的遗憾呢?
就好像是确信这份遗憾一定会发生在她的身上一样。
凯尔文越发不安了,他顾不得夜色已深,小姑娘或许已经安枕歇下了。他出门站到艾米利娅的房门口,敲门想见她,有话要当面问她。
至于具体要问什么,凯尔文也不确定,他只是抱持着野兽般的直觉,觉得如若错过了时机,有些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便要一直深埋于心底,难见天日了。
“没有什么特别的,随便想想而已。”艾米利娅笑了笑,“倒是你该好好思量,此次神魔大战打响之后,若是你抓得住机会,便能稳住你得来不正的魔尊之位。”
凯尔文叹了口气,“快别提这事了,我现下只想,战事一了之后我还能回得去魔界就好。”
“你不必过于担心,你父亲还能真将你拒之门外不成?”艾米利娅笑道,“况且我瞧他的意思,是真有意要提早传位于你,只想要确认一番你如今是否真能坐得住这位子罢了。”
“是,我明白,父亲是要以这次的战事作为对我的考验。”凯尔文说道,“所以我会尽力,不辱没魔界威仪,一定将晴幽……”
“如果,来日面对的对手已经转变为晴霁了呢?”艾米利娅忽地打断他问道。
“啊?”凯尔文稍一怔,“你是说倘若晴幽没有在被逼急了的情况下篡位,此番箭在弦上的大战便会交由晴霁主导?”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艾米利娅说道:“我们都做好心理准备吧,与往日友人对战的话。”
凯尔文轻轻的“啊”了一声,“我明白,我明白……”
只是一想到要与神界高层之中难得的主和派对线,他心里总有些不舒服。
“小凯哥。”艾米利娅脸上显出疲惫之色,声音也低了下去,“有些晚了,我们都休息吧。”
凯尔文回过神来,立刻点了下头,反身出门,“晚安。”
“晚安。”艾米利娅朝门边乖巧地摆摆手,直至凯尔文消失在渐渐合拢的门缝之中。
她浅淡的笑意也随之渐渐地消失了。
北境真冷啊……
艾米利娅吸了一口气,吸入满腔的寒冷凛冽。她将窗子关严实了,重新坐到床上时,只感觉被褥都是阴冷彻骨的。
寒意向着她的皮肤之下渗透,渗到了骨髓深度,艾米利娅也不在意,向后一躺,把被子随意往身上卷了卷,就这么睡了。
与此同时,光辉的神界圣殿中,晴霁带着玖雾,与晴幽对峙当场。
玖雾指认了晴幽几次三番为夺储位,在神界制造舆情,拉拢圣殿中人为己用,提供给神界虚假的情报。还有培植暗中势力,勾结神族军队的诸位领将,大有要篡位的心思。
桩桩件件,玖雾坚定地陈述着,对着圣殿之中集聚的神界高层声明自己绝无虚言。
满殿哗然,议论声从窸窸窣窣渐成鼎沸之势,审视的、批判的目光尖刀一样扎在晴幽身上,晴幽的脸色此刻比锅底还要黑。
“你说这话,有何证据可言吗?”晴幽很是勉强地维持着端庄矜贵,温和的语气间却处处透着杀机。
她转向晴霁问道:“妹妹是从哪里将玖雾寻回来的?玖雾说的这些话,是妹妹授意的吗?”
与晴幽预想的有所不同,她以为自己这番话会轻易激怒了晴霁,会令晴霁在一众高层神族面前失了分寸,就像以往很多次她挑拨、搅浑水时那样。
但晴霁现在异常冷静,她满脸正色,连看都没有看晴幽一眼,对晴幽的话也充耳不闻,只是直直望着高座上的天神。
格勒的表情也很难看,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晴幽身上,欲言又止了好一番,却仍是不愿相信,于是他转移目光到了晴霁身上。
“玖雾之事尚有蹊跷,她当初死得突然,现下回来得也突然,她所言之事还需……”
“玖雾没有说谎!”一道声音冷不防地打断了天神的话,紧接着,在晴幽背后走出一个身影,堂堂正正地站在圣殿中央,不惧在场众人的审视。
天神骤然被打断,眉头一皱稍显不悦,却立即认出了此人是谁。
薄冰,晴幽打小的心腹之一,天神亲赐到晴幽身边的守护者。
晴幽眼见她窜出,神色猛地一变,下意识地呵斥道:“薄冰,你胡闹什么!”
“我没有胡闹,殿下。”薄冰的态度非常坚决,她微微仰着脖颈,直视着上座的天神,“二殿下所言句句属实,我可以为她作证。包括玖雾当初之死,全部都受大殿下的操控算计。北境混血所居的宫殿燃烧的火,是大殿下亲手放的,玖雾的死,是我们亲眼见到的。只是没想到……”
薄冰的声音一哽,“没想到,玖雾命大,竟还有能够回来神界的一日。”
她快速地抹了一把眼泪,将一切和盘托出,指控晴幽在人界收买人族对二公主进行刺杀,也派时雨多次围攻灭口晴霁。以及在西南长期囚禁前火神奥森和魔界的莉安娜,逼迫他们接连孕育神魔后代,又残忍地拿不如意的幼子炼器。
晴幽咬紧了牙关,眼中似要喷火,她恶狠狠地瞪视着不知怎么爬出燃烧宫殿的玖雾,还有突然叛变出卖她的薄冰,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微微发着抖。
“你们……勾结好的?”晴幽咬牙切齿地说着,“你们转叛到晴霁的阵营了?”
“我们不是转叛,我们是要澄清事实。”一直没有作声的惊雷也站了出来,站到了玖雾和薄冰的身旁,“神界未来的接班人,不能是一个只会刀刃向内,费尽心思玩转权谋的人。大殿下,神界会毁在你的手上。”
“连你也……”晴幽的眼中尽显震惊,“我待你们不够好?不够器重吗?你们要赶在这个阶段背刺我一刀……连你们也看不上我灵力低微,难有进益,所以转头便要去支持晴霁了?”
“我们从未嫌弃过殿下的灵力低微,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保护这样的殿下。如若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心有怨言,都不会在殿下身边侍奉十余年。”玖雾说道,“但我接受不了殿下将我们的尸骨踩在脚下,当作攀登的阶梯。”
“没错,时雨肯为了殿下使用禁术,置换命格而死,我们也一样可以做到。”薄冰说道,“但我们不能死得不明不白,不能死在一腔热血侍奉的主人的算计下。”
惊雷听过二位同僚的话,又想到已经不在了的时雨,最终只问了一句,“殿下,您真的拿我们当作平等的人看待过吗?”
为主而死,这是守护者的职责,也是身为守护者至高无上的荣耀。但是,他们希望这份得来的荣耀是他们内心真正期许的。
他们希望自己为之奉上性命的人,是一个值得守护的人。至少是个不会随时随刻为了利益轻易舍弃他们的人。
可惜,晴幽不是。
指认的人越来越多,晴幽手下的亲信义正言辞,被牵连到的神族军队领将也有不少畏惧责罚直接招了供,在天神脚下跪倒一片祈求饶恕。
天神闭了闭眼,失望地看向自己这位伪装贤良多年的长女,一个对至亲妹妹能够屡次痛下杀手的人。
晴幽对上他的目光,竟也不闪不避,反而是笑出了声。
“失望吗,父亲?”晴幽脸上温良的神情一扫而空,端出的是令所有人都完全陌生的姿态,“如若当初父亲也能多遗传些灵力天赋给我,我今日大约也不至于此。”
天神的神色变了变,“你这话是何意?”
晴幽哼笑一声,“人界皇室袭爵争位,尚且要以嫡长为先,嫡长平庸无能,才会考虑传位他人。人族都明白的道理,父亲难道不懂吗?”
“我自问,全身上下唯一不足以登顶储位的弱项,便是这一身难有进益的灵力。父亲也同样在这方面瞧不上我,所以才会放任我与晴霁在储位之事上相争,却始终都没有将我看做储君的第一人选,不是吗?”
天神皱着眉头,脸色阴沉沉的,却没有说话。
晴幽全当他是默认了,“父亲为我取了带有幽字的名字,难道不就是看出我灵力低微,难有建树吗?我就只配为晴霁让位,生活在幽暗无光之处,最好永远也无法碍着晴霁的事,是吗?”
天神张了张嘴,欲说什么,但晴幽不想听了。正如艾米利娅猜测的那样,晴幽眼见大势已去,终于决定要反了。
晴幽这些年私下培养的人派上了用场,她笼络的军队领将现在也仍有愿意追随她的,造反之势忽然掀起,圣殿被围住了,里外尽是晴幽的人。
“我也想靠本事得到父亲的认可,我也想要得位光明磊落,不被后世诟病。可是……”晴幽嗤笑一声,“我真的尽力了,现下这般,是形势逼我。”
天神一拍座椅扶手,“你竟敢!”
“我没有什么不敢,不过搏一搏罢了。”晴幽对上天神盛怒的目光,却十分坦然,“胜者王侯败者寇,今日我赢,历史该由我书写。”
“你且试试。”半晌都没有说话的晴霁忽然道。
听闻此言,晴幽侧目瞥了她一眼,只见晴霁面上一片从容,甚至带了两分要看好戏的笑意。
晴幽心下一惊,隐约觉出不对了,她立即对着殿内殿外的属下发号施令,命令他们强攻进来,控住天神格勒。
乌泱泱的人也的确攻进来了,但是他们还未等靠近,就见晴霁转过身来,对着他们猛一挥手。
晴霁手中握着样东西,骤然向外释放了古怪的灵力,那股强势的力量迅速笼罩住了意欲强攻挟持天神的人,将他们的力量尽数压制在了体内,怎么也释放不出来了。
在场众人都是一惊,还未等他们看清楚晴霁拿的是什么,那东西便如烟一样消散了。
玖雾一眼认出晴霁方才用了什么,那便是在北境山上晴幽拿来扼制他们灵力,将他们困死在宫殿之中的东西,是晴幽拿许多神魔混血炼制而成的诡谲之物。
晴幽大吃一惊,万没想到晴霁竟将她的秘密武器搞到了手,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跳出来阻挠她。
“很意外?”晴霁呵呵一笑,露出两分狡黠,“你以为只有你会算计?你可能会破釜沉舟行造反之举,这一点已经有人提醒过我了。我防备你,派人去搜你的宝贝武器,缴械来给到我的手里,这不是应该的吗?”
“晴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滋味,你今日领会的清晰吗?”
“哈!”晴幽只突兀地笑了这么一声,“你这辈子,也就聪明了这么一次。背后指点的高人,莫不是那位混血小姐?”
“这便轮不到你操心了,你还是想想该如何与父亲谢罪吧。”晴霁抬抬下巴,望向了天神格勒,“造反可是大罪,其罪当诛。”
天神立在上头,晴幽半低着头,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晴霁。”格勒终于开口了,“带着圣殿中的人,全部退出去。”
“……”晴霁微微一怔,眉头一挑,隐约觉出天神这是想要对晴幽网开一面的意思。
她犹豫了一番,几度欲言又止,视线向着晴幽瞥了瞥,到底还是选择闭口不言,将圣殿中包含反叛者在内的所有人全部引出去了。
晴霁归拢人员,扣押住晴幽手下的叛军,全部丢进了牢狱中。
天已经快要亮了。
晴霁仰头,向着东方蒙蒙亮起的天际望去。
她做到了,今夜克制住了晴幽,来日储君之位非她莫属。
没了晴幽在背后搞鬼,没了她的撺掇,此番箭在弦上的神魔之争,真就可以偃旗息鼓了。
晴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满怀希望地站在神圣光辉的圣殿之外,迎候着日出时分的到来。
紧闭大门的圣殿内,天神站在几步金色阶梯之上的高座旁,晴幽立在阶梯其下,未跪,也未请罪。
格勒注视她良久,慢慢走了下来,站在她的面前,幽幽叹息一声。
“我没有想过,你对我竟有如此不满。”格勒说道,“没能将灵力天赋遗传给你,我对此同样遗憾。但为父并未因此而小视你。”
晴幽扯了下嘴角,俨然是不信的。
“有一个问题,我想我有必要与你说明清楚。”格勒道:“你名中的幽字,并非是你揣测的那般意思。”
晴幽抬眸看向他。
“你降生之时,夜深安宁,月色轻柔,幼子新生的啼哭之声也没有搅了那般雅致清幽的环境。”格勒缓缓说着,而晴幽一直摆出的满不在乎的表情已经变了。
“你是为父的第一个孩子,我虽察觉你灵力天赋平平,但却从未因此对你灰心,一直是寄予厚望的。”
晴幽的瞳孔微颤,越发地动摇。
天神的声音起伏着,晴幽的耳膜却震颤起来。
她听见天神说:“月临花.径影交加,花自芳菲月自华*。这才是你名字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