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

    七月十五日。

    黎明。

    辽东。

    乳峰山南。

    原本一直以来都是安安静静的明军大营,此时逐渐嘈杂了起来。

    人声马嘶在营帐之中交错,混杂着凌乱而又急促的脚步声打破清晨的宁静。

    洪承畴满脸冷意,仗剑按带,在众将的簇拥之下向着南营望台走去。

    一路而过,营中无论将校军兵皆是面带惧意,纷纷行礼退避。

    洪承畴登上高台,原本就阴沉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几乎要滴出水来。

    曹文诏与刘肇基两人跟在洪承畴的身后,等到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之后,两人同时皱起了眉头。

    乳峰山的西南,视野之中密密麻麻的清军旌旗几乎连成了一线。

    大队大队的清军骑兵正在从原野之上呼啸而过,向着东南的方向奔驰而去。

    清军在西南排兵布阵,排布了整整十三处大阵,每阵的人数都在三千上下。

    就在女儿河北,大量的清军此时正在渡河南下,开赴战场。

    一阵阵的眩晕感向洪承畴袭来,洪承畴只感觉自己的视野开始有些模糊。

    洪承畴面色惨白,他紧咬着牙关,一手握紧了腰间的宝剑,一手紧握着身前望台的栏杆。

    就在这个时候,就在看到清军动向的这一时刻,洪承畴也清楚了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一个足以致命的错误。

    六日之前,黄台吉领援兵赶至锦州城外。

    根据多日以来的探报,松锦一线,清军原有战兵六万余人。

    关外坐探耳目与夜不收共同回报消息综合。

    黄台吉领兵六万赶至,减去伤亡的兵力,清军的兵力还有足足十一万人。

    而且这十一万人都是战兵,随军的民夫并没有计算在内。

    而此时,洪承畴如今可用之兵仅有八万余人。

    这还包括了被困在锦州,祖大寿所领一万五千余兵马。

    八镇共有十三万的兵马,但是需要防守的地方太多,自然不可能全部集中一处。

    除此之外洪承畴能够指挥的兵马,还余下:

    中协镇曹文诏、东协镇白广恩、密云镇唐通。

    宣府镇杨国柱、辽东镇刘肇基、大同镇姜瓖。

    山海镇马科、宁远团练吴三桂。

    算上洪承畴自己所直领的督标营,合计九营,共有六万五千战兵。

    清军包围锦州放了约有三万人,但是正面也还有将近九万人。

    在兵力的对比上,明军就已经是处于弱势,军中因此人心惶惶。

    正因为如此,所以洪承畴才尽可能的将兵力集中起来,准备迎接清军后续的冲击。

    在昨日清晨夜不收回报,从清军控制之地,有大量的民夫和步队进驻锦州。

    而后清将英俄尔岱领三千精骑进驻乳峰山西南边的长岭山。

    那个时候洪承畴就察觉到了有些一些不对,但是正面清军带来的压力太大,所以只是分了一营护住侧翼。

    而现在洪承畴也尝到了自己当初种下的苦果。

    洪承畴紧握着腰间的宝剑,铁青着脸,转身走下了望台。

    紧接着,急促的战鼓声便已经是从明军大营之中响起。

    伴随着摇动的令旗和飞驰而出的令骑,驻兵于乳峰山和松山城之间九营明军顿时便沸反盈天。

    大量的明军从营帐之中蜂拥而出,曹文诏、吴三桂、白广恩、刘肇基四名总兵的将旗都出现了战场之上。

    所有人都知晓,一场血战再所难免。

    ……

    “建奴三营骑兵合计万骑,过石灰窑,往南已经攻占向阴屯,围困我军临海堡垒。”

    明军大营,中军帐内众将列坐。

    洪承畴居于首座之上,安静的听着夜不收传来的回报。

    所有的消息,都表明着他们的处境正越发的不利。

    清军以锦州为点,想要张开双臂,将他们围困于松山,不得脱离。

    后方留守的兵马实在不多,面对着如今清军凌厉的攻势根本难以抵挡。

    前线传来的探报表明,清军这一次是真的下定了决心。

    清军以往作战,将校多爱惜满兵性命,轻易不用于攻坚,多是让蒙、汉之兵填线进攻。

    但是现在,清军完全是不惜代价的在发动进攻。

    这也是导致后方防线如此快速瓦解的原因。

    “建奴自女儿河锦昌堡沿王宝山、寨儿山、长岭山一线,调集大量民夫自北向南,正在深挖壕沟。”

    洪承畴神色阴郁,他的心乱如麻,却又不得强行保持镇定。

    他的心中惶恐,巨大的恐惧积压在他的胸口。

    仗打到现在这份上,他如何不知道黄台吉的想法。

    清兵现在不管不顾一昧的拼命掘壕,从早到晚,从锦州西面往南,穿越松山、杏山之间的通道,一直到海口挖掘一条自北向南的壕沟。

    意欲依靠壕沟,隔断他们与宁远的联系,彻底将他麾下的这支兵马困死在松山。

    同时黄台吉移兵于锦州西侧,同时派遣兵马猛攻乳峰山。

    清军调动红衣大炮四十余门,各式火炮近百门,进攻乳峰山,对着乳峰山又是一阵狂轰滥炸。

    为了争夺乳峰山,在这一日,清军丢下了超过五百多具尸体,甚至在第一波进攻之时便投入了珍贵的护军营。

    乳峰山防线几近崩溃,守军拼命奋战,洪承畴调动督标营驰援,才得以打退清军攻势。

    洪承畴心绪浮动,白日里曹文诏等四镇总兵领兵出击,各镇拼命搏战,参将及游击以下战死者将官竟达十一人。

    然而哪怕竭尽全力也未有能够打破清军的包围网。

    清军也已经是彻底孤注一掷,黄台吉下令胆敢动摇退后者,立斩并连坐其家族。

    清军诸将只能死战不退,拼死而战。

    曹文诏战后归营,重甲之上取下箭矢十三支,有刀痕九处,枪创三处,折家丁甲骑近百人。

    其余三镇也是伤亡惨重,折损家丁极多。

    刘肇基先经东西石门之役,又经乳峰山之役,再经今日一役,

    归营之后清点兵马,麾下家丁竟然仅余百人,族中子弟仅余七人,一时竟忍不住垂泪痛哭。

    言称:“无颜见姨婶,有愧见叔伯”。

    诸镇总兵皆是相顾无言,他们和刘肇基一样,麾下的家丁折损良多,族中的子弟也有许多战死在了沙场之上。

    中军帐之中,气氛沉闷。

    如今清军已经基本完成了分割,在各处要地设置据点,基本隔绝了他们与宁远的联系。

    清军调集民众众多,几乎将能够征召的人都带了过来。

    这一次清军作战,不仅仅征召了国内的蒙古诸部以及汉军,还从朝鲜征调了大量的民夫。

    仅仅一日的时间,清军便已经挖掘了极长的壕沟。

    再有一日的时间,清军便能将壕沟挖到海边。

    到时候,他们就真的被困死在了松山。

    如今国内的情形,各镇总兵如何不清楚。

    绝无可能再调集援兵解围,关外战场他们只能依靠自己

    洪承畴目光阴鸷,他手按着座椅的扶手,艰难着支撑着自己的身躯,沙哑着声音道。

    “如今建奴壕沟挖掘进度已经过半,再有一日至两日的时间,便能彻底竣工。”

    洪承畴知道这一次,他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胜负的天秤已经逐渐向着清军倒斜而去。

    他并不是没有犯过错,在过往,他也曾犯过很多的错误。

    但是这些错误都可以原谅,都可以弥补。

    而这一次他所犯下的错误,使得这一场关乎着国运的战争即将败北。

    洪承畴心中恐惧,他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他只能够坐在椅子之上,用宽大的袖袍遮住颤抖的身躯。

    九塞之精锐,中国之粮刍,尽付一掷,竟莫能续御,而庙社以墟矣。

    松锦若败,他洪承畴便是历史的罪人,永远会被钉在耻辱柱上。

    若是日后,神州陆沉之场景再演……

    “笔架山失失陷一事,诸位已知……”

    洪承畴握紧了坐椅的扶手,开口道。

    黄昏时分,清将阿济格领军转攻南海口,突然南下攻克屯粮的海仓笔架山。

    接连大战,惨重的伤亡本就让明军的士气逐渐跌落。

    现如今笔架山粮草尽数丢失,退路又被截断,清军连番取胜,各镇军兵无不人心惶惶。

    洪承畴目视着帐中的众将,郑重言道。

    “如今敌兵援兵已至,新旧递为攻守,如今之举唯有速战,唯各敕历本部力斗,余身执桴鼓从事,能否解围皆在此一举。”

    桴即是鼓槌。

    洪承畴所说的“余身执桴鼓从事”,便是说做好了亲身上阵的准备。

    如今之危局已然难解,或许背水一战,还可置之死地而后生。

    清军如今分散而开,大部分军兵都是千里迢迢一路赶来。

    如今大军士气尚存,接连的战胜和一路的历战取得的战果,使得诸镇之兵不再如同以往那般畏惧清军。

    清军野战不可战胜的神话已经被打破。

    若是现在趁此机会,直接发动正面决战,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洪承畴说的话很没有底气,几名监军这个时候皆是漠然不语。

    一直以来洪承畴乾纲独断,对于他们的建议置若罔闻。

    原先有人提醒清军可能会奔袭长岭山,截断粮道,但是洪承畴却没有采纳。

    如今败局已显,责任自然是需要洪承畴来担任。

    洪承畴现在询问,若是接话,无论生死,只怕后世史书上都会记下一笔。

    身前之事重要,身后之名也重要。

    各镇的总兵除了曹文诏外,也都是避开了洪承畴的视线。

    洪承畴将目光投向张若麒,而后用逼迫的语气问道。

    “张监军以为如今之局,该当如何。”

    张若麒是陈新甲的亲信,受陈新甲的委派,前来催战,而后便一直随军。

    “这……”

    张若麒抬头看向洪承畴,只是一接触洪承畴的目光,便很快的低下了头。

    无他,实在是洪承畴如今的脸色过于吓人。

    “张监军平日里不是很有主意,怎么一到危局便不敢言语。”

    洪承畴双目泛红,咬牙切齿道。

    张若麒避开洪承畴的视线,他的心中也是一片恐惧。

    大军落败,若是落入贼虏之手,只怕是生不如死。

    张若麒一咬牙,言道。

    “建奴一路奔驰而来,大部立足未稳,如今又广分兵马,沿线必有兵力薄弱之处,不若找寻薄弱之后,趁此机会集中突围而出。”

    “否则一旦建奴挖掘壕沟完成,形成包围之势,再想撤离便已是彻底晚了。”

    “突围之后,可以再回宁远支粮再战之议。”

    洪承畴神色微凝,张若麒所说的办法确实也是一个办法。

    只是此时清国大军云集,黄台吉打定注意要将他们围而歼之。

    集中兵力突围,真的能够成功吗?

    黄台吉如何不会料想到突围一事?

    恐怕黄台吉已经在沿线排布伏兵,张网以待。

    洪承畴没有言语,他的目光闪烁,心中迟疑难决。

    军帐之中,诸镇的总兵之间也是各自交换着眼色。

    军议进行,大部分的总兵都赞同了张若麒的意见,想要突围返回宁远,而不是坐以待毙。

    听着耳畔众人的议论和撤退的请求。

    洪承畴的心绪终于是平静了一些,逐渐也倒向了要撤退的一方。

    决战一旦有失,战败的责任便要他一力承担。

    说实话,洪承畴实在是不敢承担这一重任,他的心中已经被恐惧所填满。

    “诸位……”

    洪承畴抬起了手。

    军帐之中一众将校官吏也在同时停下了彼此之间的讨论。

    所有人都清楚,洪承畴已经是做出了选择。

    洪承畴目视着帐中的众将,而后平复了一下凌乱的心绪,拿出一幅镇定的模样说道。

    “综合如今之局,贸然决战确实……”

    洪承畴的声音在帐中响起,帐中一众将校的神色皆是放松了些许。

    看起来洪承畴的选择是撤军了,他们不需要现在就和清军决一死战。

    “督臣。”

    不过洪承畴的话没有说完,便已经是被一声督臣所打断。

    帐中众将循声望去之时,曹文诏已经是从右首的首座上站起了身来。

    “如今之局,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此时我军若是选择撤离,无疑正中建奴之下怀。”

    曹文诏目视着洪承畴,他的眼神冷静,神色严峻,语气坚定不移。

    “卑职以为督臣所言决战之言当属正解。”

    曹文诏的话音落下,中军帐内一众将校官吏的神色皆是不断变幻。

    曹文诏身为援剿总兵官,援辽之时,朝廷又为其加授将军之印,地位不可谓不高。

    如今国内一众武将,唯有祖大寿、陈望的地位与曹文诏相同。

    而陈望之前还是曹文诏的家丁。

    曹文诏在朝中交际甚广,无论是谁都几乎都要卖给他一份薄面。

    如今曹文诏突然站出来,抛出主战之言论,众人就算是拒绝,也需要权衡一下说辞。

    不过就在众人还在思索如何劝说之时,曹文诏已经是走到了帐中。

    曹文诏脊背挺直,头颅微昂,向着洪承畴淡淡的行了一礼。

    这一瞬间的曹文诏,再无往日的谦卑。

    曹文诏转过身,目视着帐中的一众总兵将官,冷声道。

    “拼死力战尚有一线之生机,全军撤退必将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自出关与敌接战以来,三军奋勇舍生而忘死,其志何为?!”

    曹文诏紧握着拳头,冷眼注视着帐中的众人,寒声道。

    “其志为复我国家之土,其志为雪我国家之耻!”

    “吾辈若连与之一战之勇气都无,叫我等子孙后辈如何相视?”

    曹文诏环视着帐中的众人,正声道。

    “如今建奴倾全国之兵而来,青壮尽出。”

    “就算我等此番军败,但只要能够杀伤其众。”

    “仍可保我大明山河之平安。”

    “使我家国百姓长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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