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妍始终是在意自己的亲人和族人的。

    她恨月侃,怪延日族,也怨一直不将实话与她说明的父亲和哥哥。

    到头来,她除了能及时止损,尽力弥补,也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不过,要说她选择赴死,将宝石分割出体外时一点没有后悔过,那是假的。

    剖心,焚魂,真要疼死她了。

    月妍那时就在想,她都要死了,还偏得选择这么个痛苦惨烈的死法,她这是什么命啊?

    在她死后,夜影族手握月光宝石,激发了其中奇异的力量之后,源源不断的力量注入族人们的身体,重新令族人站在了阳光之下,再不必屈居于阴暗之地。

    而月泽亲自带着属于延日族的日光宝石,再次去了育英中学,见到了延莹。

    此行与他同程的,还有月倾。月泽为这位女长老带路,将她带到了育英中学,指了方向让她自行去校长办公室见延锋。

    月泽则是在延莹的班级门口现身,找了处安静的地方,将日光宝石递给了她。

    宝石出现的一刻,延莹的眼睛都亮了。近在咫尺的圣物出现,她却迟迟不敢接过,生怕一错眼之后,宝石便又消失了,一切如镜花水月,让她空欢喜一场。

    直到月泽将宝石塞到了她的手中,延莹真真实实地感觉到了宝石的力量,她微微抖着手,却死死地攥住了日光宝石。

    “月妍呢?怎么不是她来将宝石送给我?”延莹想起不久前那个人与她许下的承诺,月妍真的兑现了。

    “她来不了了。”月泽声音轻轻的,“她死了。”

    延莹愣住,“什么?死了?”

    月泽无声地垂着眼眸,他余光瞥见走廊的另一端出现了一个身影,似乎正直直地望着自己。

    月泽看过去,看到一个少年站在教室的门边。隔得远,月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他认识那个人。

    文轩见到月泽的那一刻,心中便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月妍已经告诉过他了,说自己要提前去往人生终点。

    游乐园半日游之后,文轩没再见过月妍。现在,他明白,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文轩甚至没能叹息出声,心口处憋了重重的一口气,压抑得他连呼吸都困难。

    他按压着自己的心脏,规律而深刻的跳动一刻不停。

    文轩闭上了眼睛,他想,自己会兑现承诺的。

    相识一场,他不会忘记那个人的。

    月澄向族人们坦言了这十七年间他对于宝石之事的隐瞒,一五一十,如实告之,没再有半分的藏匿,将月妍之死的真相揭露。

    他向着所有族人道歉,将罪责揽于一身,他说要退下族长之位,只请大家不要怨怪月妍。

    说到底,月妍也是无辜的。

    听着这些话的族人们沉默良久,面对族长的自责隐退,他们推举了月泽继任,算是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夜影族浩浩荡荡地搬离了现下这片深山老林,与来时的逃难不同,现在他们是要回归平凡而普通的生活了。

    到了现在才发现,在这世间能够真正做一个普通人,便是最幸福的了。

    月泽继任了族长之位,阴差阳错的,这个位置终归是轮到他来坐了。

    夜影族与延日族之间无言地和解,彼此再也没有找过对方任何麻烦,就好像从前十几年间的恩恩怨怨已经被彻底忘怀了一样。

    事态平稳,尘埃落定。

    月妍没想过自己有天还能睁开眼,面前站了个高贵神秘,如同真神般的绝妙人物。

    神明笑容温柔,和和气气的,带着一种天生令人信任的感觉。

    月妍打量着陌生的神明,正想要开口问问她的身份,却被神明一句话抢了先。

    神明问她:“你想不想回去,回到你所在的时空,安安稳稳像个普通人一样过完一生?”

    月妍挑了下眉,“还有这种好事?”

    神明听后便笑了起来,她说:“只要你想,我便送你回去,与你的亲人,族人,还有缘分未尽之人重逢。”

    这种诱惑对于月妍而言,实在是太大了。但好在,她还没有一时冲动完全丧失了理智。

    月妍反问神明:“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神明回答:“灵魂的代价。”

    月妍听了,嘴角抽了抽,心想莫不是再被焚一次魂的那种代价吧?

    神明笑望着她,温声安抚道:“你别怕,剖心焚魂什么的,你不会再经历一次那种痛苦了。”

    月妍怔了怔,心中还在猜测,神明怎么会知道的那么清楚?

    “待你走完此生后,灵魂步入轮回前,我会再来收取。”

    月妍盘算了一下,觉得自己好像也不吃亏。即便不答应神明,她现在也正被握于神明手中,倒不如与其达成交易,换她一世平凡的生活,一次人生的重启。

    于是月妍当机立断地点了头。

    神明的笑容看上去还是那么温柔,月妍听到神明的劝说:“我建议,你去见见故人吧。”

    故人?

    月妍眨了眨眼,神明指得是哪一位呢?她的家人,族人,曾经敌对的异族之人?还是……

    已经承认过彼此是朋友的人?

    月妍想起了一张年轻的少年脸孔,那人天生长了张好学生的脸,行为举止样样都是标杆,是最得老师喜欢的那种。

    她微微笑了一下,而神明望着她,似乎也心知她的所想,竟露出了一个与她极为相似的笑容。

    神明送她回到了她的时空,时间线是她死在夜影族山林之中的两年后。

    月妍站定在依旧茂密到遮天蔽日的树林里,这里没了人烟的气息,深山之中更显空寂,却也清幽。

    她辨了辨方向,曾经笼罩着此处的结界已经消失,夜影族搬走了。

    月妍叹了口气,她现在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故人,鬼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

    她去了育英中学,那大概是唯一一个还与她离开前处在同样位置的地方了。

    月妍站在校外,隔着栏杆看向操场上正在进行下午大课间活动的学生们。

    转眼两年过去,她的那一届同学已经该去上大学了。操场上人头攒动,学生们穿着整齐的校服跑跑跳跳的,面貌看上去却与她熟悉的模样没什么区别。

    啊……月妍感慨,青春的气息。

    她微微有些出神的时候,不远处忽地传来一声异响,有人将手上提着的重物弄到了地上,砸出好大一声巨响。

    月妍顺势看过去,就见到了一张出乎意料的脸。

    延莹啊……月妍挑眉,这倒是稀奇,回来之后第一个遇见的,竟然会是她。

    延莹手里原是拿着一摞的档案,估计是下一届要来育英中学就读的延日族名单,结果这会儿也被她丢到地上了。

    她讶异地看着不远处垂手静静站着的少女,往前走了几步后又站住。

    “天爷啊。”延莹瞪圆了眼睛,满脸的不敢置信,“大白日的,我这是见鬼了吗?”

    月妍:“……”

    “你哥哥跟我说你已经死了。”延莹越看越觉得眼前之人并非幻觉,“你这怎么……诈尸了呢?”

    “……抱歉啊,没死透。”月妍抽了抽嘴角,“那个,你知道我家那些人现在都住在哪里吗?”

    “我倒不是特别清楚,但我可以问问。”延莹一指育英的教学楼,“你们家的后辈,现在有很多在延日族开设的中小学里上学,育英里也有。”

    月妍点了下头,“就是说,延锋会知道,他手上有学生的档案。”

    “倒也不用问延锋校长,你们族的月倾长老现在也在这里谋职呢。”

    月妍稍稍一怔,随即轻笑了一声,“是吗?”

    “走走走,正好你跟我一起进去。”延莹相当热心肠,返回去几步把档案重新拎上了,拽着月妍一路小跑进了育英中学。

    月倾看见自家小姐时,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是疯了,要么就是白日做梦呢。

    直到小姐对着她翻了个白眼,月倾才意识到这是活生生的人站在了她的面前。

    “小姐……?”月倾试探地唤了一声。

    月妍面露无奈之色,也不想解释,只抬抬下巴说道:“把月泽他们现在的住址写给我。”

    月倾愣了愣神后才反应过来,找了张白纸哗哗写下一串地址,双手递给了月妍。

    月妍扫了一眼,对着屋内两个傻眼的人摆了摆手,大步流星地走了。

    “哎,月妍,你等等!”延莹反应过来,小跑着追了上去。

    月妍脚下没停,侧目问了一句身边追着走的人,“有事?”

    “我们这届同学都升学了,恰好明日延锋请了几位优秀毕业生做代表,回来给学弟学妹们演讲。”

    “所以呢?”月妍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

    “你从前班里的那个班长,叫文轩的,他也在受邀之列。”

    “……”月妍顿了顿,“好,我知道了。”

    傍晚前,月妍找到了她父亲和哥哥的新家,在一片新的小区里,夜影族很多人现在都住在这里。

    她寻着楼号和门牌,敲响了一扇房门,来应门的人是月泽的随侍之一,月隐。

    月隐看清门外之人的刹那,表情也没有比见鬼好到哪里去。

    “呦。”月妍抬手打了个招呼,“我哥哥呢?”

    月隐倒吸了一口气,后退了两步,张了张嘴连句问候都没说出来。他一指一间关着房门的屋子,侧过身给小姐让开了路。

    在月妍开门进去之前,月隐后知后觉地通报了屋中人一声,“少爷,小姐回魂了!”

    “……”月妍回头瞪了他一眼。

    下一秒,屋中有了动静,听到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之后,月泽将门打开了。

    他亲眼所见已经消逝了的妹妹,如今竟又站在了他的面前,月泽激动,也惶恐,像是担忧自己出现幻觉。

    “哥哥。”月妍唤了一声,“不认识了?”

    “阿妍……”月泽抬手,轻轻握住她的肩膀,“你,你这是……”

    “你先别问我。”月妍摆手及时叫停他的诸多疑问,“我也得好好捋顺一下思路,才能给你们解释清楚,关于我是怎么死而复生的……”

    当天晚上,接到消息的月澄,月星还有月焓齐齐聚到了一起,月辉和月隐着手准备了一大桌菜。

    月星和月焓一见到她就鬼哭狼嚎了一通,眼泪汪汪,声嘶力竭的,嚎得月妍又想死了。

    她揉着太阳穴,叹着气,拼命往他俩碗中夹菜,试图堵住他俩的嘴。

    月澄,前夜影族族长适时发问了,“阿妍,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嗯……”她想了想,“大概就是,被神明救了吧。”

    次日,月妍按着延莹发来的优秀毕业生回归母校演讲的时间,提早了些时候在校门外守株待兔。

    其实她回来后本不想要见文轩的。

    文轩与她身边的很多人不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未见得能像魔力种族一样,那么轻易地接受一个人死而复生。

    她怕见了文轩后,反倒引得他又惊又惧,见她也跟见鬼一样,再吓出个好歹。

    但是延莹后来连珠炮似的发消息给她,说文轩一直挺惦着她的。

    她离开之后,文轩同桌的位子一直空着,他会私下悼念她,烧纸烧元宝的生怕她在另一个世界没钱花。

    月妍听完就很无奈,什么纸钱元宝的,她是一点都没收到啊……

    而且说真的,她现在想来,自己当年怕是也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只是灵魂受损后停留在了某个特别的空间之中吧。

    真是浪费文轩花钱悼念她了……

    被游说一通后,月妍决定还是去见文轩一面吧,如果他到时候见了害怕,她就闪现消失,只让文轩以为是出现了幻觉就罢了。

    于是,第二日上午九点半左右,月妍倚着校门口的栅栏,等着她班里那位优秀毕业生的班长莅临。

    文轩被头顶灿烂的太阳照着,半长不短的一团黑色影子先靠近了月妍的身边。

    月妍抬眸,面带笑意地望过去,对上了一张熟悉的脸孔。

    文轩僵僵地站在距离她十步之外的地方,又是错愕又是惊喜的表情交织着,看上去有些滑稽。

    月妍微微挑眉,心想他倒是来个反应啊,现在这副茫然僵硬的表情,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站着,还是该消失啊……

    月妍又向上抬了抬嘴角,她一脸春风拂面的笑容,不至于看上去像是来索命的厉鬼吧?

    下一秒,文轩总算是动了。

    他没有掉头就跑,反倒是朝着她飞奔而来。十步的距离,眨眼便至跟前。

    文轩张开手臂拥抱住眼前真实存在的身影后,释然地轻轻叹了一声,“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很快便松开手,很有分寸地退了一步,望着她笑了起来,“我知道我们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你能回来,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真的。”

    “我们是一个世界的人啊。”月妍被他近在眼前的笑容感染,不由也弯了弯眼睛,露出真切的笑意。

    她指了指头顶湛蓝的天,踩了踩脚下被阳光晃得金灿灿的地,又望了望对面之人清澈如明镜的眼眸,在那双琥珀色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的小小倒影。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们就是一个世界的人。”她笑道,“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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