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婷汀这句话后,黎湘的反应终于大了一些,双目瞳孔颤了一下。
她挣扎着坐起来,身子虚弱喘气连连。
“姐姐。”黎湘抬起手,婷汀便凑近了一些。
她环着婷汀的脖子,近乎哽咽道:“你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你。”
她们二人抱在一处,无言地互相安慰。良久后,黎湘说:“我们送哥哥离开吧。”
婷汀一怔,反应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黎湘所谓的送黎海离开,到底是什么意思。
草屋外的音旋也是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了自己身旁的“黎湘”。
“这世上或许从不存在什么起死回生,我的时间倒流魔法或许也从未生效过。”
“黎湘”似笑非笑,“当然,未能生效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我使用的魔法私心太甚,为真神所不容。”
音旋怔了怔,私心?
她看着屋内的情形,黎湘撑着从床上爬起来,站在黎海床边,背对着门口,连背影都显得憔悴。
音旋蓦地心里一紧,就见黎湘掌心光芒一闪,将魔力具化为了尖锐的实体,刺入黎海的心口。
音旋,还有屋里的婷汀都下意识地抽了一口气。
黎海虽然好似还活着,但他其实已经死了。过了这几日,没人比黎湘更清楚这一点。
如果她继续强留着黎海,用魔力维持他的生命体征,只会凭白阻挡了他转世轮回之路,令他成为一具困着灵魂无法超生的尸体。
所以拼尽全力倒转了黎海时间的她,而今又亲手杀了黎海。
黎海的生息断掉了,黎湘收了手,倒退两步跌到了婷汀怀里。
“湘儿……”还没接受眼前一幕的婷汀颤抖着声音,“你、你这是……”
“入土为安。”黎湘咬紧牙关,硬撑着道:“姐姐,能帮我在谷里挖一处坟墓吗?”
离着草屋不远的地方,婷汀挖开一片土,将坑挖得很深。
而黎湘砍了几棵树,亲自打了口棺木,将黎海安置于其中。
她的哥哥是一个了不起的哥哥,在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为了保护妹妹而搬到了荒僻之地,过上了自耕自种的生活,日日辛苦。
她的哥哥没有享受过祖神光环的庇佑,却最终为此所累,赔上性命,是她这个做妹妹的无能。
黎湘盯着棺木里那张年轻好看的脸,愧疚,悔过,各种情绪潮水一般淹没了她,令她窒息。
音旋此刻也站在棺木旁,静静看着那两人为黎海下葬。
原来,祖神那一世竟还发生过这些。
音旋沉默着,自己都没发觉拳头捏的死紧,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冲上了头顶。
就算是她,也很想杀了谷外那群叛徒。
为什么黎湘没有这么做呢?
在她身旁,“黎湘”垂眸同样凝视着黎海完全失了血色的脸,目光沉沉,其中藏了无尽的情绪。
“我至今都觉得是自己做错了,姐姐说得对,我不该心软,不该自视甚高,不该接触谷外的人,不该成为什么祖神。”
“黎湘”自嘲着,轻轻的笑了一下。
音旋皱眉,“所以你放弃了寻仇。”
“黎湘”点头,“杀了他们也挽回不了哥哥的性命,不是吗?”
“即便如此……”音旋一咬牙,“若是我,便不会放过那群人。”
“黎湘”似乎很是愉悦,眉眼弯弯地看着音旋,看着这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女孩。
“是姐姐教你的吧?”
音旋愣了愣,“什么?”
“姐姐把你教成了这个模样,这很好。”她说。
“一味的善意换不来等价的回报,一直心软终究会害人害己。你这样很好,至少能保护自己。”
音旋“啊”了一声,“你……为什么会知道婷汀教过我?”
“黎湘”歪着头,似乎同样疑惑她为何会这么询问。
“你还不明白吗?”
音旋:“我该明白什么?”
“黎湘”眨了眨眼,收回视线自顾自喃喃道:“这样啊,原来你还没有意识到,或者说是不愿意接受这个答案吗?”
音旋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忽地炸开,她浑身发冷,某种一直被自己猜疑的答案似乎在此刻被验证了。
她本还想要追问,但“黎湘”的身形竟渐渐消散了。
那人走之前还留下了一句缥缈的话。
“你会明白的,在下一段回溯结束前。”
音旋愣在原地,呆呆地将目光重新聚焦到黎湘和婷汀身上。
黎海被掩埋了,这世间再也寻不到他了。
黎湘失魂落魄地回到草屋,看着那张再也不会躺人的床,看着桌子上多出来的一副碗筷,看着熄了火的灶台,心里像活活被挖空了一块。
她后知后觉地想,啊,她再也没有哥哥了。
黎湘的身体状况一落千丈,她没有寻死,但状态就是一日接着一日萎靡下去。
她记得自己对婷汀的承诺,不想丢下婷汀一个人,但现在看来却有些力不从心。
一年,两年,三年……黎湘的状态逐渐差到难以起身,每日昏昏沉沉地躺着,也难以和婷汀有什么交流。
在漫长的时光流逝之中,婷汀的心也跟着死了。
她明知道黎湘是强大的祖神,拥有最强的治愈能力,但是医者难自医。
又或者说,是心病没有心药治。
看着黎湘一日一日衰弱下去,整个人消瘦得只剩一层皮包骨,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留住黎湘多久,她想自己大约又要变回一个人了。
婷汀终究没能留住自己选定的家人。
五年后,有那么一个晚上,黎湘就像是回光返照一般,忽然有了精神。
黎湘拉着婷汀的手,脸上带着笑意,说道:“姐姐,我预言到了,哥哥会转生归来的。”
婷汀怔了怔,配合的也笑了起来,问:“那黎海什么时候能回来?”
“千年后。”
“啊?”婷汀顿住,“千……千年?”
“是,他会转生在一个崭新的世界,转生为一个魔法师,好好地活下去。”
“是吗?”婷汀握紧她的手,“那真是太好了。”
千年,是一种什么概念呢?漫长到令人难以估量。
黎湘眼中的光芒亮了亮,“不知道我死后,还有没有可能转生成他的妹妹,我们之间究竟还有没有缘分。”
婷汀皱了皱眉,安慰她道:“一定会的,你们一定还有缘分,他舍不得你这么好的妹妹。”
黎湘笑了,“真的吗?那……还真是期待我死后的事啊。”
“湘儿……”
“对不起,姐姐,我可能要食言了。”
黎湘眼底骤起波澜,“我可能真的要丢下你一个人了。怎么办?我好舍不得啊……”
“湘儿,别胡说。你是祖神,是这世间最强大的神明,你不会轻易死的。”
黎湘微弱地点了点头,“的确,其实我本不该死在这个时候,但世事无常……姐姐,封印我吧,留住我的灵魂在这具身体里,让我陪着你直到你此生终了。”
婷汀瞳孔一缩,“什么意思?”
“这具承载着强大力量的身体没有那么容易腐坏,蕴含着力量的灵魂更是不灭的。我可以保有生命体征,一直陪你到几十年之后,等你离开之时,我便可以真的撒手离去了。”
“你那样……还能算是活着吗?”婷汀想到了黎海从前被救回来时的模样,以及黎湘最终亲手送走他的举动。
“活死人,究竟算不算活着呢?”黎湘轻笑,却不在意答案,“但不这么做的话,我今晚便要离开你了。”
婷汀迟疑了,却没有点头。
“别有压力,这是我的决定。”黎湘弯着眉眼笑道:“封印我吧,我教你。”
婷汀觉得,黎湘大抵是拿魔力蛊惑了她,否则她为什么会在还没有同意的时候就动手了呢?
黎湘是在兑现自己的诺言,那么她呢?她怎么能忍心让黎湘变成不死也算不上活着的模样?
但等她回过神来,将灵魂封印在身体内的魔法已经施行完毕了。
黎湘心满意足地笑着,她说:“姐姐,不要害怕离别,我们终有一日还会再见的。”
这是她留给婷汀最后的希望。
偌大的山谷里,就只剩下婷汀一个人来去自如。
婷汀日日守在黎湘身旁,与她说着话,虽然得不到回应。
音旋看着那个女人的模样,莫名有些心疼。
现在的婷汀与她记忆里的不太相同……
嗯,完全不同。
回忆没有停止,音旋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黎湘已经不会再醒来了,但当婷汀有一日忽然出了谷,音旋本能地追上去想知道她打算做什么,却发觉自己竟然能跟上婷汀。
音旋回望向山谷内部,奇怪地皱了皱眉,追上婷汀杀气腾腾的步伐。
婷汀是去报仇了,时隔多年后,她一一找到了还在谷外逍遥度日的魔法师,也一一杀了他们。
那群安稳且正常地生活了这些年的人们,大多都已成婚生子有了后代。
令婷汀感到意外的是,他们的后代竟然也继承了祖神赋予他们直系亲属的魔力,成为了新一代的魔法师。
而这一点,那些魔法师似乎早就意识到了。
为了确保自己的后代能够完美继承魔力,他们彼此之间结亲联姻,生下了很多的小魔力者。
婷汀发现了这件事后,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赋予他们力量的人已经陷入了不生不死的境地,他们却还仰仗着她遗留的力量生活的如此恣意。
真是……该死啊。
婷汀这么想了,于是就逐一杀了他们。
但是她留下了他们的后代,并不是因为稚子无辜,而是婷汀有别的打算。
她想要这些孩子长大,学会魔法,继续成家孕育魔法师后代,然后……再由她来杀了上一代。
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世人关于祖神的确切记忆就会消散,毕竟少了口口相传这一过程。
婷汀想要抹灭的,是那群不识好歹、妄生杂念之人对祖神最终“抛却”他们的记忆与传闻。
没人能胡乱质疑祖神,没人有资格评判她。
祖神这一身份该蒙上一层神秘的纱,永远成为后人敬服的初代神明。
音旋注视着婷汀的一举一动,那个人开始插手教习新生代的魔力者魔法,像个普通的教习师父那样,却始终保有神秘,从未见她与谁亲近过。
婷汀教会一批又一批的孩子魔法,看着他们长大,有了后代,然后就亲手除去他们。
音旋皱眉,婷汀她到底要干什么?
几十年的时间,对于婷汀而言一晃而逝。
她没有变老,更离死还早,就连容貌都还维持着几十年前的模样。
婷汀是被转化得最成功的魔法师,至少在与她同一时期被转化的人都死光了的情况下。
在魔力的守护下,她拥有了漫长的寿命,漫长到她自己都未曾设想过。
黎湘也没有想过。
婷汀无论白日里有多忙,晚上都一定会回到谷内,有时候就静静坐在黎湘的床边,一坐就是一整夜。
时间在她们的身上失去了意义。
婷汀的魔力修习的越发炉火纯青,甚至做到了能像黎湘一般自创魔法。
她将这一切都教给了当代存在着的魔法师,百年时间过后,婷汀做出了令人意外之举。
她教导着最年轻的一批魔法师,开始人为地将他们分化成两个阵营,互相教育成敌对之人,彼此牵制。
婷汀赋予他们不同的气息,教授他们不同类型的魔法,引导他们相互对立。
这是魔法师中神族与魔族诞生的伊始。
音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她之前便觉得神族与魔族之间十分同源,原来他们根本就是一类存在。
所以……婷汀这么做的意思是希望魔法师后代自相残杀?这是她选择的为黎湘和黎海报仇的方式?
不得不说,这招够狠,就看现在神族与魔族之间水火不容的架势,婷汀是成功的。
音旋微微叹了口气,若是有朝一日神魔两族知晓了久远的真相,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又一个百年过去了,音旋失神地看着婷汀的一举一动。
那家伙将神魔两族各自塑造成型,圈出了两块地域,将魔法师与普通的人类分割开来。
生生被冠以异族身份的同根生者,时不常就会起一场冲突。这世道终如婷汀所愿。
时间又过去很久很久,久到难以计算,神族与魔族的地盘慢慢被经营的像模像样,他们的生活乍一瞧上去与人类并无不同。
婷汀停止了屠杀灭口魔法师的举动,渐渐从他们的生活中隐退,回归了山谷。
音旋百无聊赖地跟在她身侧,心想这段关于祖神黎湘的记忆还真是冗长,什么时候能够结束啊?
只是看过记忆都觉得漫长寂寞到心如止水,真不知道婷汀这么多年是怎么撑过来的。
音旋叹气,往草屋门口一坐,听着婷汀的自言自语。
“八百多年了,是吧?”
婷汀注视着黎湘的面孔,轻轻抚上她不会睁开的眼。
“你一点都没有变,某种意义上,其实我也一样。”
音旋眨了眨眼,八百多年?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吗?
“湘儿,你从前说,千年后黎海便会转生,重新回到这世间。那么你呢?如今这副模样的你,到底要怎样才能继续成为他的妹妹,真真正正地活在世上?”
音旋心道:不大可能吧,除非黎湘死透了也转个世去。
“一直保持着不死也不算活着的状态,总归是不行的吧?”
音旋挑眉,呦,好像和婷汀无意间对上话了呢。
“强留你这么多年,我每一天都在后悔,当初跟中邪了一样,竟然听你的话动手封印了你的灵魂。”
婷汀目光沉沉,“不过,以往总是我和黎海给你出馊主意,你听了我们的话后往往会给自己招致麻烦,所以我如今是得了报应吗?”
音旋哼了一声,没错,你是该有点报应加身。就看你和黎海俩人成日给祖神进谗言,她能活得有多长久?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婷汀平静却坚定地说道:“我学着你的方式,这些年始终都在预言,但越接近你断定黎海会归来的时间,我就越难以察觉到你与黎海的缘分。”
音旋嗤之以鼻,那肯定是你预言错了,不然之后的冰刃和冰柠又是怎么回事?
“所以,我想了个变通的法子,想用在你身上试试。”
音旋一阵无语,这家伙要拿黎湘做什么小白鼠实验?
“我想要解开你身上的灵魂封印,同时给你打上记忆封印,封存你此生的过往,然后……送你步入重生路。”
重生?音旋微微变了脸色,重生的意思就是,不造成死亡的新生喽?婷汀是怎么想起这回事的?
“我会等待着黎海的归来,一旦找到他后,我就将你的重生安排到他身边,还叫你们成为兄妹,好不好?”
音旋撇撇嘴,那你可真是挺敢想的,这种逆天而为的事,你和祖神都上赶着做。
剩余两百年的时间度过,婷汀踏上了寻找黎海的路程。
她遍寻神魔两族,想着预言既然说明黎海会以魔法师身份回归,那么应当会出现在如今与普通人类划分开的地方。
终于,在神界地域里,婷汀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神血族新降生了一个孩子,叫做冰刃。
婷汀悄悄去看望了这个孩子,在那张稚嫩的脸上看出了熟人的影子。
终于舍得回来了啊,该死的黎海。
婷汀暗暗咒骂着,但转念一想,这家伙好不容易回来,还是别骂他该死了吧?
难熬漫长的时光岁月里,婷汀把所有能想到的人都恨了一圈,也包括那个没能承担祖神魔力赐福,只好做个普通人,结果就被轻易害死了的黎海。
婷汀看着那个尚在襁褓的新生儿,过于久远的回忆萦绕在心头,她仿佛又回到了千年前黎海身死的那一日。
满屋子流淌的血液,血泊之中失了温度的少年,婷汀一直也没有忘记,她很难忘记……
如今,那个早死的家伙重新归来,改换了身份,有了一个大家族背靠,倒也算是不错的投胎。
婷汀不想多看他的脸,脑海中总闪过不美好的画面,她逃避似的离开了。
在那之后,婷汀按照先前计划的那样,封印了黎湘的记忆,送她以重生的方式同样降世在神血族,做了冰刃的妹妹,硬是续上了他们兄妹的缘分。
婷汀成功了。
一直看到这一刻的音旋,在婷汀动手封印时,她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扯着,直接扑进了草屋,竟是进入到了黎湘的身体中。
音旋怔了怔,她感受到自己躺在床上的真实触感,她看得到婷汀,但真正的黎湘实则依然没有睁开眼睛。
怎么回事?音旋反应了一下,恍然意识到了一种可能性。
音旋是承载着祖神灵魂的人,她能借由黎湘的视角追溯到过往的记忆,先前一直是如此的。
但当黎湘身体每况愈下,即将离开人世时,她被封印了灵魂在体内,没有彻底消亡。
所以音旋一直以为,是因此她才能继续看到婷汀之后发生的事。
可若是如此,其实她不该能够离开黎湘被封印的躯体太远,随心所欲地跟着婷汀几百年。
音旋还以为,是因为自己的灵魂实则与祖神的不尽相同,所以限制会少一些。
但当她此刻被抽走,送入了黎湘的躯体之中,她猛然意识到,或许黎湘从未离开过婷汀。
哪怕是被封印了,黎湘也像一颗不能被人所视的灵魂体一般,始终陪在婷汀身边,注视着她的生活,听她的自言自语,看着她面对那个不会醒来的自己流露悲伤。
黎湘没有离开过,一直就在婷汀身边,所以音旋才能继续通过她的视角,看到婷汀的后续。
原来如此……
音旋不禁感慨,千年时光,黎湘还真是一言九鼎,没人知道她还存在,但答应了不会丢下婷汀一人,那么无论以何种方式,她都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她还真是……重信重诺的人啊。
音旋被局限在黎湘的身体之中,虽然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被拉扯到祖神的身体里,就好像黎湘归位于躯壳的灵魂,实则就是她一样。
但音旋丝毫不慌,一点都没有紧张,反而平静地望着婷汀尽力施法封印黎湘的记忆。
在做姐姐这方面,婷汀确实没得挑,她真的对黎湘很好。
音旋轻叹,这种好,曾经她也享受过,在婷汀以为她是冰柠……不,是黎湘的转世之时。
白光刺目,音旋闭上了眼,耳边听到的是婷汀温柔又宁和的声音,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终于要盼来曙光似的。
“湘儿,后会有期。”婷汀久违的露出笑意,“等你再睁开眼时,我就会出现在你的身边。”
“我保证。”
她挣扎着坐起来,身子虚弱喘气连连。
“姐姐。”黎湘抬起手,婷汀便凑近了一些。
她环着婷汀的脖子,近乎哽咽道:“你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你。”
她们二人抱在一处,无言地互相安慰。良久后,黎湘说:“我们送哥哥离开吧。”
婷汀一怔,反应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黎湘所谓的送黎海离开,到底是什么意思。
草屋外的音旋也是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了自己身旁的“黎湘”。
“这世上或许从不存在什么起死回生,我的时间倒流魔法或许也从未生效过。”
“黎湘”似笑非笑,“当然,未能生效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我使用的魔法私心太甚,为真神所不容。”
音旋怔了怔,私心?
她看着屋内的情形,黎湘撑着从床上爬起来,站在黎海床边,背对着门口,连背影都显得憔悴。
音旋蓦地心里一紧,就见黎湘掌心光芒一闪,将魔力具化为了尖锐的实体,刺入黎海的心口。
音旋,还有屋里的婷汀都下意识地抽了一口气。
黎海虽然好似还活着,但他其实已经死了。过了这几日,没人比黎湘更清楚这一点。
如果她继续强留着黎海,用魔力维持他的生命体征,只会凭白阻挡了他转世轮回之路,令他成为一具困着灵魂无法超生的尸体。
所以拼尽全力倒转了黎海时间的她,而今又亲手杀了黎海。
黎海的生息断掉了,黎湘收了手,倒退两步跌到了婷汀怀里。
“湘儿……”还没接受眼前一幕的婷汀颤抖着声音,“你、你这是……”
“入土为安。”黎湘咬紧牙关,硬撑着道:“姐姐,能帮我在谷里挖一处坟墓吗?”
离着草屋不远的地方,婷汀挖开一片土,将坑挖得很深。
而黎湘砍了几棵树,亲自打了口棺木,将黎海安置于其中。
她的哥哥是一个了不起的哥哥,在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为了保护妹妹而搬到了荒僻之地,过上了自耕自种的生活,日日辛苦。
她的哥哥没有享受过祖神光环的庇佑,却最终为此所累,赔上性命,是她这个做妹妹的无能。
黎湘盯着棺木里那张年轻好看的脸,愧疚,悔过,各种情绪潮水一般淹没了她,令她窒息。
音旋此刻也站在棺木旁,静静看着那两人为黎海下葬。
原来,祖神那一世竟还发生过这些。
音旋沉默着,自己都没发觉拳头捏的死紧,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冲上了头顶。
就算是她,也很想杀了谷外那群叛徒。
为什么黎湘没有这么做呢?
在她身旁,“黎湘”垂眸同样凝视着黎海完全失了血色的脸,目光沉沉,其中藏了无尽的情绪。
“我至今都觉得是自己做错了,姐姐说得对,我不该心软,不该自视甚高,不该接触谷外的人,不该成为什么祖神。”
“黎湘”自嘲着,轻轻的笑了一下。
音旋皱眉,“所以你放弃了寻仇。”
“黎湘”点头,“杀了他们也挽回不了哥哥的性命,不是吗?”
“即便如此……”音旋一咬牙,“若是我,便不会放过那群人。”
“黎湘”似乎很是愉悦,眉眼弯弯地看着音旋,看着这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女孩。
“是姐姐教你的吧?”
音旋愣了愣,“什么?”
“姐姐把你教成了这个模样,这很好。”她说。
“一味的善意换不来等价的回报,一直心软终究会害人害己。你这样很好,至少能保护自己。”
音旋“啊”了一声,“你……为什么会知道婷汀教过我?”
“黎湘”歪着头,似乎同样疑惑她为何会这么询问。
“你还不明白吗?”
音旋:“我该明白什么?”
“黎湘”眨了眨眼,收回视线自顾自喃喃道:“这样啊,原来你还没有意识到,或者说是不愿意接受这个答案吗?”
音旋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忽地炸开,她浑身发冷,某种一直被自己猜疑的答案似乎在此刻被验证了。
她本还想要追问,但“黎湘”的身形竟渐渐消散了。
那人走之前还留下了一句缥缈的话。
“你会明白的,在下一段回溯结束前。”
音旋愣在原地,呆呆地将目光重新聚焦到黎湘和婷汀身上。
黎海被掩埋了,这世间再也寻不到他了。
黎湘失魂落魄地回到草屋,看着那张再也不会躺人的床,看着桌子上多出来的一副碗筷,看着熄了火的灶台,心里像活活被挖空了一块。
她后知后觉地想,啊,她再也没有哥哥了。
黎湘的身体状况一落千丈,她没有寻死,但状态就是一日接着一日萎靡下去。
她记得自己对婷汀的承诺,不想丢下婷汀一个人,但现在看来却有些力不从心。
一年,两年,三年……黎湘的状态逐渐差到难以起身,每日昏昏沉沉地躺着,也难以和婷汀有什么交流。
在漫长的时光流逝之中,婷汀的心也跟着死了。
她明知道黎湘是强大的祖神,拥有最强的治愈能力,但是医者难自医。
又或者说,是心病没有心药治。
看着黎湘一日一日衰弱下去,整个人消瘦得只剩一层皮包骨,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留住黎湘多久,她想自己大约又要变回一个人了。
婷汀终究没能留住自己选定的家人。
五年后,有那么一个晚上,黎湘就像是回光返照一般,忽然有了精神。
黎湘拉着婷汀的手,脸上带着笑意,说道:“姐姐,我预言到了,哥哥会转生归来的。”
婷汀怔了怔,配合的也笑了起来,问:“那黎海什么时候能回来?”
“千年后。”
“啊?”婷汀顿住,“千……千年?”
“是,他会转生在一个崭新的世界,转生为一个魔法师,好好地活下去。”
“是吗?”婷汀握紧她的手,“那真是太好了。”
千年,是一种什么概念呢?漫长到令人难以估量。
黎湘眼中的光芒亮了亮,“不知道我死后,还有没有可能转生成他的妹妹,我们之间究竟还有没有缘分。”
婷汀皱了皱眉,安慰她道:“一定会的,你们一定还有缘分,他舍不得你这么好的妹妹。”
黎湘笑了,“真的吗?那……还真是期待我死后的事啊。”
“湘儿……”
“对不起,姐姐,我可能要食言了。”
黎湘眼底骤起波澜,“我可能真的要丢下你一个人了。怎么办?我好舍不得啊……”
“湘儿,别胡说。你是祖神,是这世间最强大的神明,你不会轻易死的。”
黎湘微弱地点了点头,“的确,其实我本不该死在这个时候,但世事无常……姐姐,封印我吧,留住我的灵魂在这具身体里,让我陪着你直到你此生终了。”
婷汀瞳孔一缩,“什么意思?”
“这具承载着强大力量的身体没有那么容易腐坏,蕴含着力量的灵魂更是不灭的。我可以保有生命体征,一直陪你到几十年之后,等你离开之时,我便可以真的撒手离去了。”
“你那样……还能算是活着吗?”婷汀想到了黎海从前被救回来时的模样,以及黎湘最终亲手送走他的举动。
“活死人,究竟算不算活着呢?”黎湘轻笑,却不在意答案,“但不这么做的话,我今晚便要离开你了。”
婷汀迟疑了,却没有点头。
“别有压力,这是我的决定。”黎湘弯着眉眼笑道:“封印我吧,我教你。”
婷汀觉得,黎湘大抵是拿魔力蛊惑了她,否则她为什么会在还没有同意的时候就动手了呢?
黎湘是在兑现自己的诺言,那么她呢?她怎么能忍心让黎湘变成不死也算不上活着的模样?
但等她回过神来,将灵魂封印在身体内的魔法已经施行完毕了。
黎湘心满意足地笑着,她说:“姐姐,不要害怕离别,我们终有一日还会再见的。”
这是她留给婷汀最后的希望。
偌大的山谷里,就只剩下婷汀一个人来去自如。
婷汀日日守在黎湘身旁,与她说着话,虽然得不到回应。
音旋看着那个女人的模样,莫名有些心疼。
现在的婷汀与她记忆里的不太相同……
嗯,完全不同。
回忆没有停止,音旋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黎湘已经不会再醒来了,但当婷汀有一日忽然出了谷,音旋本能地追上去想知道她打算做什么,却发觉自己竟然能跟上婷汀。
音旋回望向山谷内部,奇怪地皱了皱眉,追上婷汀杀气腾腾的步伐。
婷汀是去报仇了,时隔多年后,她一一找到了还在谷外逍遥度日的魔法师,也一一杀了他们。
那群安稳且正常地生活了这些年的人们,大多都已成婚生子有了后代。
令婷汀感到意外的是,他们的后代竟然也继承了祖神赋予他们直系亲属的魔力,成为了新一代的魔法师。
而这一点,那些魔法师似乎早就意识到了。
为了确保自己的后代能够完美继承魔力,他们彼此之间结亲联姻,生下了很多的小魔力者。
婷汀发现了这件事后,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赋予他们力量的人已经陷入了不生不死的境地,他们却还仰仗着她遗留的力量生活的如此恣意。
真是……该死啊。
婷汀这么想了,于是就逐一杀了他们。
但是她留下了他们的后代,并不是因为稚子无辜,而是婷汀有别的打算。
她想要这些孩子长大,学会魔法,继续成家孕育魔法师后代,然后……再由她来杀了上一代。
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世人关于祖神的确切记忆就会消散,毕竟少了口口相传这一过程。
婷汀想要抹灭的,是那群不识好歹、妄生杂念之人对祖神最终“抛却”他们的记忆与传闻。
没人能胡乱质疑祖神,没人有资格评判她。
祖神这一身份该蒙上一层神秘的纱,永远成为后人敬服的初代神明。
音旋注视着婷汀的一举一动,那个人开始插手教习新生代的魔力者魔法,像个普通的教习师父那样,却始终保有神秘,从未见她与谁亲近过。
婷汀教会一批又一批的孩子魔法,看着他们长大,有了后代,然后就亲手除去他们。
音旋皱眉,婷汀她到底要干什么?
几十年的时间,对于婷汀而言一晃而逝。
她没有变老,更离死还早,就连容貌都还维持着几十年前的模样。
婷汀是被转化得最成功的魔法师,至少在与她同一时期被转化的人都死光了的情况下。
在魔力的守护下,她拥有了漫长的寿命,漫长到她自己都未曾设想过。
黎湘也没有想过。
婷汀无论白日里有多忙,晚上都一定会回到谷内,有时候就静静坐在黎湘的床边,一坐就是一整夜。
时间在她们的身上失去了意义。
婷汀的魔力修习的越发炉火纯青,甚至做到了能像黎湘一般自创魔法。
她将这一切都教给了当代存在着的魔法师,百年时间过后,婷汀做出了令人意外之举。
她教导着最年轻的一批魔法师,开始人为地将他们分化成两个阵营,互相教育成敌对之人,彼此牵制。
婷汀赋予他们不同的气息,教授他们不同类型的魔法,引导他们相互对立。
这是魔法师中神族与魔族诞生的伊始。
音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她之前便觉得神族与魔族之间十分同源,原来他们根本就是一类存在。
所以……婷汀这么做的意思是希望魔法师后代自相残杀?这是她选择的为黎湘和黎海报仇的方式?
不得不说,这招够狠,就看现在神族与魔族之间水火不容的架势,婷汀是成功的。
音旋微微叹了口气,若是有朝一日神魔两族知晓了久远的真相,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又一个百年过去了,音旋失神地看着婷汀的一举一动。
那家伙将神魔两族各自塑造成型,圈出了两块地域,将魔法师与普通的人类分割开来。
生生被冠以异族身份的同根生者,时不常就会起一场冲突。这世道终如婷汀所愿。
时间又过去很久很久,久到难以计算,神族与魔族的地盘慢慢被经营的像模像样,他们的生活乍一瞧上去与人类并无不同。
婷汀停止了屠杀灭口魔法师的举动,渐渐从他们的生活中隐退,回归了山谷。
音旋百无聊赖地跟在她身侧,心想这段关于祖神黎湘的记忆还真是冗长,什么时候能够结束啊?
只是看过记忆都觉得漫长寂寞到心如止水,真不知道婷汀这么多年是怎么撑过来的。
音旋叹气,往草屋门口一坐,听着婷汀的自言自语。
“八百多年了,是吧?”
婷汀注视着黎湘的面孔,轻轻抚上她不会睁开的眼。
“你一点都没有变,某种意义上,其实我也一样。”
音旋眨了眨眼,八百多年?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吗?
“湘儿,你从前说,千年后黎海便会转生,重新回到这世间。那么你呢?如今这副模样的你,到底要怎样才能继续成为他的妹妹,真真正正地活在世上?”
音旋心道:不大可能吧,除非黎湘死透了也转个世去。
“一直保持着不死也不算活着的状态,总归是不行的吧?”
音旋挑眉,呦,好像和婷汀无意间对上话了呢。
“强留你这么多年,我每一天都在后悔,当初跟中邪了一样,竟然听你的话动手封印了你的灵魂。”
婷汀目光沉沉,“不过,以往总是我和黎海给你出馊主意,你听了我们的话后往往会给自己招致麻烦,所以我如今是得了报应吗?”
音旋哼了一声,没错,你是该有点报应加身。就看你和黎海俩人成日给祖神进谗言,她能活得有多长久?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婷汀平静却坚定地说道:“我学着你的方式,这些年始终都在预言,但越接近你断定黎海会归来的时间,我就越难以察觉到你与黎海的缘分。”
音旋嗤之以鼻,那肯定是你预言错了,不然之后的冰刃和冰柠又是怎么回事?
“所以,我想了个变通的法子,想用在你身上试试。”
音旋一阵无语,这家伙要拿黎湘做什么小白鼠实验?
“我想要解开你身上的灵魂封印,同时给你打上记忆封印,封存你此生的过往,然后……送你步入重生路。”
重生?音旋微微变了脸色,重生的意思就是,不造成死亡的新生喽?婷汀是怎么想起这回事的?
“我会等待着黎海的归来,一旦找到他后,我就将你的重生安排到他身边,还叫你们成为兄妹,好不好?”
音旋撇撇嘴,那你可真是挺敢想的,这种逆天而为的事,你和祖神都上赶着做。
剩余两百年的时间度过,婷汀踏上了寻找黎海的路程。
她遍寻神魔两族,想着预言既然说明黎海会以魔法师身份回归,那么应当会出现在如今与普通人类划分开的地方。
终于,在神界地域里,婷汀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神血族新降生了一个孩子,叫做冰刃。
婷汀悄悄去看望了这个孩子,在那张稚嫩的脸上看出了熟人的影子。
终于舍得回来了啊,该死的黎海。
婷汀暗暗咒骂着,但转念一想,这家伙好不容易回来,还是别骂他该死了吧?
难熬漫长的时光岁月里,婷汀把所有能想到的人都恨了一圈,也包括那个没能承担祖神魔力赐福,只好做个普通人,结果就被轻易害死了的黎海。
婷汀看着那个尚在襁褓的新生儿,过于久远的回忆萦绕在心头,她仿佛又回到了千年前黎海身死的那一日。
满屋子流淌的血液,血泊之中失了温度的少年,婷汀一直也没有忘记,她很难忘记……
如今,那个早死的家伙重新归来,改换了身份,有了一个大家族背靠,倒也算是不错的投胎。
婷汀不想多看他的脸,脑海中总闪过不美好的画面,她逃避似的离开了。
在那之后,婷汀按照先前计划的那样,封印了黎湘的记忆,送她以重生的方式同样降世在神血族,做了冰刃的妹妹,硬是续上了他们兄妹的缘分。
婷汀成功了。
一直看到这一刻的音旋,在婷汀动手封印时,她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扯着,直接扑进了草屋,竟是进入到了黎湘的身体中。
音旋怔了怔,她感受到自己躺在床上的真实触感,她看得到婷汀,但真正的黎湘实则依然没有睁开眼睛。
怎么回事?音旋反应了一下,恍然意识到了一种可能性。
音旋是承载着祖神灵魂的人,她能借由黎湘的视角追溯到过往的记忆,先前一直是如此的。
但当黎湘身体每况愈下,即将离开人世时,她被封印了灵魂在体内,没有彻底消亡。
所以音旋一直以为,是因此她才能继续看到婷汀之后发生的事。
可若是如此,其实她不该能够离开黎湘被封印的躯体太远,随心所欲地跟着婷汀几百年。
音旋还以为,是因为自己的灵魂实则与祖神的不尽相同,所以限制会少一些。
但当她此刻被抽走,送入了黎湘的躯体之中,她猛然意识到,或许黎湘从未离开过婷汀。
哪怕是被封印了,黎湘也像一颗不能被人所视的灵魂体一般,始终陪在婷汀身边,注视着她的生活,听她的自言自语,看着她面对那个不会醒来的自己流露悲伤。
黎湘没有离开过,一直就在婷汀身边,所以音旋才能继续通过她的视角,看到婷汀的后续。
原来如此……
音旋不禁感慨,千年时光,黎湘还真是一言九鼎,没人知道她还存在,但答应了不会丢下婷汀一人,那么无论以何种方式,她都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她还真是……重信重诺的人啊。
音旋被局限在黎湘的身体之中,虽然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被拉扯到祖神的身体里,就好像黎湘归位于躯壳的灵魂,实则就是她一样。
但音旋丝毫不慌,一点都没有紧张,反而平静地望着婷汀尽力施法封印黎湘的记忆。
在做姐姐这方面,婷汀确实没得挑,她真的对黎湘很好。
音旋轻叹,这种好,曾经她也享受过,在婷汀以为她是冰柠……不,是黎湘的转世之时。
白光刺目,音旋闭上了眼,耳边听到的是婷汀温柔又宁和的声音,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终于要盼来曙光似的。
“湘儿,后会有期。”婷汀久违的露出笑意,“等你再睁开眼时,我就会出现在你的身边。”
“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