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我醒时已叫人重新收拾了各房,一夜未眠,你们也各自歇息去吧。”林桓沉重地摆摆手,与跟在他身后的几人说。

    “那公子你?”薛楹芳上前询问。

    林桓露出一抹勉强的笑,安抚住他道:“我先前已休息了一会,如今热气退了,却也睡不着,在院中走走,途当散散心,你不必担心。”

    “也好。”萧和点点头。

    见薛楹芳仍要上前再言,萧和便拉住他,笑道,“楹芳,你便这般离不得你家公子?放心放心,如今可安全着呢!一夜未睡你不也困啊?”

    “……困。”薛楹芳还半边身子偏向林桓不肯离开,嘴上却很诚实。

    “那不就得了,走走走。”萧和笑,他比了个手势,带着不情不愿的薛楹芳一齐离开。

    只有许凉尚默默站在原地,没有动弹,林桓便回头饶有兴趣地瞧着她,问道:“许公子不去休息吗?”

    “年轻气盛,倒还熬得住,”许凉微微一笑,“只是怕世子需要……”

    “需要什么?”林桓问。

    “需要此物。”许凉答,她伸手从袖中掏出一方干干净净的帕子,几步上前递到他的手里。

    说实在,许凉总觉得自己如今有些失态,她是局外之人,又不想惹上事端,本该对此一切置之不理,却又不知为何,屡次三番多管闲事。

    也罢,她心里如是对自己说,便也就算是还了这小世子的恩情。

    林桓有些怔愣地看着站在面前之人,白日里草草一眼,他还未仔细打量过此人。

    眼前的青年看着很年轻,一张脸上英气与俊秀并存,正低垂着双眸。

    历经夜里的一战,他还未来得及好好休整,手上与脸颊还有未擦去的血迹,衣衫上亦是染了不少的污垢。

    林桓握紧那一方素白的手帕,顿时笑了,反问她道:“怎么?在你眼中我便是如此失态之人么?”

    “依在下所见,世子乃真性情之人,非是失态。”许凉回道。

    “是么?”林桓爽朗一笑,笑着笑着便用手扶住了额头,遮住上半张脸,他一垂眸,眼角挂着的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便再不受控制的往下掉,噼里啪啦滴在衣襟上。

    原来还是个哭包世子,许凉心里如是想。

    林桓掉完眼泪,这才用帕子擦干泪痕,回身对许凉说道:“你既还有精力,那便陪我走一走罢。”

    许凉怔住,又听林桓继续补充道:“我如今伤病仍在身,方才仔细想想,若一个人走,怕是突然晕了过去也不知该如何,其余的人或休息或处理后事,我便也不想再麻烦,若是许公子不闲烦,可否应了我的请?”

    许凉朝林桓望去,他眼中湿漉漉地,眼神带有一些期盼,她心下便是一软,点了点头,几步跟上,不紧不慢地陪在林桓的右后方。

    深秋的院落没什么好看的,春夏浓妆艳抹的花叶,到了秋日,却总是枯败地不成样子。院中的树叶子落了一地,自己倒是光秃秃的,林桓与许凉踩在地上的落叶上,吱嘎吱嘎作响。

    “世子殿下怎突生了来走一走的想法?”许凉问道。

    “吹吹风散散心罢了,”林桓回道,他神色有些低落,叹道,“父亲先前叫我多带些人手,我本以为中原腹地,又无战事侵扰,又能如何凶险,便只带了不多的人……谁想……”

    “如今想来倒是我天真了,不该不听父亲之言,徒有今日的下场,皆乃我之过错。”

    “此非是世子之错,”许凉回道,“害人者尚还洋洋得意不以此为过,受害之人又何须将其揽为自己的过错。”

    “我只是有些忿忿不平,年少时我尚能一身侠气,路见不平,见不堪之事,手起刀落,如今遇到个如此的奸贼,却因不想惹是生非不能亲手刃了他,给我侍卫报仇雪恨。”

    他昂首,伸手摘下一片树枝上挂着的将掉未掉的叶,拿在手里旋着,道:“一想我手下那群揣着报国热忱的青年,亡于他国内奸的刀下,我便只觉痛心。”

    “……”许凉默默在他身后跟着,没有出声,她原本想与他说董锡曾慷慨激昂地那番言辞,话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

    她没有立场在此时,说些对董锡有利的陈词,说董锡又有什么苦衷,那只会叫刀下冤魂愈发委屈。

    见她迟迟不曾出言,林桓便回过头,他见许凉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便往后退上几步与他并肩而行,道:“尽是我在说,许公子不会觉得烦吧?”

    “怎么会,”许凉拱手道,“世子平易近人,能如此与小人这般说话,感激涕零尚来不及,又怎会觉得烦人,只是在下听闻世子肺腑之言,亦是心下沉沉,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来,许公子已知晓了我的身份,我却对公子的身世一无所知,不知桓这一问是否冒昧?”

    “说也无妨,在下的身世平平无奇想必世子不会太感兴趣,我生在南方,自幼却长在边郡的锦城,那也算是我的半个故乡。”许凉回他道。

    “锦城?”林桓有些迟疑,“那处不是已经……”

    “已经沦陷了。”许凉接过他的话,微微一笑道:“去年冬,临近年关的时候,周军踏破砀山的几道关隘南下,攻陷了锦城,也攻陷了我的家。”

    “……”林桓神色一怔,他听闻到此,刚想出声安慰,却偏过头对上了许凉的眼神,她的目光平静,没有什么悲伤。

    见林桓偏过头来,欲言又止,许凉噗嗤一笑,道:“世子方才难不成是想安慰在下?这倒不必,在下尚还能安安稳稳地活在世上,便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许公子如今孤身一人,你的亲人……”林桓小心翼翼地问道。

    “在下的父母尚且健在,”许凉回,“只是走散了,想必他们已去投靠了远亲。”

    “如此。”林桓这才长舒一口气,庆幸自己没问到些什么伤人心的话题。

    二人边走边聊,没注意已走到了一方荒败无人居住的小院落里,院子里没有什么人的痕迹,只有秋日寂寥的野趣。

    院中有一口小塘,池小水浅,林桓走过去瞧上几眼,池底还有几条小鱼在自由自在地游动。

    他见池边有一处延伸向长廊的石阶,便要拉着许凉一道过去坐坐,他有些不羁地坐在阶上,用没伤的手撑着脸颊,许凉则端正地坐在一边。

    “世子殿下与我想像的很不一样。”许凉笑道。

    “哦?你想我是如何的人,又见我是如何的人?”林桓饶有兴趣地瞧着她,问道。

    “先前只听说,秦王世子好管闲事,其余的,便都是按所见的贵胄来臆断,总该是带着几分傲气的,却不料,竟是这般亲和的人,平日很少有贵人会与在下这般身份卑微之人讲什么心里话。”许凉回道。

    林桓笑了,道:“那是因为在桓心里,人的贵贱从不由出身定夺,生而尊贵的人未必高尚,生而贫瘠之人也未必就粗鄙低俗。高门大户也有小人,市井巷陌也存君子,我只当许公子是知心之人,得以诉说衷肠。”

    “才见一日的知心之人?”许凉笑了。

    “本世子看人一向很准,不许你质疑。”林桓抿了抿嘴,憋着笑故意摆出一副威严地架势。

    “那怎未看出董县令……”见林桓瞪了自己一眼,许凉赶忙摆摆手,带笑道:“不说了,不说了。”

    林桓这才收回目光,静静望向面前的池塘,见里面的游鱼来回游走,不由发出感慨道:“有时候倒真想做池底游鱼,无忧无虑便过完一生。”

    “游鱼虽潜行自由,却只寄生与浅塘之中,方寸之地,世子殿下的天地宽广,又何须羡慕一条备受羁绊的游鱼?”

    “我倒不求太宽广的天地,”林桓笑道,“我只求能守住秦川一隅无恙,便好了。”

    “说来,许公子往后又想成为什么呢?”

    “我啊,”许凉仰头,看着晴空好一阵思索,方才继续道,“我的愿望可俗气,我想做只金蟾蜍,招财进宝。”

    “爱财之心倒是人人皆有,也不算得俗气,若是许公子得了银两,又想要去做些什么呢?”

    “我倒没想过那么远的事,”许凉笑,“能得足够银两已经算是白日空想,怎还敢继续往下想来,但若我真的有幸能富贵一回,定要去当一只鹤。”

    “鹤?”

    “高洁雅致,隐匿于山间,不为名爵利禄所累。想落到哪户人家的屋顶就落到哪户人家的屋顶,自由自在,多好啊。”

    “那便祝许公子能早日做心心念念的自由的鹤。”林桓道。

    “那也祝世子,能如愿以偿,护得秦川安稳无虞,秦川百姓安居乐业。”许凉道。

    两人互视一眼,会心一笑。

    有秋风拂过池塘,带起涟漪,可那一圈圈荡漾开的波纹,却不止泛起在浅塘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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