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卒从下仰攻,最难着力,然各镇奋勇当先,复土之声动地撼山,左右两翼马兵死伤虽众,然无有退者。”

    “鏖战五日,终破山门,奴贼力穷而退,各镇进军重夺东西石门,进驻乳峰山。”

    “职督率察核此战阵真情,谨据实胪列。”

    京师。

    紫禁城。

    乾清宫内。

    崇祯手持着这封从辽东传递而来的塘报,因为激动,他的双手甚至有些颤抖。

    “好,好,好啊……”

    自去岁年底以来,国家各处皆是一片凄凉。

    北直隶三府大疫,河南旱蝗持续,灾害蔓延六省之地。

    西北虏乱、东南献贼、山东王浚、南直隶的万贼军,闹得沸沸扬扬,动荡不堪。

    进剿兵马多路败北。

    数月之间,两任督师总理竟先后陷于贼手。

    关内诸镇闻敌而怯,万贼军兵进江南之地,所向之处为之披靡。

    福建、浙江、江西、南直隶四省数万之兵,竟不敢与贼交锋,望风逃遁。

    而在北地关外,建奴云集重兵,围困松锦,意欲全取辽东之地。

    偌大的国家,好似风中飘絮,雨中浮萍。

    这一桩桩,这一件件的事压在崇祯的心头。

    如同泰山一般沉重,让崇祯实在难以喘过气来。

    很多次在深夜之中,崇祯都会因为噩梦猛然惊醒过来。

    噩梦之中,有建奴的兵马杀入皇宫,有李自成的兵马杀入皇宫,也有万贼军的兵马杀入皇宫。

    京师残破,国家疲惫。

    环顾天下,竟无可勤王之军。

    身死国破,河山沦陷。

    此身此骨从不可惜。

    死亡。

    崇祯并不恐惧。

    他恐惧的是,日月山河的改替。

    他恐惧的是,国家沦陷无言面对列祖列宗。

    有时候崇祯在想,若是亡于内患,对于大明或许也是一个体面的结局。

    虽然不想承认。

    但是这天下,何曾有过千年的国家,万年的朝代。

    万岁万岁万万岁,也不过只是一句虚言,这天下世间,又有谁能够真的万岁?

    但若是亡于外虏之手……

    崇祯握紧了手中的塘报。

    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统天。

    蒙元入住中原近百年,衣冠不复,礼仪无存。

    北地之人,几乎不以自己为华夏之民。

    忘中华祖宗之姓,反就胡虏禽兽之名以为美称。

    如今虽已过两百余年,但亦未能完全消除其影响。

    若是此番,山河破碎,再度倾覆。

    恐怕……

    崇祯闭上了眼睛,他不敢去想那样的后果。

    乾清宫中的灯火仍旧昏暗。

    只有崇祯所坐的地方,以及几位臣工所在的地方有照明的灯火,其余的地方都阴暗一片。

    偌大的紫禁城,有灯火的就没有几处。

    这一切自然也都是崇祯为了节约银钱而定下的规矩。

    国家疲敝,亏空严重,寅吃卯粮多时。

    如今四面开战,用度更多,如何敢奢侈浪费。

    不知道过了多久,崇祯感觉脑海之中杂乱的思绪平静了许多,而后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线之中,在殿宇内张四知、陈新甲数位阁臣静静分立于两侧。

    崇祯心中叹息了一声。

    首辅范复粹于五月致仕归乡。

    虽然已经召前大学士周延儒、张至发、贺逢圣入朝。

    但是路途遥远,预计得等到九月之时才能抵达京师。

    崇祯的目光先是落在了张四知的身上。

    范复粹致仕归乡,如今暂代首辅之职的自然就是身为次辅的张四知。

    但是张四知能力平庸,实在不堪大任。

    军事之上半点不通,政务也是稀疏平平,很多时候明哲保身。

    崇祯也知晓张四知心中的想法。

    张四知年事颇高,只怕是只想早日致仕,安稳落地。

    崇祯心中一片凄凉,朝中党争不断,相互倾轧,明哲保身者、暗藏祸心者、心怀鬼胎者甚多,全然不顾时局之乱。

    崇祯移动目光,从殿内众臣的身上缓缓扫过,最终留在了陈新甲的身上。

    陈新甲虽然有诸多不好,但是单凭敢于任事这一条,便已经是胜过在座众人百倍。

    “陈爱卿。”

    崇祯放下了手中的塘报,目光缓和了一些,唤道。

    “臣在。”

    陈新甲轻移步伐,迈出列中,正声道。

    “乳峰山之战虽胜,但是洪爱卿上疏,言说如今攻取乳峰山,足以在松山与杏山之间与建奴久持。”

    随着塘报一同送来的,还有洪承畴的奏疏,对于上面的建言,崇祯很是犹豫。

    “洪爱卿奏言,建奴围城一年,陈列精兵数万,粮草消耗同样巨大,如今建奴粮食匮乏,骑兵日食两餐,步兵日食一餐,估计等到冬季,建奴的粮食就将耗尽,到时候建奴自会退兵。”

    “此战建奴目的是为夺取锦州,所以只要能解围锦州,迫使建奴自行退去,保持宁锦现状,便已是胜利。”

    “如今清军仍在增兵,可以在送出一批粮草,补充一些军兵镇守锦州,然后暂时退却……”

    崇祯看着陈新甲,他其实比较赞同洪承畴的建言。

    九边重镇十三万兵马尽数在辽。

    若是一招不慎,导致满盘皆输,重演萨尔浒之败……

    大明早已经不是万历年间的大明。

    当时的大明输得起,哪怕是葬送十数万的兵马,九边还有十数万的精兵。

    但是现在的大明输不起,真的输不起。

    西北、东南、中原、辽东,到处皆是动荡不堪,到处皆是天灾人祸。

    朝廷缝缝补补,数年之间,局势一跌再跌。

    “陈爱卿以为如何?”

    崇祯目视着陈新甲,他实在是有些举棋不定,不敢去拿这个主意。

    陈新甲神色凝重,眉宇之间尽是忧愁。

    “回禀陛下,洪督所言,确为老成持重之言。”

    陈新甲微微躬身,说道。

    “五月中旬,蓟镇外夜不收回报,建奴正在调动兵马,诏发蒙古聚兵,欲要再入边关,此事已为陛下所知。”

    “九边精锐尽皆集中于辽东之地,地方守备空虚,若是建奴迂回而来,一旦突破蓟州,一路南下便可直迫京师。”

    “如今北地之兵,有七成在辽,三成在南。”

    在辽东的七成兵马,自然是在洪承畴的手下。

    而剩余的三成,自然是在孙传庭的手下。

    “建奴一旦突破边关,便可长驱直入,届时兵临城下,将会再度动摇民心。”

    崇祯神色凝重,己巳、戊寅之变就在数年之前。

    当时之景象,他的记忆深刻不已,当真是奇耻大辱。

    “辽东地处偏远,饷银粮草运输消耗巨大,国家早已亏空,集全国之钱财,才得以支持如今辽东之局。”

    陈新甲叹息了一声,言道。

    “西北虏乱已久,川陕两地兵马戒严已久,每日所耗钱粮甚众。”

    李自成依靠青海为据点,不断出击,在西北迟迟不能剿灭。

    川陕诸镇之兵,只能被动防守,因此疲惫不堪。

    “南国诸镇因为无饷,难以调动,甚至连阵亡兵士抚恤也只能半额发放,兵士广有怨言,不愿作战。”

    崇祯默然不语,南国的局势恶劣至极。

    凤阳失利,南国精卒几乎损失殆尽,兵力只能勉强遮挡。

    如今南直隶的景象可并不好。

    万贼军兵分四路,一路威逼南京,另外三路则是东取运河,想要截断漕运,同时还想募集漕工为兵壮大势力。

    孙传庭领兵虽然及时赶到,但是也只是勉强挡住了万贼军的攻势,并不能扩大战果。

    南国那边,总理的名额迟迟难以定下,内阁也是没有章程,只能暂时由孙传庭代任。

    但是孙传庭到底只是一个人,分身无暇,只能坐镇一方。

    张献忠在东南闹出的动静并不小。

    经历九江一战后,左良玉本就心生退意。

    侯洵的身死,更是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今的左良玉,屯兵于武昌城外,借口休养整兵止步不前。

    原本作为监军的万元吉借助自身的威望,好歹能够约束一下左良玉。

    但是在不久前,万元吉母亲病逝,又有九江之败,因此只能回乡守丧。

    现在南国总理之位迟迟悬而未决。

    各省巡抚也没有办法管束左良玉。

    “左良玉如今在武昌止步不前,无令却招兵买马,湖广巡抚奏疏报,左良玉麾下共有十三营兵马,合计有四万余众,居山为营,连野为校,声威甚是浩大。”

    “张献忠横行江西,如今仅有曹变蛟、罗汝才等七营合计两万余兵马进剿,根本难以压制。”

    闯塌天刘国能、射塌天李万庆、改世王许可变,花关索王光恩,还有马士秀这些原本归降的三十六营流寇。

    他们被招抚之后,得到的基本都是各处的冷眼。

    地方文官眼高于顶,巡抚大员更是对于他们颇为冷落,不予信任。

    当时主持招抚的是左良玉,而左良玉并不以为意,反而将他们一视同仁粮饷均分,赏罚统一。

    也正因为此,这些兵马后续便只开始只听左良玉的号令。

    刘国能、李万庆等人就算骄横不听命令,地方巡抚又不敢对他们大加斥责。

    此前张献忠降而复叛,已经是摘掉了一大批人的顶戴。

    甚至于主持招抚的熊文灿都被押解到京师,用命偿还。

    若是再有兵马被逼翻,只怕他们也难保身家性命。

    崇祯神色阴郁,南国局势越发艰难。

    左良玉麾下的这些骄兵悍将难以节制。

    国家危难,竟生别离之心。

    “左良玉九檄不至,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崇祯咬牙切齿,恨声道。

    左良玉如今的行径,早已经与谋反一般。

    “割据一地,不听调令,地方不给兵粮,便派遣兵马四处劫掠。”

    “设关设卡强征税收,四处胁迫威逼银钱,当真是无法无天!”

    说到气处,崇祯的脸色涨红,忍不住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陛下息怒。”

    眼见崇祯身体有恙,殿宇之中一众大臣纷纷出言劝谏。

    过了许久,咳嗽声终于停止,崇祯也是平复了心情,万千的言语终究只是化作一声叹息。

    陈新甲知道崇祯的心中明白,于是进言道。

    “如今局势艰难,左良玉之心虽为众人所知,但是其羽翼未丰,短期不会为患。”

    “左良玉如今尾大难掉,虽不听号令,但是麾下到底有数万兵马,朝廷有大义之名,左良玉终究暂时不敢反叛。”

    “关内之局,每况愈下,河南地方匪情再传。”

    “平贼将军陈望奏,河南内地因为旱蝗原因,多地爆发民变,声势颇为浩大,因此只能领兵回转河南平叛。”

    不仅仅是南直隶,河南也同时传来匪情,而且似乎规模不小。

    “万贼军也趁此机会对颍州与毫州发起进攻。”

    “如今两城皆处于战事之中,所幸驻守之时,陈望命令麾下兵士深挖沟壑,大修城池,万贼军众来攻之时,汉中河南等镇之兵依靠城池奋力血战,才勉强稳住了局势。”

    “不过虽然战胜,但是伤亡甚众,抚恤却迟迟未发,饷银已欠四月,诸营军心已然浮动。”

    “不仅仅是陈望麾下之兵马,南国诸镇兵马皆是缺饷缺粮,难以维持……”

    “而且,如今大名府等地瘟疫横行,已经弥漫至山东等地,救病治灾又是一笔开销,能够用于军队的又会更少一部分。”

    崇祯神色沉重,心中无奈。

    陈新甲说这些的话的意思,崇祯的心中如何不知道内中更深层次的意思。

    钱粮钱粮,还是钱粮。

    国家的钱粮如今全都支援辽东,还需解决北直隶的灾荒与疫病问题,根本没有富裕的钱粮来支援南方。

    建奴拖到冬季,确实粮草可能会出现不足的问题而退兵。

    但是如今依照现在的情况,朝廷或许根本撑不到冬时,内部便会崩溃。

    “如今之计,实乃是无奈之举。”

    崇祯沉默良久,终于是再度开口,出言道。

    “陈爱卿的意思,朕已经明白,且容朕思虑……”

    崇祯叹息了一声,摆了摆手,想要结束这一次的阁议。

    但是上天却似乎并不想让崇祯做出这样的选择。

    乾清宫外,马蹄声甚急。

    殿宇之中,所有人都转头看向殿宇之外。

    除去皇帝之外,皇宫之内大多地方都严禁纵马。

    唯有十万火急之军情,才有例外。

    而现在宫殿之外,却是响起了马蹄的声音。

    数息之后,马蹄声停。

    带来一则惊天动地的消息。

    而这一则消息,也让崇祯此时没有了其他的选择。

    “山东寿张再起民变,贼首李青山聚众数万,盘踞寿张、东平、梁山一带,漕运为之而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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