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映溪心里,总有些事比个人生死更重要。

    打从她作为神明衍生物被投放到世间时,她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沿着固定的轨迹走了千百载,她反驳过,排斥过,怨恨过,也抵抗过。

    屡次的尝试最终无一不是失败的。

    所以她到头来还是认命了。

    世上有英雄梦的人不少,可真正能成为英雄的人不多。

    苏映溪不一样,她没有英雄梦,但被迫成为了英雄。

    然而,等真要为此付出代价的时候,苏映溪发觉自己好像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即便是要就此消失,即便往后再无人记得她,她也是真真切切做了一次无名英雄。

    她要将希望带回世间。

    恨能解决很多问题,爱也能。

    苏映溪透过不同人的视角,恨了很多人,也爱了很多人。

    时至今日,一切于她而言都是过眼云烟。

    她现在只希望所有人能好好活着。

    苏映溪热爱这个世界,她想将世界最美好的样子还原,然后保留下来。

    世界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离开而停止运转,即便是创造世界的人。

    她可以消失,但世界不行,她所爱之人更不行。

    抱着这样强烈的念头,苏映溪昏昏沉沉的意识在泥泞的沼泽间终于挣扎出来。

    她倏地睁开眼,入目是一片昏暗。

    床边的帷幔被放下来,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光线。

    苏映溪微微皱眉,想抬手揉揉眼睛,不想先惊动了无声伏在床边小憩的人。

    婷汀听见动静,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冰儿?醒了?”

    苏映溪瞥了她一眼,婷汀的轮廓在黑暗中并不清晰。

    她轻轻“嗯”了一声,问:“多久了?”

    婷汀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几乎带着哭腔,鼻音浓重地说:“七日了。”

    “啊……”苏映溪稍稍感到意外,没曾想自己昏迷了这么久。

    不过也说的通,她的灵魂受创,魔力失衡,需要些时日调息是正常的。

    苏映溪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她能感觉到体内的灵魂状态稳定多了,条条裂痕也有要愈合的趋势。

    要不了多久,她就可以穿梭到平行时空的尽头,去回收灵魂碎片了。

    她微微松了一口气,就听一旁的婷汀闷声说了句:“对不起。”

    “嗯?”苏映溪没反应过来,道什么歉呢?

    婷汀垂着头,即便隔着一层蒙蒙黑暗,苏映溪也察觉到她一身的憔悴。

    “我不该逼你的。”婷汀说,“我知道你想隐瞒之事自有你的道理,其实我都明白……害你到如此地步,是我的错。”

    啊……苏映溪听懂了。

    时间隔的有点久,她都忘了自己昏迷前还被婷汀灌了一次药,也忘了自己为逼出药力吐了口血的事。

    所以婷汀是觉得,她多日虚弱,昏迷不醒,是自己的责任?

    苏映溪抿抿唇,觉得有些好笑。

    “别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她说,“跟你没关系。”

    婷汀没应声。

    天知道她这七日是在怎样的胆战心惊中度过的。

    苏映溪一直不醒,浑身冷的像冰一样,连呼吸都越来越弱。

    婷汀不得不隔一段时间就听听她的心跳声,确认鼓点一般规律的跳动还在,她才能稍稍安心。

    婷汀不由得想起从前,黎湘也是这么无声无息地躺在草屋的床上,不算死亡,却也不算活着的陪着自己。

    那时的黎湘没有温度,没有气息,婷汀守着人偶一样的姑娘太久,实在怕了。

    时过千年,苏映溪的状态恶劣,无限趋近于当年的黎湘,婷汀又怎么能不怕?

    她试图给苏映溪取暖,但效果几无。她担心苏映溪久睡脱水,便小心翼翼地给她喂。

    被照料的人给不了一点反应,婷汀宁愿苏映溪起来发脾气,打她一顿出气也好。

    事情怎么就到这个地步了呢?

    婷汀害怕又懊悔地反思着。

    好在,七日过去,那张熟悉的面孔重新有了生气。苏映溪睁开眼,她还是鲜活的。

    婷汀悬了多日的心终于落下了。

    刚醒过来的人有点低血糖。

    苏映溪用手肘支着床,慢慢坐起来,眼前一片片发黑。

    躺了太久,手脚发麻,头昏脑胀,她没工夫想别的什么,此刻就只有作为人类的最朴素的念头。

    她扭头看婷汀,声音轻飘飘道:“饿了。”

    婷汀当即起身,“我去做饭,你等一会儿。”

    “嗯。”苏映溪乖乖应了一声,身子向后靠在床头,闭目缓着精神。

    不多时,婷汀端着四菜一汤回来了。饭菜清淡,不见什么油水,婷汀说她刚刚才醒,不适合吃油腻的。

    苏映溪没说什么,用汤泡软了米饭,就着菜小口吃完。

    等她放下筷子后,婷汀说:“两天前,玄云找到夜曲宫来,说要见你。”

    “哦,是吗?”

    “我不知道他又是用了什么法子找到这里的,我告诉他你在病中不宜见客,他就说过几日会再来。”

    “行,知道了。”苏映溪点点头,“这几日还发生别的事了吗?”

    “并未有什么大事。”

    苏映溪暗暗松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秒,婷汀恍然想起来什么,“对了,你昏过去的第二天,天空中曾出现过刹那的异象。”

    “……”苏映溪怔了一下,拧眉问道:“什么异象?”

    婷汀思索了一会儿,似乎在想合适的措辞。

    “就像是数道漆黑的闪电划过天际,天空……好像要裂开了一样。”

    苏映溪:“!”

    她的神情骤然紧绷,婷汀一眼就瞧出不对劲了。

    “怎么了,冰儿?”

    苏映溪晃了晃神,“不,没什么。”

    婷汀微眯了下眼睛,当然知道这孩子又在隐瞒什么了。但有了先前的事,她也实在不敢再逼问。

    婷汀暗暗叹了口气,算了,左右不至于是什么大事,她可以不过问。

    看着苏映溪状态不佳,神情恍惚,婷汀说:“你好好休息吧,别再磋磨自己的身体了。”

    “嗯。”苏映溪勉强地笑了一下,目送婷汀出了门。

    在婷汀身影消失后,苏映溪面上的表情尽数敛去。她拨开床边的帷幔,赤脚踩在冰凉的地上,慢慢走到窗边。

    室外已经落入夜幕,天空遥远处隐约缀着几颗星星,微微闪烁。

    苏映溪抬眼望着一整片的天空,眼底酝酿着化不开的担忧。

    婷汀看到的,就是当年末日的真正景象。

    既然那副景象已经展现在虚假世界中了,就说明维持虚假世界运转的魔力濒临耗尽,还留在爱琴手里的水晶球储物装备就要崩裂。

    没有多少时间了。

    苏映溪收回远眺的目光,轻叹一声后闭上了眼。

    第二日玄云便来了,还带着梓冉、夜洛几人。

    他们扣门,婷汀放他们进来,五个人不需指引,轻车熟路地去了苏映溪的房间。

    自那日苏映溪忽然离开晴空学院后,他们终于又见到了她。

    学院里一切都好,被后天改造的魔法师已经恢复成普通人类的模样,也再没人会平白无故遭灾。

    蔓延三界千年的烟瘴尽散,被吞噬的灵气渐渐反哺世间,魔法师们再不必每日心惊胆战,神界也不强逼着人去供职了。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转变,但促使这一切转变的人却离开了。

    玄云事后反思了自己最后见到苏映溪时说过的话,也想起了先前苏映溪屡次强调的,关于身份与称谓的问题。

    他觉得苏映溪是不喜欢被人称呼为“冰柠”的,因为过去的终归过去,且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玄云懊悔,他只是骤然被蒂兰解封了记忆,一时太过于欣喜,才在苏映溪面前失了分寸。

    他太心急了,他该像之前那样,将对方视作要好的朋友,称呼她现在认可的名字,唤她一声“音旋”的。

    玄云自觉想通了关键,他将这些与峰雷、月临几人说了,之后便开始拼命搜寻夜曲宫的踪迹。

    如今诸多往事已解,夜曲宫不该频繁变动落脚地了。

    正如他所想,但当他终于找到那座屹立在荒僻之地的哥特式城堡后,却从婷汀口中得知她重病在身,无法见客的消息。

    玄云对婷汀是有成见的,但此时此刻,他却不担心婷汀会害苏映溪,也不认为婷汀有本事扣着苏映溪不与外人相见。

    所以玄云没有纠缠,问候之后便识趣离开,说是过几日会再来拜访。

    今日,他带着老友们一起来,夜曲宫果然未再变动落脚处,他们轻而易举寻上了门。

    霖铃接待了他们,说苏映溪已醒,现正在茶室中。

    依然无需引领,玄云他们都知道夜曲宫的茶室在哪里。

    推开那扇门,苏映溪的身形出现在他们面前。

    她安静地坐在茶椅上,面前的茶桌上面已经摆好了五杯温热的玫瑰花茶。

    很显然,她知道他们会来,甚至预测了他们抵达的时间。

    大约是近乡情怯,五人站在茶室门边,迟迟没有进去,望着那人的身影出神。

    明明才几日不见,苏映溪瘦了好几圈,侧面看过去下巴尖尖的,脸颊瘦削的厉害。

    “音旋。”玄云率先唤了一声。

    苏映溪抬眼看向他们,微微笑了笑,朝他们招手,“过来呀。”

    梓冉与夜洛两个姑娘眼中立刻有了光,三两步走上前去,望着她傻笑。

    她们这副表情成功把苏映溪逗笑了,“这是干嘛呀?”

    “对不起,小音……”梓冉攥着衣角,道:“玄云和我们说了,是我们不好,只顾着自己的感受,没顾忌你的。”

    夜洛接着说道:“你希望我们怎么称呼你都好,我们会尊重你的意愿的。”

    “嗯嗯。”不太会说话的月临跟着点头。

    峰雷则是说:“我们真的很高兴,还能以过去的朋友身份与你相认。”

    苏映溪笑笑,劝慰他们道:“不只是过去。”

    几人同时充满希冀地望着她。

    “今生今世,我们也是朋友。不是吗?”

    “是是是,当然是了!”梓冉喜笑颜开,终于放心大胆地坐在了她身边。

    另外几人也松了口气,纷纷落座,品尝夜曲宫主亲手泡的茶。

    “和以前一样的味道,一点没变。”峰雷感慨了一句。

    “嗯嗯,你这里总能收集到上好的茶叶。”月临说。

    夜洛:“是人家泡茶的手艺好。”

    梓冉:“对对。”

    苏映溪笑眯眯地将他们看过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了玄云身上。

    这位少年……不,神界的风使大人,进门后除了一开始唤她一声,便再没有开过口。

    他今日看上去不大一样了。

    做回风使的男子摘掉了眼镜,一双明亮的眼眸没了遮挡,情绪轻易从中流露出来,被她捕捉到了。

    他挺开心的,也隐隐有些惶恐不安,像是在顾忌着什么。

    苏映溪没有专门挑起与他的话题,那样显得太刻意了。

    她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端起手边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水面上零星飘动着的玫瑰花瓣。

    玫瑰花茶香气馥郁,入口甘甜,清雅的味道萦绕在唇齿间。

    苏映溪抿了抿唇,再将茶杯放下,忽而问他们道:“你们这些天有发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吗?”

    “哎?”梓冉不觉有异,听她问了,便仔细想了想,“没什么不妥吧,现下还会发生什么不妥吗?”

    夜洛也摇头道:“并无什么大事,怎么了吗?”

    “没怎么。”苏映溪不动声色,“怕有人欺负你们。”

    月临哈哈笑了两声,“现在可没人能欺负我们了。”

    梓冉习惯性丢给他一个白眼,“都知道你要重临火使之位了,不用显摆。”

    月临被阴阳怪气了两句,立马反驳道:“我没答应要回去给栢文做火使啊,话可不能乱说。”

    “嗯?”苏映溪饶有兴趣地挑眉,“你们不准备回神界继续就任神使之位吗?”

    几人齐齐沉默了一会儿。

    峰雷:“想起之前升云殿强逼人界魔法师去供职,榨干他们最后一丝魔力的事情,我们觉得……在那里就任神职的意义已被打破。”

    “所以准备撂挑子不干了?”苏映溪笑了。

    “嗯。”梓冉理直气壮,不觉得有问题。

    “也行。”苏映溪没就此事多言。

    反正,往后也未必会再有“神明”存在于世间,更不会有神使一类的人员存在。

    当下若能舍得下权力与地位,那也挺好。

    “那你们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呢?晴空学院那边,应该不会再回去上课了吧?”

    夜洛摊手:“再回去肯定不能做学生了,要做也得是做老师。”

    几人闲谈着之后的打算,各自心情都很平静,再没有从前日日夜夜不断绝的紧张、焦躁与不安了。

    苏映溪置身于他们之间,心情也跟着平和下来。

    临近中午,霖铃布置了一桌午饭,留他们几个在这里吃过,五人才告辞离开。

    苏映溪送他们到夜曲宫外,大家临要走时,她叫住了一人。

    “玄云,你留一下吧。”

    似乎本就有此意的人立即停住脚步,冲那几个人摆手作别。

    梓冉与夜洛他们心照不宣似的笑了一下,月临还隐晦地对他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待那几人消失不见后,玄云转过头望向苏映溪,眉心微微一紧,似是有千般情绪想要宣之于口。

    他们才分隔没几日。

    他们却已有千年未见。

    “音旋……”他学着那人熟悉的,“凌云”才会有的语气与态度,小心翼翼地唤她。

    苏映溪脸上淡淡的笑意一直没褪,她望着局促的男子,说:“不用勉强。”

    玄云一怔。

    “你想叫什么便叫什么。”音旋道:“一个名字而已,只要我知道你唤的是我就可以。”

    玄云的表情好像是被天上掉下的金砖砸到了头,喜悦伴随血液一起冲上头顶,他整个人顷刻间变得晕晕乎乎的。

    “真的可以吗?你真的释怀了吗?”

    玄云还是那副小心的模样,满是期待地注视着她,“冰柠……”

    “嗯。”苏映溪应了一声。

    都是她认可过的名字。

    事到如今,叫什么都是一样的。

    而玄云真的很容易满足,他眼中的惊喜都要溢出来了。

    苏映溪轻笑了一下,准备换个话题,点醒他这副傻样。

    “下午有时间吗?”

    “一起去趟神使森林,撸毛绒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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